第五章 秘辛

作者:木叶落 更新时间:2025/7/10 22:01:36 字数:20148

【黑崎市旧区西,浮渣带,右街区】

伊凡·林奇看着整个厂房车间,防弹玻璃墙对面的大型机械组有条不紊地运作着,一版版崭新的钞票在流水线上走过,接着由印钞工们换线整平,完成切割。

“哈哈,太好了。”他身旁的家族成员一脸兴奋,“这下有了这个印钞厂,浮渣带这块对我们来说就不在话下了。”

“放在十年前,这还是想都不能想的事。”伊凡依然不苟言笑,“至少没哪个国家敢对外拍卖印钞机。”

“日本政府破产后流入到黑市的原型机,给我们用六千万都不到就拿下了。”另一人得意地抱着手,“啧啧,美债一崩溃就变成了这副德行,所以说与其信国家,还不如信财阀更实际些。”

“现在高兴还为时尚早,这间厂房也只是给中俄地区的外贸财团做外包的,”伊凡却不以为然,“中国有句老话,叫吹得越高,摔得越重。连安世银都摔得粉碎了,前车之鉴不能无视。”

“也是,目前大家还要再忍耐一段日子。”另一人点点头,“想的开,挺的住,这也是老当家经常强调的品质。他还真没看差你这个人。”

“……我只是运气好。”伊凡谦让着,感觉到兜里的动静后拿出手机。

“是少当家。”伊凡看了一眼同伴,对方便知趣地从旁走开。

「Buon pomeriggio,Ivan(中午好啊,伊凡).印钞厂的产线布置得如何?」

“一切正常,Childe(少主)。”伊凡回复着西奥多·林奇,走向厂房入口,“钞票们已经准备好从流水线上流到市场的汪洋大海里去了。”

「Molto bene(非常好).造不如买这个道理,对现在的我们来说就是实在的。」西奥多语气轻松,电话里不时传来的鸣笛喧嚣证明了他正在车上,「但是现在临时有个安排要给你,建议你擦亮枪药做好准备。」

“跟KCPD(黑崎警局)有关?”伊凡猜测道,打开安保室的门后走出厂房。

「你的直觉向来都很准,我很喜欢。」西奥多熟练地称赞道,「最近闹得很厉害的那个盗窃案子,就是迦南地酒店里那起,有印象吗?」

“说是商业间谍干的……但多半不是吧。”伊凡站在厂房前空地上,看着周边的废旧筒子楼与深巷,“所以被偷的东西和家族有关?”

「不仅有关,还涉及到了许多大人物,人人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西奥多继续道,「好巧不巧的是,今天早上市中心西的艺术宫也被那个神偷给扒了底裤,看来有人比我们想的还知道得更多。」

“该怎么做能找到他?”

「需要你去一趟晨星街,找个叫吉米·泰托尔(Jimmy Titor)的家伙。地址和详细内情会用短信发给你。」

“明白了。”伊凡走到自己的座驾旁,打开黑色吉普车的车锁。

「哦,对了。」电话里的西奥多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这人是个老滑头,所以站他家门口的时候多注意点。」

【黑崎市中心西,九州港,路西法大道】

亚泽娜抬头看向高入云天的大厦顶端,无奈地摇了摇了头。

“有什么问题吗?”一旁的邢登叼着香烟正准备点燃。

“少抽点吧你。”亚泽娜从他嘴边抽走香烟,放进了自己上衣口袋,“我是在想一个能把自己的演艺公司都轻松买下的娱乐明星,能跟这案子里的秘密有什么关联。”

“跟他见见就知道了。”邢登收起打火机,走向自动玻璃门,“这里又不是白虎节堂,闯进去也不会有带刀侍卫。”

“呵,这算什么冷笑话。”亚泽娜跟着搭挡走进大厅,看向播放着丹尼斯·戴彻的个人介绍影片的电子化前台。

“欢迎来到天龙文娱影视公司。”前台小姐微笑着向两人一躹躬,动作十分标准,“请问两位有什么需要?”

“哼,仿生机器人吗。”邢登看着接待员眼里的电子蓝光,一眼判断出了它的身份,“你们家老总还真是舍得花钱。”

“是的,我是丹尼斯先生最新购入的服务型智能机偶,代号STIM4698。”仿生机偶点了点头,“您可以叫我「斯蒂姆」或者「4698」,我可以为您提供业务咨询,会面预约以及直接连线等服务。”

“呃,斯蒂姆?我们是黑崎警局的警官,来调查某个案件的相关情况。”亚泽娜向机器人亮出电子警证表明来意。

“好的,正在为您连线丹尼斯先生。”斯蒂姆的电子眼中蓝光闪动,从它的身体中传出电话的呼叫声。

“你在想真是个奇异的画面,对吧?”邢登看向搭档,而被看穿的亚泽娜瞪了他一眼。

「喂?是谁?有什么事吗?」接通后的机器人突然张口,传出的却是个男人轻浮的声音。

“呃,是丹尼斯·戴彻先生吗?”亚泽娜看着动作僵硬的诡异人偶,神色复杂,“我们是KCPD的警察,有些案件相关情况需要你配合调查。”

「嚯,原来如此,你们动作还挺快的。」丹尼斯随便的语气并不意外,「走电梯上来吧,在最顶层,大门密码1978。我时间不多,你们最好快点过来。」

“……有趣。”邢登听着对方挂断的声音,突然说道。

在电梯里按下最高层按钮后,亚泽娜看向邢登,问道:

“你觉得我们要见的这个丹尼斯是个什么样的人?”

“喜欢摆排面,爱搞花里胡哨的装饰,自大自恋,自我中心的大款子。”邢登简单地概括着,“一眼就能看的出来。”

“同感。”亚泽娜难得地直接赞同到,“那种人,我也见了不知多少回了,都是一个样。”

“看来英国淑女也有些故事啊。”邢登语气平平地揶揄道,“你还真是个贵族?”

“得了吧,不是姓克伦威尔就是贵族了。”亚泽娜白了他一眼,“我爹以前是个外交官,仅此而已。现在哪还有贵族?”

“那可不好说。外交官子女来头也不小了。”

“政治局里排不上号的小公务员罢了。不是你想的那种大人物。”

“也对。没听说过哪个大人物子女跑去干刑警的。”

“……你是在看不起我吗?”亚泽娜面露不悦。

“不。”邢登却少见地直视着她,空洞的眼神平静而又捉摸不透,“你保持这样就好。”

“……?”亚泽娜感到莫名其妙,又突然觉得心跳漏了一拍,转过身侧对着他,“嗯咳……那你呢?你这家伙的家人又——”

“我们到了。”邢登的声音与电梯同时打断了她的问题,仿佛正挑准了这个时机,使他先避开了提问。

“……呼,我在搞什么啊~”亚泽娜小声嘀咕着,表情不自在地跟在邢登后面走向过道。

“1978,是吧。”邢登在电子锁上输入密码,随即打开了房门。

“自己懒得开门,就把密码随便给人。”亚泽娜走进客厅,打量着房间的高贵布局,“装潢也挺俗套。”

“金龙鱼?”邢登看着智能水箱里的生物,“可看着不像。”

「是金头过背与七彩银龙的杂交种,而且是改造成了荧光黄基因型的绝品,比其它稀有货得贵几个零。」宽敞的400平房间里突然响起说话声,是先前的丹尼斯通过室内广播在搭话,「本来是想着买来红烧试试,听说味道太差就摆那当装饰了。走那边楼梯上天台吧,我在游泳池那里。」

两人从华丽的水晶造旋转梯走上天台,在微寒的春风中,看向建造于城市云端的大型露天泳池。泳池里两位欧洲人面孔的美女身着比基尼嬉戏畅游,展露着姣丽的身姿,泳池边的躺椅上,他们要找的丹尼斯只穿着条泳裤,正欣赏着壮观的城市建筑群。

“坐吧。”丹尼斯·戴彻示意两人坐在旁边的躺椅上,又拿起小桌上的酒瓶斟上两杯,“我大概知道你们要问我什么事,先不急,走两杯再谈。”

“你知道我们是来办公务的吧?”亚泽娜看了他一眼,表示不打算饮酒。

“08年的飞天茅台,”邢登看着酒瓶标识,端起酒杯,“你一个英国人还会喝白酒?”

