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故事

作者:木叶落 更新时间:2025/8/22 0:10:58 字数:17229

说起故事,你想当然的会说,它是有着高于现实手法的人造文学产物,是人文学科的修辞术集锦。但是它本身也是历史产物,是社会学科实践的技艺,也是历史材料的再加工。而有时候,你也不需要加工——因为历史的故事性很多时候都强于文学的故事性。这是事实。接下来,我就要讲一个死人的故事——别惊讶,以后要讲的也多的是,包括那个克伦威尔,也包括那个阿兰·沙尔。摄影师,镜头再往左调近点,灯光师,对准房间布景里那几个人偶,要打红光。对,就那样。很好。旁白……好吧,我是旁白,但后期别忘了加上字幕。音响,准备好了吗?用我给的那首吉他曲,对,伤感的那首。什么,你说差点意思?那你自己调整吧,这是纪录片,你以为拍的是文艺电影呢?一切就绪了是吧?

开拍(Action)!

【2027年3月某日,黑崎市中心东,某平价公寓】

她记得很清楚。

6年前的那天,文奈7岁生日的晚上。

爸爸难得地忙完了工作,专门回到家里一起吃饭。

“……然后呢,布雷奇他竟然在那个相亲对象面前忘我地讲了一个小时的量子力学理论史,把人家给直接吓跑了哈哈。”文鸿望在餐桌上讲着同事的逸闻,而他的妻子崔咏梅微笑着听得津津有味,“可把他双亲给气坏了这事。”

“啊~听起来简直跟你刚认识我的时候一样呢。”崔咏梅挠着下巴回忆起来。

“咳咳……我还不至于吧?”刚吃了两口的文鸿望被呛了一下,文奈则关心地上去用小手拍了拍爸爸的背顺气。

“还什么不至于……你比人家严重的多哦,什么克尔黑洞、退相干之类的啦,尤其是你拿相对论打比方来跟我讲情话的事,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呢。”

“呃——我那是嘴笨,又不是没情商。”文鸿望喝了口水,接着讲道,“不过说真的,我觉得他八成是故意这么干的,连格林主任都看得出来。”

“嚯~为什么?”崔咏梅感兴趣了起来。

“因为布雷奇那小子的心思明显都在星野博士身上啊!”文鸿望笑了起来,“但是星野博士她嘛……”

“她怎么说?”崔咏梅明显来了兴致地追问道。

“变身!为了大家的梦想和明天——”客厅电视旁的男孩声音突然打断了爸爸,看见妈妈的头上冒起青筋的文奈自动捂起了耳朵。

“吵死了!!!!!你小子看电视就不能安静点吗?”声音提高了八倍的崔咏梅朝八岁的儿子怒吼了过去。

“略——知道啦。”吐着舌头的文杰敷衍地回应了一句,但还是收敛了自己模仿特摄片英雄的变身动作。

“哈哈……算了小崔,男孩子都这样嘛。”文鸿望苦笑着让妻子消消气,“我小时候比他还玩得花呢。”

“你呀……我看你也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崔咏梅叹了口气,“我还记得你收到人家安先生邀请的那天,也高兴得就像当上了拯救世界的大英雄似的。”

“没有梦想的男人你也看不上嘛,不是吗?”文鸿望厚脸皮地自夸道。

“是是是,你就仗着我喜欢了。”崔咏梅无奈地一笑,“那你的梦想现在实现得怎么样了呢,我的技术宅超人老公?”

“只差最后一步了。”聊到这个话题的文鸿望得意地说道,“只要通过最后的自检程序植入,保证反解模块的安全性之后,反向改良虚拟货币的伟业就能实现了!”

“那真是可喜可贺啊。”注视着爱人的崔咏梅温柔地笑着,“之前你说的那个什么……劳动代币,这下就能造福全社会了。”

“带笔?”文奈不解地看向父母。

“是一种数字交换券哦,奈儿。”文鸿望怜爱地摸着女儿的头,“这么讲吧,电影票你知道吗?”