“金装典藏版,市面上买不到的特供品。”丹尼斯轻描淡写地说道,“在中国官场上都是大人物们办国宴用的标配,标榜身份用的奢侈品。不过我对那套不感兴趣,自从美国黄石火山被无政府主义疯子核爆了之后,国际金融系统一崩溃,货币贬值让谁都可以淘得到它了。”

“说正事吧。”亚泽娜拉回话题,“你说知道我们要问的事,什么意思?”

“我姐姐的艺术宫失窃了,她肯定没有告诉你们丢了什么,对吧?”

“所以你会告诉我们?”邢登放下酒杯,没有动其中的酒。

“失窃的多半是那个量子解算模块吧。”丹尼斯随口说出了答案,“不过那本来也不是她的东西,真是挺讽刺的。”

“什么量子解算模块?又原本是谁的?”亚泽娜连连追问道。

“你们就理解为用来解算加密货币算法的尖端技术产品吧。”

“……开什么玩笑,这怎么可能?”亚泽娜质疑道,“谁都知道要反解P2P算法的加密就是——”

“天方夜谭,对吧?”丹尼斯看了她一眼,眼神轻浮,“但现实就是这么神奇,比戏剧电影还魔幻得多。”

“所以说谁开发了这个模块?”邢登又问道。

“我不知道。就算知道,这个人也多半已经消声匿迹了。”

“什么意思?”亚泽娜疑惑道。

“哼哼,看来你对这个城市还了解不深。那些金融大腕都还活着呢,你觉得他们会允许开发出这种威胁性技术的人大摇大摆地在城市街头散步?”丹尼斯淡然地说着危人耸听的话语。

“要么是给高价封口费然后送走,要么就是搞个官司把人关进监狱,甚至更直接的办法就是……”邢登却轻车熟路地跟上了话题,看了眼面露厌恶的亚泽娜,再看回丹尼斯,“你说这不是你姐姐的财产,那她是替谁保管着它?还是说,是哪个企业?”

“问的好,你跟你同伴果然不一样,老道的很。”他赞许地看着邢登,“不过答案不够接近,就算在这座城市里,也不会有哪个企业有能力单独掌握这样要命的东西,有也只不过是它背后势力的代理人。”

“……背后势力?”亚泽娜回到了对话中。

“幽灵商会(Ghost Chamber)¹,听说过吗?”丹尼斯突然抛出了一个陌生的名词。

“那个都市传说?”邢登自然地接话道。

“自从美国的「审判日」²事件之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就渐渐成了空架子,”丹尼斯却突然又讲起了历史,“加上五年前的恐怖袭击,金融世界的主心骨就移到了东亚这一片地区,至于幽灵商会,就是在暗网和地下负责地区金融秩序的操盘手。这些传闻我想你是不足为奇的。”

“所以你想说,这个被盗的解算模块,就是由他们负责管理的技术资产?”邢登推断出了他的话外音,“你觉得这种阴谋论能让我们相信?”

“信不信由你,警官。”丹尼斯不置可否,只是饮尽了杯中酒,“我只是说了你们想知道的一切,至于真实与否不就是你们该搞清楚的工作了么?”

“那你把他们都说出来之后,你不会受到威胁?”亚泽娜依旧怀疑道,“可不要说你跟这个幽灵商会没有干系。”

“因为我天生好运啊。”丹尼斯却开玩笑似的回答道,“试问这黑崎市里,有几个人能做到我今天的成就?”

“你认真的?”亚泽娜挑了挑眉。

“你是真把自己当成当代版的巴里·林登了?”邢登不动声色地暗讽道。

“是吗?”丹尼斯不为所动,朝周围林立的城市高楼伸出手,做出一把抓住的动作,“可我其实最想饰演的根本不是什么爱尔兰的牛皮精,那种无趣又愚昧的结局从来不适合一个真正才华出众的皎皎者。”

“哼,那什么角色才更适合你?”亚泽娜假意问道。

“可能《三分钱歌剧》里的强盗之王才是你更想演绎的「天运之子」吧?”邢登却直接替他回答了一句,“至少,你是不可能去参加乞丐的游行的。”

“你还真是让人出乎意料啊,警官。”丹尼斯看了他一眼,莫名一笑,“确实,比起俗套的爱情桥段与冒险故事,在现实的浑水中只有金钱才是最实在的,哪怕是那些漂亮话连篇的资深影评人也知道这点。顺便一提,你叫什么名字?”

“这与我们来的目的无关。”亚泽娜却突然起身,向邢登使了一个眼色后,邢登也随之离席。

“那好吧。”丹尼斯没有深究,只是看着眼前的美景,并没有回头目送两人的意思,

“Then good luck to you, officers(那祝你们好运了,警官们).”

【黑崎市中心,商业街,万宜广场】

“这确实是本社的防伪印记,怪了。”书店柜员端详着从面前的客人手中拿到的书籍,表情困惑,“但是本社也确实没有上架过这版《哲学史讲演录》啊?”

安十方无言地看着他自言自语,站在柜台前如同一尊蜡像。他此时正在商场四楼的古典书城的店铺内,查询着今早破密了的书本的来历。柜员看了看这位沉闷的顾客,挠了挠头,随后叹了口气,不情愿地从柜台后走了出来。

“这样吧,我带您去库房查找一下,那里有很多退订过的废弃书籍,在那里可能会找到您想知道的事。”

昏暗的库房里摆满了书架与纸箱,各类旧书杂乱无章地堆在架上,除了书脊上的标签与书眉上的霉斑,还有地上一堆令人无从下脚的杂物,从中寻找某一独本必然颇费时间。安十方环顾四周,走到了落尘最厚的深处的书架前,检查着各个标签。而店员则在另一头的箱子里翻找出了仓库的退货发票。

“是这本。”安十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籍,翻看一眼后对店员确定下来,“印刷错误也一模一样,错不了。”

“还真是……我看看日期。”店员比对着两本《哲学史讲演录》,随后通过书脊的标签,从一大摞退款发票中找到了一张,“2028年9月9号,哲学史讲演录,确实有这么一批货,原本预订上架101本……嗯?”