“知道!奈儿之前和爸爸看电影的时候学到的新知识!”

“真棒,爸爸开发的这个代币,其实就相当于一种电影票哟。”文鸿望用手指轻轻比划着,“只是这种票不只可以看电影,还可以用来换我们的吃的,穿的,以及所有的商品。”

“嗯?可是那和用钱买有什么区别吗?”奈儿又疑惑道。

“有区别哦——因为电影票只能用一次,所以说不管是看过电影还是换了东西之后就只能作废了,而爸爸的这个代币也是这样,用来支付之后它就会自动消失,神奇吧?”

“哇!好神奇!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问的好,因为这样大家都要靠工作来获得这种代币,就不会有不劳而获的人,而且因为这种代币是积累不下来的,所以也不会有富人和穷人的差别了,不是吗?”

“哇,真的是唉!”奈儿似乎明白了这个浅显的比喻,高兴地笑到,“所以说,只要大家都用爸爸的电影票,就不会有人看不上电影了,对吧?”

“呃——哈哈哈,好吧,你这么说也对,奈儿。”文鸿望苦笑了一下,看向妻子,目光如水,“至少咱们也不用再为房贷和房租而这么辛苦了。”

“那很好了。”崔咏梅微笑着,但看着他的眼神有几分忧虑,“但是,这种自上而下的技术改良……真的能推广开来吗?不用担心那些大企业的阻挠?”

“我知道,这肯定很难……但是我相信安先生能做到。”文鸿望收起了片刻的忧愁,眼神坚定,“他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值得我托付理想的高尚的人。”

“我也相信,可话说当初你要是收下他送你的房子不就好了,”崔咏梅无奈地看着老公,“我知道你这人当不得软骨头,但是现实不遂人愿呐。”

“抱歉,那时候年轻气盛嘛……不过不必担心,安先生既然说了会给我们留在那,等以后困难了再商量吧。现在也还过得下去,而且无功不受禄,对公司里的其他员工也得讲个公平嘛,就是……让你跟着受苦了。”

“啊——嗐!道什么歉呢?我开玩笑的,别往心里去——要是因为我的错让你违背本心,做了不正直的事,那才是我最不想看到的,那不显得我这个老婆还当得不够格了吗?”

“小崔……你真是天下最好的老婆!”文鸿望霎时热泪盈眶。

“那当然了!”崔咏梅温柔地笑着,含情脉脉地拉住了他的手,“因为我看上的,可是天下最好的男人啊,鸿望。”

“哇,爸爸妈妈好像晚间电视剧里那些热恋情侣一样哦~”文奈看着大秀恩爱的父母突然说道。

“呃、嗯咳,那个,不说工作的事了,”文鸿望老脸一红,对同样脸上泛红的老婆使了个眼色,“话说,今天可是个大日子,小崔你知道吗?”

“啊,那当然了,”会意的崔咏梅也附和道,“我这边已经准备好了,你呢?”

“早就准备万全了!我可就等着这一天呢!”文鸿望兴奋地搓着手道。

“?”文奈一脸不解,但又好奇地看着父母的举动,而他们也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她。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两人异口同声地祝贺着女儿,同时拿出了准备已久的礼物——父亲是一把儿童用的小提琴,母亲则是一支数码口琴。

“唉?”文奈惊讶地看着两人,而两人又惊讶地看着彼此。

“鸿望你怎么跟我送的差不多啊?”“我才想这么问呢!”这对小夫妻看着手上的礼物哭笑不得。

“太刻意了啦~”不知何时来到这边的文杰吐槽着,伸出手心里的一枚可爱的卡通发卡,挠着脑袋撇过了脸,“诺,生日快乐。”

文奈收过了礼物。她开心极了,带着喜悦的泪水,朝最爱的家人们灿烂地笑着:

“……嗯!谢——”

停(Cut)!