“怎么了?”安十方问道。

“不,应该不可能啊……这批书来的时候根本没有校对刊正过,到手就是这种全是错误的状态了。”店员疑惑道,“按理说我们进货时都有严格的审批流程,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发生的,但是这本书……出货的时候就从印刷厂发来直接入库了,完全就是订了一批用不了的货导致下架的。”

“是哪个印刷厂发的货?”安十方追问道。

“洪鑫印刷厂。”店员回答到,“在旧区西部,浮渣带的左街区那里。”

安十方站在广场二楼的露天平台上,倚靠着围栏,正对着遮盖在马路上方的嵌合式玻璃钢架穹顶,穹顶下的四车道上一如既往的车流喧嚣。他从口袋里摸出新买的克氏(Kirsch)品牌的家庭用智能手环,快捷呼叫着自己的侄女。一阵莫扎特钢琴曲的铃声响起十几秒后,对面的安小娅接通了电话。

「十方叔叔,」侄女的声音清澈如水,「找到线索了吗?」

“从出版社那里知道了这本书的印刷厂商,”安十方回答道,“洪鑫印刷厂,地址在旧区西边的浮渣带。”

「出版社的人有没有听说过李维尔这个名字?」安小娅追问到。

“很遗憾,没有。”安十方否定道,“他们内部没有这么个人名,至于印刷厂的话还不清楚。”

「那看来还有必要去一趟旧区。」安小娅沉呤道,「……我记得父亲的书房里应该是有通行证的。」

“还有,我从出版社这里知道了另一件事。”安十方补充道,“那就是这批书是应黑崎市大图书馆的要求订制的。”

「图书馆?父亲不就是市文化理事会的负责人吗?」安小娅的声音略显惊讶。

“这次我赞同你的直觉,这些已经很难说是巧合了。”安十方看着广场对面的摩天大厦,对着那片白天依然不灭的霓虹灯光若有所思,“大哥……你父亲他很可能隐藏了一个我们都不知道的秘密。”

「……父亲在他留给我的信里说过,“他什么都没有做到,不仅没有改变世界,就仅仅连黑崎市这一个地方也改变不了。”」安小娅突然说道,「如果这个秘密,是他曾经尝试做出的某种改变的话,那么不止关于他的死,关于他过去的一切,关于父亲想实现却又失败了的那个理想,我都有必要去了解清楚。」

“看来你早就做好觉悟了。”安十方看着手环上的通话界面,注意到语音对面传来的广播声,“你在磁轨电车上?”

「我要再去一趟昨天那家咖啡屋,从店主那问问情况。」安小娅不紧不慢地说道,「不用担心我,一个人出门这种事也是迟早要习惯的。」

“……注意安全,小娅。”

「嗯。」

电话挂断后,安十方却叹了口气。他很清楚她的性格,如果真没有逞强的话,是不会说出“迟早要习惯”这样的话的。那不是在让他放心,而是一种对她自己的心理暗示罢了。看来还是得过去一趟才行,他想着。正转身离开栏杆时,一个身影突然撞到他怀里,被他抬手稳住。

“对不起!”

略显稚气的声音从下巴下方响起,安十方定睛一看,是一个约莫十来岁的少年,一头银白短发,穿着撕破了洞的旧棉袄,脸上还带着不少伤痂,像一只受了伤的动物。

“没事。”他看着少年银灰色的双瞳,语气平淡,“倒是你,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我……我没事,谢谢你。”少年局促地道谢后,随后急匆匆地跑开了。

“……旧区的孩子吧。”安十方一眼看穿了他的身份,自言自语地看了看空荡荡的右手,又叹了口气,

“看来还得先处理点麻烦才行。”

“呼——哈——呼——呼——”少年穿过斑马线,从广场平台一路逃跑到了半公里外的约翰路中央,随即跑进了人行道上的地下通道入口。冗长的地下通道中空无一人,在凌乱的脚步声回响了几次后,他才停下双腿,弯腰喘息起来,同时看着手里的智能手环,心中一阵窃喜。这次的货至少又可以在街区里日本人的当铺那换到一两百元,他想。

“但那个是我的东西,没有了它我会很困扰的。”

然而突然出现在通道另一头的熟悉的声音无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正是刚刚的那个高个子面瘫大叔,此刻正如一尊神像一般屹立在前方。少年霎时大为泄气。

“能请你把它还给我吗?”

“你怎么这么快追上我的?”

“摩托车,小子。”

“操。”少年爆了个粗口,盘算的目光打向安十方身后,“抱歉,我觉得我可能比你还更需要这个东西。”

少年突然快步扑向他身前,看到安十方做出拦截动作便突然转身闪向其腋下,试图利用身高优势钻空子逃脱,却脚下被安十方一绊,在摔了个狗吃屎前被抓住后领,给他拎起到胸前并反擒住了左手,任凭他怎么挣扎都被安十方紧抓着。

“放开我!放开喔嘶疼疼疼疼疼!”手腕被身后的安十方反拧着的少年连声叫唤着,刚偷的手环从吃痛松开的手中落到了安十方手里。

“脑子很灵活,但是身手还得练。”安十方评价着少年的行动,放松了手上的力道。

“切,今天算我倒霉,你要报警的话随你便吧。”少年懊恼地咬牙切齿道,“反正你们这群城里人都把我们当罪犯呗,要不是没办法了我才不会跑来偷你这种人的破玩意儿。”

“有骨气是好事,但是自暴自弃还为时过早。”安十方却继续淡然地评价着,“你很缺钱?”

“……你说呢?”少年没好气地回话道,“我猜你接下来是不是要说,我这个年纪的小鬼更该好好读书出来工作才是正经出路?哼,所以说你们这些把自己当人上人的家伙一个个都——嗷!干嘛敲我!”

“你话太多了。还喜欢大惊小怪。”安十方用指节轻敲了下他脑门,表情死板,“我没必要为了一个手环把一个未成年人带去警局给人添麻烦。这个手环只是为了方便我跟家人联络,你拿去旧区卖掉也值不了几个钱,还大概率会被黑心商家痛宰你一顿。你缺多少钱?”

“哈啊?你问什么问,跟你有啥关系啊?”少年一脸不爽,“哦,你该不会是同情我所以要假惺惺地施舍我吧?我才不需要你们这些有钱人的可怜——靠!又敲我!”

“闭嘴,听人说完,还有我没用力。”安十方语气平板地继续道,“你是旧区来的,听说过浮渣带左街区的洪鑫印刷厂没有?”

“啊?你问这个干嘛?是想跟我做交易?”

“你可以这么理解。”安十方不急不慢道,“那个印刷厂里有没有个叫李维尔的人?”

“李……?你在说谁?我不认识,况且你一个城里人找他干嘛?”

“你没必要知道。你只需知道我现在可以放你回去,前提是我会雇佣你去帮我找到这个李维尔。”

“开什么玩笑,我凭什么替你干活?”

“凭你缺钱。开个价吧,五千元够不够?”

“五——!你骗谁呢?”

“那一万元,五千作定金,跟我去银行现取。还嫌低吗?”

“一万!这这……”少年听到了难以相信的数字,舌头一时打结起来。

“一万五,不够我再加。”安十方淡定地继续翻倍道,“但这个人你必须帮我找到,看你多半是个旧区里跑惯了的小混子,找个人对你来说应该也不是难事——!”

突然止住谈话的安十方飞快地伸手转身,用手上的手环用力一挥,“乒乓”一声击飞了某个朝他面前飞来的物体。脚步声从背后响起,他回头一看,刚刚的小子已瞬间没了踪影,趁他放手时直接逃跑了。他走到被击落的投掷物前,捡起地上的暗器。那是一枚燕尾形状的黑色金属镖。

“……”安十方站起身,看着四周无人的地下通道,将燕尾镖收进兜里,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通道。

跑出通道的少年在几百米远的街边小公园里徘徊着,确认了身后没有那个大叔追来后,终于放下心来,走向公园厕所旁的长椅,坐下休息了片刻,整理着脑子里混乱的思绪。

(到底怎么回事?那个人为什么要找格林老爷子?而且他好像对旧区也很熟悉,他到底是什么人?难道说跟燕子她有关?)