好的,回忆就到此为止吧。毕竟相比于双眼还看得见家人的6年前,如今在全盲之后的文奈记忆中的父母,也已经淡化到了只剩下模糊的薄影,和梦幻的回音的程度。回忆从不是那么可靠的事物,尤其是人们很擅于用感情去将其缀饰,但毫无疑问的是,无论装饰后的结果是美好还是痛苦,对于当事人而言,也无非是表面不同的同一种折磨,而这个折磨的名字,就叫做“幻想”。

文奈抚摸着手上的口琴,轻轻地叹了口气。身后的门轻微的响动了一下,熟悉的脚步声来到了她所在的楼顶花园里。

“果然,你又在这里练习了。”诗若走到她的身旁,帮她理顺了耳边的银灰色发丝。

“诗姐姐,”文奈朝她仰起头,虽然看不见对方,“你是来问哥哥的事情,对吧?”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诗若苦笑了一下,拍拍她瘦小的脊背,“先下去吧,楼上有点冷,小心着凉了。”

“嗯。”文奈点点头,乖巧地跟随了过去。

啊,顺带一提:在回忆中那个最棒的生日的两个星期之后,她最爱的父亲被部门外的领导告发,从此进了黑崎监狱里,再也没有回来过。

【现在,黑崎市旧区西郊外,康特仕电子厂】

“……没想到这么快就露馅了啊。”「高桥春人」,不,应该说布雷奇·斯普林并没有否认,反而坦然地承认了亚泽娜的指认。

“你好像并不意外。”亚泽娜目光微妙地看着他。

“不不,我还是很意外的,只是早就料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了。”布雷奇苦笑着摆摆手,看向她的眼中明显有疑问,“不过你是怎么——”

“身份证号。”亚泽娜提前解释起来,“按常规推理讲,如果有黑客利用这个厂的子网络活动,首先内部人员的作案嫌疑是排除不了的,所以我远程调用了局里的量子系统权限,找主管要到员工名册后,先逐一排查了遍所有雇员的身份信息。不过不太乐观的是,这儿的员工里使用假身份的人确实有点太多了。”

“这也是旧区人在市场上做生意和找活路的常用手段,多少能应付一下市内的审查要求——虽然说多亏了这些在旧区招收劳动力的企业也故意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了。”布雷奇摘下了帽子,从衣兜里拿出眼镜戴上,一下有了些知识分子的气质,“不过,你又怎么确定我就是布雷奇·斯普林的?”

“多半是名字吧。”邢登突然替亚泽娜开口道,“「高桥春人」这个化名里,包含了你真名里的所有元素¹。建议下次取一个没那么容易联想的假名。”

“然后对比你的照片,确定一个使用假身份的在逃嫌犯的麻烦工作就交给系统给快速搞定了。”亚泽娜轻描淡写地解释完了,“时代进步了,技术也是,我想你的话肯定更能理解。”

“真是的……所以早说了不该让星野她取这么个翻车率过高的名字了。”布雷奇无奈地说道,但语气依然显得轻松,“所以,几位警官找我是有什么事吗?总不可能事到如今还要带我归案吧?”

“六年前的案子早就结了,就算要追诉也已经过了时限。”邢登说道,“所以你才能这么悠哉游哉地跟我们承认了身份,不是吗?”

“我们找你也是为了别的事情。”芭芭拉此时插话道,“你知道「黑燕(Black Swallow)吗?」”

“黑燕?那是什么?最新的时尚单品吗?”

“这个玩笑虽然很刻意,但这是我们在调查的市内系列盗窃案的嫌犯代号。”亚泽娜向布雷奇简单说明了案情与调查进展,花了几分钟时间。

“原来如此,”理解了事态的布雷奇点点头,“所以说,你们认为旧区里传言中的那个「燕子」怪盗,就是你们在找的那个女神偷。”

“你在旧区隐姓埋名这么多年,总该对这个怪盗有些印象吧?”芭芭拉追问道。

“那可能要让你们失望了——我了解到的也只限于那些传闻里的描述而已。”

“但是这些案件里出现的你们曾经研发的技术和指向六年前旧案的线索,也很难说是巧合,不是吗?”邢登质问道。

“确实挺奇怪的——不过就你们刚刚的调查来看,不也还确定不了有没有黑客,或者说,”布雷奇自然地指了指自己,反问了回去,“不能确定我是不是那个黑客吗?”

“确实……你能这么直接地问出来,倒是让我们更难以判断了呢。”亚泽娜轻叹了口气,“不愧是能逃过追捕这么多年的老油条啊。”

“我就把这句话勉强当做是夸奖吧。”布雷奇对她的说法苦笑了一下,“但如你所见,我对这两件案子的不知情度比嫌疑度显然更高,所以我可以被各位排除在外了吗?”

“说的也是,办案终究还是要讲证据的嘛。”芭芭拉摊了摊手,而只有邢登观察到了布雷奇对这句话的微小神情变化。

“既然如此,我们可以回去了。”邢登看了眼两个同事,转身走向警车,“案件侦查里白跑一趟也是常有的事。”

“真是的,姚组长办事就不能更靠谱一点吗……”芭芭拉抱怨着跟了过去,而亚泽娜神情复杂地向布雷奇点头作别,也转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几位。”而布雷奇却突然叫住了他们,无奈地笑了笑,“我话还没说完呢。”

“怎么,想到什么,还是说改主意了?”邢登回头看向他。

“我知道一个人,对你们的案子可能有更多头绪。”布雷奇神秘地微笑着,接着说道,

“不过在此之前,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吗?反正现在回去上工也没多大用了。”

【黑崎市中心,黑崎银行】

“……尽耍些小把戏。”伊凡·林奇看着打开后空无一物的保险柜,语气冰冷地自言自语道。一阵手机铃声响起,看到来电人的他接通了电话。

「看样子,你是被小吉米给骗了啊。」西奥多·林奇开口就说中了伊凡的遭遇,「看到你发的短信后我就基本确定了。那个人精,是不会把保命符藏到银行这么容易被渗透的地方的。」

“我现在就回去把他抓到据点去继续逼问。”伊凡关上保险柜,转身离开,“他跑不了的。”

「Basta(不),这倒是不用了,而且他这会儿估计已经被人给送上急救车了。」西奥多回答道,「我这边有些头绪,关于他藏名单的地方。所以还得辛苦你再多跑几趟了。」

“不止一个地点吗?”听出了话中含意的伊凡问道。

「他是知道狡兔三窟这个成语的,虽然他自称是Un topo(一只老鼠)。」西奥多漫不经心地调侃道,又补充了两句,「因为都在旧区,所以,你顺便再去视察一下家族里那些老家伙们的据点吧——他们之中,可能有人最近要敲打一下。」

“您是说……负责以前生意的那些人有问题?”

「你知道的,家族里总有些过于怀念旧时代的长辈,尤其是在旧区里的那些老资历,他们有人可能有点不安分,这我也不是不理解,」西奥多的声音平静如水,但又透着股不可视的威压,「但是一个家族,不管话事人和规矩怎么变,有样东西是绝对不会变的,你知道吗?」

“……”伊凡沉默了片晌。

「Obbedienza(服从),就是家族能立身的根本。如果发现有人敢吃里扒外,该怎么做,我不用教你了吧?」

“明白。”伊凡点头回应,“不服从者,就地清除。”

【2027年12月X日,黑崎市西城区,某廉价公寓】

他记得很清楚。

那天没有下雨,虽然天气预报说会有。

那天晚上,他和妹妹睡得很早。可能是睡得太早了,中途起来找水喝的他发现母亲还没有睡,明明夜已经深到她应该为明天的工作去休息的时间了。她在客厅里,和什么人打着电话,但是没有亮灯,是为了避免影响他们两个。

“嗯,我收到了。”崔咏梅的声音十分平静,又透着几分无奈,“那个没良心的,竟然敢叫我离婚改嫁,把我当什么人了?”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他听不清楚,只能听见母亲的回应与叹息。