“唉,这几天怎么尽遇到怪人怪事……”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后起身,从厕所后方的出口准备离去。而一个身影突然从他身后锁住他脖子,捂着他试图发声的嘴,将他迅速拽进了男厕所里。

“噗哈!”被扔进单间里的少年一屁股跌坐在马桶上,面带怒意地看向面前的人影,“你他妈怎么还追着我不放——唉?”

“我说你最近怎么总不见人影,竟然胆子大到都敢给我跑到城里来偷鸡摸狗了。”明显不可能出现在这个空间的女性声音在他头上响起,面前的人摘下白色外套的兜帽,露出她一直扎着的单马尾,刘海旁的左眼眼神冰冷刺人,明显面带愠色。诗若一脚踩在他脑袋边的墙砖上发出闷响,居高临下地质问着一脸惊讶的少年,

“你他妈究竟在搞什么飞机,文杰?”

【黑崎市东城区 晨星街 第一平价公寓】

“什么第一平价公寓,月租比周围的房子都能贵个大五百,还当谁不知道市场价似的。”姚辉在电梯里抱臂站着,看向身旁的丁晓琴,“这就是来专门痛宰你们这些刚出社会的大学生的。”

“怎么感觉组长你就是那个被宰过的……”丁晓琴尴尬一笑地吐槽道。

“不说废话了,”姚辉看着电梯小电视里春田(HARUDA)智能混动轻跑的汽车广告,问道,“刚刚教你的电磁手雷的用法你会了吗?”

“按下激活钮3秒,然后直接朝目标扔出去对吧?”

“很简单,傻子都用得来的玩具。”姚辉看向她,“这次要见的这个吉米·泰托尔是个网络黑客(netrunner),隔三差五就跟警察打交道的老油条,这么干也是以防他耍什么把戏。”

“你觉得他真的会知道那个量子解算模块的事?”丁晓琴问道。

“一辈子在深网暗网里接黑活的人,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反正比我们公安能知道的都多得多。”姚辉冷哼了一声,“就算他也不清楚这事,但是凭他的手段调查旧区里的域外网络流量波动也能起大用。毕竟局里的系统是找不到市区外的网络信号的。”

“原来如此,所以可以借此找到案犯里的另一个黑客,也就是用黑客对付黑客呢。但是我感觉组长你好像还是有点……不放心?”

“……我感觉这个案子的水很深,背后指不定捅到了哪些大人物的命根子。”姚辉严肃地皱着眉,等待停下的电梯门开启,“说不定,现在我们就已经被什么人给盯上了。”

“诶……这么夸张的吗……”丁晓琴半信半疑地看着他,跟在后面走出了电梯。

「黑崎市本来就是这样,什么破事发生在这里都能说是合情合理,也就这两年安稳点罢了,你见得还少呢。」电脑屏幕里传来环形走廊上的刑警的说话声,伊凡·林奇在公寓警卫室里监视着这两个突然出现的条子,身后横躺着被他打晕在地的保安。

“刑事科二组长和一个新人吗……”伊凡忖度着这两个新旧交织的面孔,决定先继续观望,“看来是没带枪在身上,只是在这里还是不好动手。这个姚辉直觉太好,没必要为了一个黑客把事情闹大给少主添麻烦。”

“到了,706号房。”姚辉在门前站定,敲了敲房门,“有人在吗?我们是天然气公司的,定期查气表来了。”

房内无人应声,姚辉把耳朵贴近门缝,只听到了微弱的电视节目声响。对丁晓琴眼神示意让她在门边埋伏好后,他起身朝后退开,直接一脚猛踹向门锁破门而入。

“什——”刚踏进门口的姚辉还没反应过来,就“唰——”的一声被一个影子迎面击倒,而正欲上前的丁晓琴也突然被撞开到走廊扶手上,四处张望却没有发现任何人影。

“是光学迷彩!”倒地的姚辉应付着领口处张牙舞爪的蜘蛛机器人并朝组员喊道,“走楼梯,动作快!”

丁晓琴欲言又止地看了眼上司,但还是起身朝楼梯口追去。

“哔哔——”脖子上被姚辉抓住的蜘蛛机器人朝他扬起电击触手,姚辉偏头躲开的同时翻身滚进房间,起身后用力拉扯着它与之角力,并头朝着房内的矮角墙柜边缘连续撞击它背部,趁着机器人一时脱力将其拔下衣襟后扔飞到墙上。

“哔——哔哔——”蹒跚了几下的六足机械发出疑似不满的电子声,接连跳跃到吊灯,衣柜顶与电视上后弹射般跳冲向姚辉,被对方低头躲开后落在墙上,还没站稳就被追上来的一记平底锅拍击砸中,落在地板上晕头转向似的摇摇晃晃了两圈。

姚辉挥舞着随手抄起的平底锅,警戒着蜘蛛机器人的举动。而学聪明了的机器人突然从背部顶盖处冒出两支自动发射管,瞄准姚辉手背,橡皮软弹连发击落了平底锅后,移动着向他面部四肢继续射击,让姚辉一时只得护着要害难以还手。

“哔哔——”射完子弹的机器人收起发射管,向后跳到了电脑桌上,正对着姚辉的自主摄像头红光闪烁,再度激活了两只冷却完毕的电击触手,弓起机身的姿势仿佛准备好了最后一击。姚辉皱了皱眉,目光瞥向身后一片凌乱的单人床。

“哔——!”

“我去你的!”

蓄力跃起的蜘蛛机器人如击出的羽球般高速飞向跌坐在床上的姚辉,即将击中其面门前的一刻被一团黑暗瞬间包围,正是姚辉突然挥起被褥并罩住了它。在抓起裹着机器人的铺盖卷朝地上和墙上来回猛摔后,感觉到被子里没了动静的姚辉才抖开铺盖,将已经被破坏的蜘蛛机器人掀落在地,任它抽搐着变形的关节在一地垃圾堆里冒尽火花。

“妈的,早知道就带枪来了。”姚辉松了口气,看向窗外的老式消防梯,“真希望你现在已经逮到那家伙了,新来的。”

“站住!”丁晓琴在楼梯上急促地向下追赶,但是仍然看不见对方的身影,只能凭借前方的脚步与喘息声判断逃跑者的大概方位,暂时确定对方并没有找到停下和躲藏的机会。她朝下观察着楼梯间,发现楼下的一个居民在抱着两箱行李走上三楼楼梯口时突然被撞到在地挡住了楼道,随后中断的脚步声慌乱地转头拐进了三楼走廊。

“砰!”

巨大的电磁闪光迸发在三楼走廊上,闪光中突然摔出的人影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发现自己身上的光学迷彩已经被刚刚的电磁手雷彻底卸掉,一时慌张无措。

“不许动,KCP——呀啊!”追上来的丁晓琴话还没说完便捂住了双眼,原因正出在面前这个一头杂乱长发却只穿了一条内裤的半裸男。

“到此为止了,别再想耍什么花——我去,你他妈穿得还能再像个人点吗?”从另一边的住户门内闯出的姚辉拦截了半裸男的去路,却被对方的前卫打扮惊呆在原地。

“淦!你们这些臭条子,三天两头找茬有完没完!”吉米·泰托尔咒骂着两人,丝毫不在意有伤风化的着装从屁股后面掏出了一个滋滋作响的电击枪,遮住眼睛的头戴式VR设备的液晶外显闪烁着红绿光斑,“老子今天跟你们拼了!”