“没事,我不担心,他不是那种薄情寡义的家伙。我就是有点生气——如果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扛过去,我和孩子们又是为了什么等他这半年?”崔咏梅的声音显得有些失落,但很快又振作了起来,“他还年轻,又是苦出身,只要我还是他老婆一天,我就不会放弃等他回来。”

文杰听着这些话,忘记了找水的事,打算继续听完。

“嗯,谢谢你的安慰,格林先生。明明你们现在的处境也很危险,还愿意抽空来关心我,还有安先生和他的夫人也是,隔三差五就来问候我和两个孩子呢。”崔咏梅提到了两个文杰最近很有印象的大人,是一对经常跑过来作客的年轻夫妻,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带很多水果零食,那个漂亮的夫人还会教奈儿画画,惹得她非常开心。

“你们可真的是难得的好人呢,尤其是安先生他们,从不摆架子,待人又亲切。而且看到他们,有时候就想到了以前的我和他。”崔咏梅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追忆的怀念,“我和鸿望,都是八年前从中国边境的战区逃难过来的,那时候,他和我都还是学生,而我在政府负责的移民船队里认识了他。他当时正帮着军队清点人员,而我在食堂帮工。他一直都是那么热心,又有行动力,经常跟我讲起他那些天马行空的科学理想,还喜欢跟别人辩论。那种纯真劲儿吸引了不少人,呵,也包括我在内呢。现在想想,他能遇到你们几位,也是必然的运气了。”

文杰第一次听见母亲谈起过去的经历,而且还是对家人以外的某人倾诉。他开始对电话另一头是谁产生了疑问。

“唉,所以都说了,格林先生,你们不用向我道歉。”崔咏梅摇了摇头,语气平静温和,“因为这是他自己的决定,为了辩护清白就要站上法庭,他的决定是没有错的,你没有理由为我和他感到愧疚。虽然在这个城市里,好人都很少得到回报,但是,总得有好人站出来的吧?毕竟,好人凭什么就得让人拿刀指着啊?”

文杰听懂了最后两句话。

母亲似乎又在生气了,但这次既不是对父亲,也不是对电话那头的人。

她究竟是在对谁生气?

现在,十四岁的文杰正靠在破沙发的靠背上,和身边的几个小屁孩坐在从废品站刨到的老电视机前面,看着今年的特摄英雄片的新系列——《极光战队五连者(オーロラ戦隊ゴレンジャー)》,心想着现在的战队片剧情有点太子供化了。英雄之类的幻想,从那天晚上之后就不再是他痴迷的东西了,因为到了今天,也果然没有英雄能来拯救过他曾失去的一切。父亲拯救不了,母亲拯救不了,那对有名的夫妇也拯救不了,虽然他没有抱怨任何人的意思。但是他至少知道了,母亲是为什么而生气,或者说——是为什么而悲伤了。

“不对,果然还是红战士要更强好吧!”左边的小男孩跟右边的小女孩争执起来,“红战士变身时的爆炸连其他战士都能炸飞哦!”

“痛击自己队友的是哪门子的英雄啊?”右边的女孩翻了个白眼,“梦战士这样用说话就能让怪人投降的才更厉害吧!”

“好了,你们俩,”文杰敲了下两个孩子的小脑瓜,“看电视的时候别大吵大闹的,我都听不见声了。”

“好——”两个小家伙异口同声地答应道,乖乖地闭上了嘴。

“阿杰,”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文杰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诗若,而她只是招了招手,“今天是布雷奇过来的日子,你去厂房那边接一下他。”

“你去不行吗?”文杰反问道。

“让你去你就去,那么多逼话干嘛。”诗若瞪了他一眼,“我还要找童姐说点事。”

“行行行,我去就是了。”文杰敷衍着起身,走过门口的少女身旁,离开了房间。

“……”诗若看着少年下楼时那摇来晃去的背影,陷入了思绪。

顺便一提,在少年记忆中那晚的次日,他才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在监狱里因为癌症死去了三天。

【黑崎市旧区西,浮渣带左街区,苏沪重工钢铁厂旧址】

「……即便如此,正如过去的伟人所说,我们时代的民主仍然是最坏——呃不对最不坏的民主……」电台里的男人声音慌张地更正了口误,引起后座上的布雷奇一阵嗤笑。

“这明显是提前背的稿子吧。”坐在他旁边的邢登揭示了刚才的话引人发笑的原因,“在电视辩论赛上还靠背书来打擂台,费尔巴哈这下稳输了。”

“不不不,除此之外我还觉得好笑的是,这个老家伙连新闻都不看,还在拿老掉牙的台词来糊弄人——你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吧,亚泽娜警官?”布雷奇突然问起副驾上的红发女警。

“唉——扬市长还想用丘吉尔搞冷战时的话术来给他的自由民主立场辩护,但是都没了解过英国人现在普遍的民粹保守化倾向,对我都没有说服力的台词对其他人也是一样的。”亚泽娜解答完了布雷奇的问题。

“我觉得不一定……有时候,同样的错误只要换了个时间或地点,也会在不同的人群中同样地发生。”驾驶座上的芭芭拉突然异议道,同时关掉了电视辩论赛实时转播中的电台,“话说布雷奇小哥,你带我们来这个旧工厂是要干嘛?想单杀我们然后毁尸灭迹?”

此刻的几人乘着警车,在布雷奇的指路中来到了旧区内的一处废弃钢铁厂区里,将车停在了厂房外的宽阔草地上。

“哈哈你可真会开玩笑,芭芭拉警官。”布雷奇竟然又被逗笑了,解释道,“还是先下车吧,你们跟我去一个地方就知道了。”

和芭芭拉同时从左侧下车的邢登立刻点燃了一根香烟。而芭芭拉此时眼神奇怪地盯着他,引起了他的注意。

“怎么,你也要来一根?”邢登向她举起香烟盒。

“敬谢不敏了——话说,你终于买手机了?”芭芭拉突然问道。

“算是。”邢登简短地答复道。

“什么叫算是……反正,你先把手机号告诉我,哦,还有微讯(Wecomm)账号也是。”

“行,不过我的号码每三个月就会换一次,你不介意么?”

“绷,你是什么电影里的秘密特工吗,换这么勤?”和邢登交换完信息后的芭芭拉看了眼他的手机,“哟,克氏V50 pro,价格不菲啊这机型,你存款那么多?还是贷款买的?”

“就当是贷款吧。反正这也是你老同学她非要——”

“嗯咳。”话还没说完的邢登被车头前的亚泽娜打断,而她与布雷奇正等在前方,“磨叽什么呢你俩,赶紧走了。”

“……”芭芭拉看了眼她和邢登,但什么也没说地跟了上去。

巨大的钢铁厂老基地在草地上摆放着,这些传统重工业的庞大景观早已在短短几年时间内就遍布了锈蚀,孤独的烟囱上渗着暗红锈斑,碍眼的锅炉上污渍业已干涸,破败的厂房敞着破碎的窗,一切都已经流干了血液,一切都已经凝固了创痂——如果让有的美国人看见了,可能就要写一本叫《乡下人的悲歌》之类的叛逆小本本了。等等,我为什么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书名的既视感?怪事,有时候现实和虚像在我们面前这样纠缠不清,甚至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人的言说都无从查辨了。


“所以,我们究竟是要去哪里?”邢登对布雷奇发问道,“总不会是去研究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吧?”

“这个冷笑话我给十分,不过我也不卖关子了。”布雷奇回答道,“那边的老宿舍房看见了吗?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你说的那个人就住在那儿?”亚泽娜问道。

“那倒不是,我现在带你们去的地方跟你们的案件可以说是毫不相干。”布雷奇直接否认之后,突然看向邢登,“邢登警官,你刚刚提到的六年前那起案子,你是怎么看的?”