“你妈的你从哪儿掏出来的?”姚辉一脸嫌恶显而易见。

“怕了吧?我劝你们现在乖乖让道,你「飞鼠」大爷我可不是那么好惹呃呃呃呃呃呃呃呃——”

狠话还没说完的半裸男突然抽搐着跌倒在地,原因正是打中胸口的两枚通电绳镖。收起泰瑟枪的姚辉看着地上口吐白沫的黑客,傻眼地摇了摇头,只说了两个字:

“傻B。”

回到楼下的两个警察将昏迷的黑客扔进了警车后座,坐上驾驶位的姚辉对副驾的丁晓琴叹了口气。

“下次遇到这种情况可不准再只顾着捂脸了啊,万一真给他放跑了怎么办?”

“呃,我知道了……”

“所以说你还不够专业呢,丫头。”发动起引擎的姚辉将车开往市中心方向,并没有注意到后方不远处,正在黑色吉普车里观望着他们的某个人影。

【黑崎市中心,商业街内街23号,雨露咖啡屋】

春日的早燕在街对面小楼的阳台下忙着筑巢,只有北风而没有暖阳的天气里行人并不会为此止步,因为这里的燕子并不会衔走他们身上不存在的宝石。她靠着窗边而坐,翻过手中书页,给人以等待戈多的姿势,尽管她并不确定这里究竟有没有戈多。她想到了与这座城市渊源相关的城市生态学家,想到了咖啡粉合成工厂的车间,想到了梵高关于夜间咖啡馆的油画,下意识地抚摸着手上的纸杯杯盖边缘。她想象着父亲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翻书的模样,想象着在他对面的秘友与之相谈甚欢的模样,想象着两个哲学家在这桌案上摆下的象棋残局的模样。她的思绪阻碍着书页上的文字在脑海中形成意义。于是安小娅漫无目的地又翻开了下一页。

“……我憎恨那些移动线条的运动,我从来不哭也不笑。”

不知为何被这句吸引的小娅将它念出了声,不过周围也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到她的自言自语。因为周围没有任何人。

“叮铃铃——”咖啡屋正门上的铜铃被突然摇响,安小娅看向门口,是一名单马尾的同龄少女领着一名小个子男孩走了进来。当然,除了男生以外,她对那名略显成熟的少女仍然印象颇深,毕竟昨天的小插曲里对方宛若骑士般解围时的飒爽英姿很难不让人记得住。

“你小子让我说你什么好……嗯?”诗若也注意到了店里的不速之客,停下了对男孩的说教。

“你好,服务员小姐。”安小娅表情淡然地合上书本,封面上写着《波德莱尔诗歌集》几个字,“我们又见面了,看来很巧。”

“是很巧,安小姐。”心说『巧什么巧』的诗若很清楚她的来意,不动声色的回应着。

“那孩子怎么了吗,伤得挺厉害的。”安小娅看向她身后的少年,语气平淡地关切道。

“没什么,都是皮外伤,我来店里就是给他上点药,过两天就好了。”

“……”文杰一言不发地看着安小娅,眼神似乎有点发呆。

“所以你今天本来是休息日?”安小娅敏锐地推敲出了诗若的日程。

“嗯……我叫诗若,你叫我名字就行了,叫服务员小姐听得人很别扭。”

“那诗若小姐也用名字称呼我吧。”安小娅也快速适应了新的称呼,“毕竟我也并不像我父亲那样是个名人。”

“……那我先去给他上药了,抱歉不能奉陪。”诗若拉着文杰走过她身旁,向店铺里间走去。

“没关系。”安小娅表示理解地颔首,继续看向窗外街景。

十几分钟后,诗若从里间独自走了出来,回到了过道上。

“诗若小姐,不来陪我喝一杯吗?”安小娅叫住了她,指向对面空位上新添的一杯香草拿铁,“我请客。”

“……好吧。”诗若只得坐到她对面,看了眼她手上的书,“你……喜欢读书?”

“喜欢……可能是吧。虽然我感觉现在已经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样的心情了。”

“……抱歉。”

“嗯?为什么要道歉呢?我并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就是这样你才……好吧。”诗若别看了目光,“你是在等什么人吗?”

“或许是吧,但是店长今天好像也不在。”

“他大概又是去采购了。”诗若回答道,眼睛试探地看回小娅,“你是想问他关于……你父亲的事?”

“……果然很容易暴露呢。”安小娅没有避讳地承认道,“昨天的事我很感谢店长,如果没有那本书,可能以后我也不能了解关于父亲的真相。”

“真相什么的……凶手已经被抓到了啊?”

“……对其他人来说是这样吧。但是我还是不够了解他的事情,这也是真的。”

“你不用想太多,大家都还没成年呢。”诗若喝了一口店里的咖啡,又倒了一包砂糖进去,“未来还很漫长,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过好自己嘛。”

“诗若小姐果然比看起来要更成熟呢。那个孩子是你的家人吗?”

“可以那么说,只不过他怎么想就不知道了。”诗若搅拌着杯中拿铁,“总有一天他这样的小鬼头也会和我一样,来到城市里,一个人为了生活奔波……”

“看来你也有很多不得不操心的事,这一点上我们是一样的。”

“……或许吧。”诗若停下了手上动作,看着杯里咖啡的水纹。

“但是果然还是不一样吧。”安小娅却突然看向窗外,“即使在这里我们能坐在一起,那也改变不了你只能选择受人雇佣为他人服务,而我却能生来优渥衣食无忧的事实。这是不公平的事。”

“……”诗若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不解。

“吓到你了吧。我也是最近才感受到这个事实,并没有冒犯你的意思。父亲他……一直后悔的就是这样的事无法被改变,而我本来也是应该被这座城市直接抛弃——不,应该和他们一起死去的人。大家都认为他是建立起来了一切的好人,但是他对人们的愧疚,只有母亲知道,就连我也……一无所知。”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他们也没办法。”诗若喝下调好的咖啡,但依然感觉到莫名的苦涩。

“抱歉,我说的太多了。”安小娅又翻开书本,“最近心情过于复杂,所以才想着来店里看看书转移一下思绪。”

“那直接看电子书不是更方便吗?”

“那不一样。纸质书的书页在手中翻过,不同质地的纸张在指间摩挲,这样的感受是对人思想的一种很好的调律。其实文字,语言和情感都是很类似于音乐的,乐器的音律能通过扳手来调节,人类的思维也能通过书页来校准,所以即使在看不进去任何东西的时候,纸质书媒介的真实感也能更比电子读物让人恢复自己的节奏。”

“还真是深奥啊……不过我大概能理解的是,你现在其实也没看进去这本书?”

“应该是这样。看来我确实是不太能理解这种颓废诗艺术的魅力。”安小娅第二次合上书,看向诗若那橙棕色的左眼,“不过总感觉和诗若小姐说话倒让我平静了不少,真是奇妙。”

诗若看着小娅那双淡蓝而空虚的双眸,竟苦笑了一声:

“但是用那种眼神盯着别人,可没有什么说服力啊。”

“你还没聊完吗?”突然出现的文杰从后面走来,朝诗若喊道,“你不急着走的话我就先回去了,东桥那边现在还有——”

“喂!谁让你随便插嘴的?”诗若急忙打断了他的话,同时观察着安小娅的反应。

“东桥?”安小娅捕捉到了某个词汇,看向文杰,“你们住的地方很远吗?”

“呃、啊、那个……”文杰一时语塞起来。

“他有个亲戚住在城东,他借住在那儿的。”诗若圆场道。

“但是过了东桥的话就是旧区了吧?你们的亲戚是旧区居民?”

“他那个亲戚是在旧区工厂里替大公司管事的,他这小子不老实,老想跑去蹭人家食堂。”诗若看向文杰,目光夹杂着几分胁迫,微笑着反问道,“你说是不是啊,文杰?”

“是、是又怎么了,我堂堂正正拿着通行证去的,又不违法。”才意识到问题的文杰硬生生地回应着,勉强地接住了这出戏。

“原来如此……想必是个伙食很不错的工厂。”安小娅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但也只是点头应和了一句。

“那就这样吧,今天已经很晚了,我们要先回去了。”诗若站起身,喝尽最后一口咖啡,将纸杯习惯性地拿去柜台,扔进了其后的垃圾桶。

“对了,”安小娅却没有急着道别,突然问向背对着她的诗若,

“你觉得,「李维尔」这个名字,能让你联想到什么?”

“……谁知道呢,”诗若没有回头,依然背对着小娅随意地说道,“可能就是个跟河流(River)一样无趣的人吧,如果人如其名的话。”

“是吗,原来还能这样想啊。”安小娅的声音平淡如水,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还以为,这肯定是哪个姓李的东亚人的名字呢。”

“……该走了,文杰。”诗若停顿了一下脚步后,叫上身后的少年,快步开门离开了店内,留下安小娅独坐窗口。

她看向窗外,傍晚的幽柔街灯间,归巢的燕子在楼台一角的阴影里安宁地栖息入眠。

“看来是真的很巧呢,诗若小姐。”

【黑崎市公安局大厦,49楼,多功能训练室】

扎起单马尾的亚泽娜穿着一身黄黑色紧身运动衣,赤脚踩在照得出人倒影的地板上,看着面前的对手——所罗门科技(Solomon Tec)出品的轻量级警用格斗机器人“Striker250”,摆出临战姿势。蓝白配色的训练机器人按设定好的程序也举拳摆出自由博击的架势,头部正面的黑色液晶显示器上,组成“ì _ í”状的颜文字像素点仿佛展示着它不存在的严肃脸,给即将开始的人机对战增添了几分庄重( ?)气氛。双方拭探着逼近对方,一步,两步,三步,距离不断缩短,直至几厘之隔。

刚交手的一瞬间,机器人右拳勾向亚泽娜面门,被亚泽娜后闪躲过,换左拳刺出,又被她侧臂挡下变抬肘击开,中门大开之际赶紧后闪,躲过了她朝喉部(假定是)补来的一记直手刀,抬手垫开这招后,机器人抬起右腿踢她下盘,但被亚泽娜提右脚避开,接左脚踢回。机器人再次使出左勾拳攻中盘,亚泽娜则使右掌一拍引开拳势,接左手背格挡下拳头,并顺势擒住机械臂向下一拉,趁其重心不稳时双臂齐上,绞住了机器人头部,擒抱住它后退拖行数步后,机器人突然双手撑地一个倒立,逼迫亚泽娜放手分开,并侧闪至地面跪地转身,躲过它翻身时砸下的反击。两者迅速起身后,一人一机皆猛然举掌对抗在一起,转换为了相扑战中的推技角力。双方的互推僵持了十几秒,比拼不相上下,但即使在力量上不输职业摔跤手,机器人的双手也被亚泽娜逐渐强扭至了左侧,使四手互呈十字交叉的井字扣,然后突然放开左手的亚泽娜提肘袭击其头部,还没等它站稳,机器人的右腿又被她一勾,直接仰面跌倒,刚要起身,女警官对着它一个飞身下砸,“咚”一声终结了这场人机对战。

“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突然出现的声音评价着刚刚的训练,亚泽娜看向这个不请自来的男人,正是脸都被她看烦了的邢登。

“你就只是想说这句话而已吧。”她吐槽了一句后站起身,走到室内长凳边坐下,用毛巾擦拭着脸上的汗水,然后拿起边上的水瓶拧开,喝了一口矿泉水。

“所以,姚警官带回来的那个黑客已经醒了吗?”亚泽娜放下水瓶问道,“能在人前穿成那个样子的二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被假警察给绑架来的人质呢。”

“已经开始问询了,不过他是个老油条,一时半会还不会给人什么有用的信息。”邢登走到她面前,手上拿着工作用平板,“这得看姚老二的手段,24个小时足够从他嘴里撬出点有用的东西了。”

“我还没问呢,他们用什么理由带他过来的?”

“违反假释规定从事非法活动。”邢登看了她一眼后解释道,“他在这两个月的假释期里还在网上一直搞虚拟货币挖矿,只是之前都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用不着你瞎操心什么程序违法。”

“行行行,我狗逮耗子多管闲事,嫌我死板你干脆直说。”亚泽娜皱起眉,闭着眼偏过脸,语气不快地回应着。

“假释犯本来就是警方的工具人,你干了这么多年刑警还不知道么?”

“……你这人品性真是恶劣的过分了。”

“说了实话你又不乐意听。”

“说回来,另一边查得怎么样了,”亚泽娜换了个话题,“那个李维尔·格林,到底是什么人?”

“关于这件事,你还是自己看看吧。”邢登直接将手中平板递了过去,坐到她身旁。亚泽娜疑惑着接过平板,阅读着上文的文件。

“2027黑高刑初字第1976号……这不是刑事判决书吗?”她愈发疑惑了,“原告:黑文联合集团有限公司,法人代表:丘奇·肖洛霍夫(Church Sholokhov);被告:文鸿望(Wen Hongwang),布雷奇·斯普林(Bridge Spring),薇薇安·星野(Vivian Hoshino),李维尔……李维尔·格林(River Green)?怎么回事?”

“这是以协助调查名义从黑文集团董事会那里调到的资料。”邢登从包中拿出烟盒,摇出一根香烟衔上,“这四个人在7年前原本是黑文集团技术部的高级研究员,李维尔·格林则是部门总管。”

“但是?”亚泽娜帮他说出了转折词。

“但是在一年后,他们就被内部人员告发贪污项目经费,”邢登点燃香烟,深吸一口后吐出烟圈,“都写在那上面了,记的是五个亿,数额还不小。”

“但是没那么简单吧?”亚泽娜看出了端倪,“这上面写了还‘侵占了量子通信研发项目的研究成果’,难不成就是那个所谓的量子解算模块?”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没想到还真有那种东西……嗯?”亚泽娜看着屏幕皱起了眉,“不是四个被告么,怎么就只有文鸿望一人的庭审陈词?”

“你总算发现了。其余三个被告还是在逃状态,至今没有归案。”

“嚯,越来越有意思了。所以如今的一连串案件就是这三个幸存嫌犯的报复行动?毕竟都刚好是前科研人员,正附合你之前的侧写。”

“是吗?不过目前为止的案子算报复了谁?社会?司法?还是说黑文集团?”邢登不置可否地看着她,“我倒觉得,只是偷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的话,可不能说是报复到了这三样里的任何人。”

“同感,这是今天的第二次了。”亚泽娜点点头,“倒不如说,案件里的一连串线索都更像是在引导人揭露别的什么秘辛,就比如这个六年前的判决书。”

“不愧是你,直觉敏锐。”邢登少有地称赞着自己的搭挡,“而这个判决其实还有后续,想听听是什么吗?”

“好好,我愿闻其详,行了吧?”

“后续是,我让二组的新人在法院网站查到了这案子的上诉申请,你猜猜申请人是谁?”

“如果这需要我猜的话,说明不是被告要上诉?”

“正确的,然而答案也不能说是原告。”邢登吸了口烟,表情空虚,“要求上诉的人是黑文的董事长安世银,他还给被告专门申请了他的老朋友方振来当辩护人。”

“啊???”亚泽娜的表情比刚才还要困惑得更加明显,听得懂却又彻底不明白他刚刚的话。

“你没听错,原告方的董事长要求法庭重判被告无罪,只能说这是在黑崎市里才会发生的吊诡奇闻了。”

“……然后呢?上诉通过了吗?”

“通过了,但是也和没通过一样。”邢登说着语义自悖的结论,“因为在等待二审开庭的六个月里,文鸿望死了。案子就这样不了了之。”

“……怎么死的?”亚泽娜的神情顿时严肃起来。

“法医鉴定报告上诊断的是肝癌晚期发作,病死在监狱里的。”

“……这个古怪至极的旧案子,究竟藏了多少内情在里面?”

“说不定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查明的真相呢。”邢登在便携式烟灰缸里灭掉烟头,“真相这个词,不就是你这人会执着的东西?”

“……邢登,”突然用名字罕见地称呼着搭挡的亚泽娜目光严峻,让身旁的男人也特意地看向了她,“假如有一天你发现,你过去相信的事物都是事先就编排好而又不堪一击的谎言的话,你会怎么办?”

“……我不相信任何事。我说过了。”

“呵,也对,毕竟是你嘛。对了,”亚泽娜叫住了正要起身离去的邢登,“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怎么了,又是约会?”邢登习惯性地嘴欠道。

“随你怎么说,”亚泽娜却懒得回嘴,只是看向他,神秘地一笑,

“你知道附近有什么不错的酒吧吗?”

【黑崎市中心商业街,B.A.R.酒吧】

古早摇滚歌曲的旋律流动在红蓝光线交织的酒吧内,歌手沧桑的声线配合上慢摇曲调的寂寥节拍,仿佛在用电吉他书写着冰冷忧郁的老故事,以中世纪情话作隐喻的歌词生成着穿越时空的呼唤,征召着这城市夜晚的赛博遗民们聚集在此时此地。

“We believed we catch the rainbow~

(我们曾深信我们能捕捉彩虹)

Ride the wind to the sun~

(乘着那风儿远行到日边)”

亚泽娜用手指轻敲着吧台,跟随旋律惬意哼唱着。

“我以为你不怎么会听摇滚。”邢登在邻座上靠着吧台,看向闭眼沉浸在音乐中的她。

“太吵的那种我是不太行,但是基本上也没有我不听的歌。”亚泽娜随性地回答着,睁开眼看向他,“你选的这个酒吧氛围挺不错,虽然名字怪了点。”

“所以,有什么事要找我办?”邢登开门见山道,“顺带说一句,可以不收你钱。”

“草,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亚泽娜一脸无语,“你这人啊,就是这种地方……”

“两位晚上好啊,”年轻的酒保突然招呼了上来,“我们最近新增了一份鸡尾酒菜单,有兴趣点两杯吗?”

“这么巧?那我先看看……”亚泽娜接过酒保推来的全息菜单,看着泛黄光的文字列表思索了片刻,“那我要一杯不死猫(Undead Cat),你呢?”

“还真是来喝酒啊……”邢登接过她手中的菜单,随便看了看,“那我就要一杯二手幽灵(Secondhand Spector)吧。”

“好的,两位请稍等。”酒保点了点头,随即拿出器皿与酒瓶,娴熟地调起了酒。

“所以都说了,下班找个人放松一下罢了。”亚泽娜看着墙面上的电视节目,打发着时间,“你有时候也该学着配合点气氛啊。”

“那干嘛不找你的老同学?”邢登看着酒保摇晃手中的摇酒器,冰块碰撞的声音听起来莫名解压,“找我不嫌会败兴?”

“芭芭拉这人放假的时候都只想宅在家追剧,喊不动她的。”亚泽娜又看了眼架子上琳琅满目的酒瓶,从灰色大衣里摸出一个盒子,“而且喊你也是为了顺带还你的人情。”

“我有什么人情还要你还?”邢登看着她放在吧台上的盒子,是一款新品手机,“换手机了,要炫耀给我看?”

“给你的,二货。”亚泽娜把手机盒推向他,看回往杯中均匀兑入漂亮酒液的酒保,“克氏(Kirsch)新出的V50 pro,说是ExtraOS比以前的版本有重大升级,1848G的运行内存,给你选的黑金色的,价格可不菲呢。”

“……你吃错药了?”邢登怀疑地看着她,没有敢收下如此贵重的礼物。

“谁叫你没有手机啊,我这个人又不喜欢用太一般的东西来赠礼,啊,谢谢。”亚泽娜接过调好的鸡尾酒,看着杯壁上的猫爪饼干,一脸新奇。

“……我是说,你欠了我什么人情,至于送这么大的礼?”邢登拿起手机盒,眼神中少见地带上了些不解,“如果是贿赂的话,身份刚好反了吧?”

“我服,我怎么没看出来你原来还能这么婆妈,让你用你就用啊,不然电话都没有一个,鬼才能联络得到你。”亚泽娜白了他一眼后抿了一口酒,表情十分放松,侧过脸看向电视节目,轻言细语地继续道,

“要说为什么……因为你救了我的命啊,笨蛋。”

“真是羡慕你有这么好的一位女朋友啊,”酒保也忍不住插话道,在酒液中投入点燃的柠檬皮卷,调制好了冒着蓝火的第二杯,调侃地眨了眨眼,“要是换成我,那可是求都求不来的缘分呢。”

“她其实不是……好吧,”邢登拿过火光熄灭后冒着白雾的酒杯,对酒保苦笑道,“你说的确实很对。”

“都不碰一下意思意思?”亚泽娜转头看回邢登,指了指自己的酒杯。

“那要敬什么?”邢登举着酒杯问道。

“敬法律?”亚泽娜却反问道。

“那我们还是敬这个吧。为了这个。”邢登伸手和亚泽娜轻轻碰杯,然后才喝上了第一口自己的好酒。

“笑死,什么叫敬这个?”亚泽娜忍不住笑了一声,“我真是服了你这个人了,每次都能让我大开眼界,谁知道你的“这个”究竟是哪个呀我去,哈哈。为了这个~”

看着亚泽娜说完不像样的举杯词后饮下美酒的姿态,邢登也一时忘记了该说什么。

“嗯,那架钢琴是不是贝希斯坦(Bechstein)的霍夫曼来着?”亚泽娜突然看向邢登身后的吧台角落,在幽蓝色灯光中一架黑色二手机械钢琴静静伫立着,“真没想到在中学琴房里见过的老古董在这里还能重逢。”

“那是我们店长的兴趣,但是他又不会弹钢琴,就只是放在那里当装饰品。”酒保苦笑地说道。

“那他想必是个很怀旧的人。”亚泽娜评价道。

“Nostalgia,希腊语中的归乡(nostos)与痛苦(algos)的合成词,一组包含着矛盾的概念。”邢登突然说道,“故乡的美好正是因为过往注定不能重来,痛苦就是出于追悼这种失去的美好。一切乡愁的人都是在思念业已消逝的故乡,而无论其在地理上是否还在,某个哲学家这么表述过怀旧主义的定义。”

“当人们想要活在某个过去的时候,其实也是因为那个过去才更接近一种未来。”亚泽娜也突然思辩起来,看着邢登那双死寂的双眼,“历史不是一种线性的存在,也有个哲学家这么说过。”

“不如说,在这里流连的基本上都是怀旧主义者。”邢登看着周围的人们,不同于夜市小摊的喧嚣或连锁餐厅的沉闷,他们或孤单或结伴地在此饮酒,神情与语调都游离于日常的繁琐之外,悠闲之中又透露着各种不同的孤独。

“过气诗人,流浪歌手,与失意音乐家,总是会有这样有意思的客人在这里偶然出现。”酒保擦拭着本来就洁净的杯盏,也加入了话题,“不过这架钢琴倒是从没有人上来弹响过。”

“因为他们也都是些腼腆的家伙,不爱引人注目所以才会来这里买醉。”邢登看了眼亚泽娜,“兴许你可以去尝试一下?看你对它这么感兴趣的样子。”

“我倒是很想试试看呢,但是很遗憾,我不会弹钢琴。”亚泽娜喝了一口酒,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擅长的乐器也就只有小提琴而已。”

“原来如此。不过你的话,多学习一两样也不在话下吧?”邢登随便地问道,“或者说因为你是个很专一的人?”

“哪有你说的那么抽象。”亚泽娜苦笑着否定道,“再天才的人,都总会有不擅长的东西的。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什么十全十美的超人,那都是精英阶层糊弄人的鬼话而已。”

“但是你也姑且算是精英子女吧,对比其他人来说?”

“这个看法我不否定,但是这种身份不适合我。主动给自己戴上枷锁的行为,并不是有些成年人说的那样更明智,当有一天自己身上发生了不可理喻的事时,那些人所引以为傲的人脉,权力,金钱,才是最虚伪的过眼云烟。”

“看得出来你是这样的人。”

“因为我的身份带给我唯一的好处就是认识到这些人的幻想。”亚泽娜回忆着某些往事,看着酒杯里晃动着的颜色,“把别人贬斥为失败者和异类的人上人,靠着不切实际的优越感支撑着他们空虚的内在,然后把人生都交给了家世与外物营造出来的泡沫,没有信条,没有反思,看不到自己的结局只是溺死在一厢情愿的美梦中。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里,不会有任何幸存者。”

“托马斯·霍布斯吗。”邢登喝了一口酒,“看来你是厌恶现代社会的利维坦的。”

“那种人生太累了,而且还很失败。”亚泽娜莫名地一笑,“知道伦敦警察学院里的那些高官子弟以前怎么称呼我的吗?”

“愤世嫉俗者(Cynic)?”

“差不多,说我是极左分子。”亚泽娜冷哼一声,“可是和真正的左翼革命家比起来,我也没有伟大到能解放非洲的被殖民地。分明是他们太保守罢了,从来不思考现实的正确与错误而已。”

“……他们并没有见过革命家。”

“你说过这座城市是错误的,我其实也能理解一些。”亚泽娜看向她,眼神竟有些忧愁,“可是什么才是对的,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沉默介入了两人之间。

“算了,没想到来喝个酒也能聊到这么沉重的话题。”亚泽娜喝着酒,掏出手机准备埋单,“今天晚上我请客,说起来这也是碰见你以来的第二次了。”

“……这就准备走了?”邢登却突然起身,走到身后的钢琴旁,回头看向她,“我也不是个喜欢把约会搞得不欢而散的人,所以最后让我挽回一下气氛如何?”

“呵,有意思,你确定要当这的头一个显眼包?”亚泽娜对他的举动提起了兴趣。

“毕竟我也不是落魄的钢琴家,不需要拘泥于什么伤心情结。”邢登落座到高脚凳上,面对着钢琴酝酿了片刻,抚上琴键弹奏起来。

低缓而柔和的旋律头一次在酒吧里响起,流畅弹奏着慢板曲目的邢登少有地神情专注着,在黑白键的交错压响中,不知名的古典乐曲带动着旧时代里被遗忘的抒情回到了匮乏的当下,那是一种故事里的忧郁,诗行间的挽留,是一种应当忘却而又无法忘怀的哀伤,仿佛是祈祷与救赎,怜悯与憎恨。亚泽娜与周围的客人一样只是安静地注视着这名突然的演奏者,但是并没有任何人感觉到有何突兀,只是忘我地凝视着,倾听着,在心底对着不知名的角落诉说着。

一曲奏毕,不长不短。邢登抬起手,看着琴键,坠入了思绪中。片刻后,周围的人才注意到曲目的结束,稀稀疏疏地鼓了鼓寂寞的掌声。

“肖斯塔科维奇的《牛虻》前奏曲啊。”亚泽娜微笑地注视着邢登,略带醉意的双眸闪烁着迷人的宝石红色彩,声音轻柔而又飘渺,

“什么嘛,弹这么伤感的曲子,可没法让气氛活跃起来哟。”


【黑崎市中心商业街,磁轨电车站3号口】

“差不多到这里就行了。”亚泽娜看了眼车站入口的检票机,回头对邢登说道,“今天晚上过得很高兴,到这座城市以来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谢谢了。”

“你开心就好,”邢登的表情依然没有什么起伏,“手机我会用到的,同样多谢。”

“倒是你,到底有没有喝开心啊?”亚泽娜苦笑着问道,“你这人,像是从来都不会笑一样。”

“有吗?”邢登问道,故意轻笑了一下,“明明我这样笑得还挺不少的。”

“不对,看一个人笑没笑,是要看他的眼睛的。”亚泽娜对他摇了摇头,转过身去,“不多说了,明天还要上班,就这样吧。”

目送完亚泽娜挥手告别的背影走进站内,邢登也转过身,朝人行道边的自贩机走去。刚要伸手向点购屏时,一只模糊的右手却突然挡在了上面。他厌烦地看向空无一人的身旁,那个不请自来的幻影再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瞧瞧,我刚刚是看到什么了?』「他」那戏谑的口吻一惯地响起在他的大脑中,『看来有人的榆木脑袋终于开窍了啊这是。』

“你他妈可真会挑时候。”邢登对着空气挖苦道。

『承蒙夸奖。』幻影却故意笑道,用那双泛着红影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宿主”,『至少我可没有不识趣到主动打扰你的好事。』

“闭嘴,死人。”

『死人本来就是不说话的,阿兰,在说话的一直都是你自己,还需要我再提醒你吗?』

“……用这个名字称呼我,是想让我别忘了过去吗?还是说别忘了你?”

『你也没可能忘记,你自己清楚的很。』幻影侧身倚靠在贩卖机上,语气悠然,『就是因为你在质疑你自己刚刚的举动,所以我才被你拉出来在这陪你玩话疗游戏。然而你需要的不是我,而是去找个精神分析师。』

“然后呢?通过移情疗法就能把你从我意识里删除掉,皆大欢喜?你知道精神分析也只是个披着科学皮囊的噱头而已。”

『但是你还能对她假装到什么时候呢?她不笨,反而是你太容易低估她对你的洞察力。你在害怕什么?』

“事到如今,我还会有害怕的事吗?她不对我构成威胁,我又不是你。”

『呵,原来如此,我知道你在恐惧谁了。』幻影却像是莫名其妙地理解了什么,用『他』那双血红色的眼睛审视着邢登,『或者说,你其实一直都在恐惧,不是吗?』

“去你妈的。”

『你知道,我们不会有真正得到救赎的那一天。』「他」如此判断着这个与自己(幻影)长年一体的活人。

“你心里早就知道了『你心里早就知道了』。”邢登突然自言自语着,与「他」的声音重合在了一起。

“……”『……』两者同时沉默了起来,都意识到了什么。

『……看来你的症状突然加剧了。』「他」开口继续道,『这下越来越有意思了,我很期待你和她在未来会成为什么——』

“砰!”邢登突然一拳锤在点购屏上,打断了幻影的絮叨,驱退了纠缠不休的幻觉。

“什么都不会有。”拿起出货口中的万宝路香烟,邢登看着城市高楼那不死的霓虹灯影,点燃烟,自言自语:

“你只会跟我——一起下地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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