“主犯逃逸,从犯一审认罪,二审前因被告死亡故维持原判审结——这种官方定论的表述,多半不是你想要的答案吧,不然你也不用问我的看法了。”邢登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点明了布雷奇的用意。

“真是厉害,你果然和我想的一样洞察力敏锐。”布雷奇称赞道。

“如果是想从我们这里得到对你有利的说法,那你可能也要失望了。”亚泽娜回应道,“我们也不清楚真相,所以不会随便置评的。”

“倒不如说,你作为当事人,才肯定更清楚真相如何吗?”芭芭拉反问道。

“真相吗……可是事隔六年,知道真相如何又有什么意义吗?”布雷奇却苦笑道。

“话可不能那么——”亚泽娜下意识地正要反驳,却在看到他的眼神后欲言又止。

“是吗?可是那些真相在不被任何人相信的情况下,还能被当作真相看待吗?”布雷奇接连反问道,眼中透出一种虚无与灰暗,“六年前,被逼得投告无门的我们,和在法庭上百口莫辩的他,给出过的澄清与辩护,有被警方和法院重视过吗?那么多的疑点与矛盾,不都被你们视若无睹了吗?只凭暧昧的证据与草率的指控就急于结案,想用一纸判决平息复杂事态的,不也是你们的人民法院吗?我们或许是有真相,但是没有权威发布真相,与没有真相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亚泽娜一时无语,陷入了沉默。

“好了,桥(Bridge)上的小哥,别太为难她。”芭芭拉插话道,“你也说了,你只是‘或许’有真相,不是吗?”

“……也对,抱歉,我失礼了。”布雷奇道歉道,“陈年旧事本来也没什么好提的,看来我还是不够成熟啊。”

“不,你没有错。”亚泽娜却否定道,“要说错,也是司法者的错误……是这座城市的错误。”

“喂——!「桥头堡」——!”一个清秀的声音突然从远处传来,将几人的注意力拉回了视野前方,是一个身形干瘦的少年男孩,长着银色的乱七八糟头发与银灰色双眼,正揣着兜在草地上向他们走来,“跟谁说话呢你?”

“臭小子,都说了别在外面用那么难听的绰号叫我!”布雷奇似乎认识来接应的少年,加快步伐走到了对面,和那人会合,“今天怎么不是诗若来接人了?”

“她说有事跟童大姐聊,把我使唤过来的。”文杰看了看他身后跟来的人,“你这是又带的什么莫名其妙的ren——我去,你把条子带过来干嘛?”

“小伙子,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呢?”芭芭拉不满地批评道,“又不是我们想跟过来,是你这位「桥头堡」叔叔硬拉我们过来的。”

“你又在搞什么飞机啊,老家伙?”文杰质疑地看着他,却突然又惊讶地瞪眼向他身后,“你不是那个脑子有问题的——你怎么也在这里?”

“这小子说话确实难听。”邢登看着文杰,丢掉手中的烟蒂,“我认识你吗?”

“什么情况?”亚泽娜看向布雷奇,而对方也只是摊着手表示不知情。

“你这位叔叔说有线索提供给我们现在在查的案子,所以才带我们过来的。”芭芭拉简短地说明了原因,又反问道,“还是说,有‘条子’来走访让你很不方便吗,这位小伙儿?”

“……没什么不方便,只是不习惯罢了。”文杰没好气地回应着,转身朝来时的方向走去,“既然是他自己决定的,那就都跟我来吧。”

“现在的小孩还真是……有个性呢。”亚泽娜苦笑了一下,和同事们跟了上去,却又自言自语着,“不过,总觉得他的长相很眼熟……错觉吗?”

【黑崎市旧区西,浮渣带左街区,原苏沪钢铁厂旧职工宿舍】

「哈哈,所以说,那小子本来只是跟他妹妹在饭馆吵架,为了去追赌气跑走的奈儿把小提琴落下了,结果搞成了这么个糗事?」电话另一头的星野薇薇安开心地笑着,「不愧是我们文哥的儿子,真有他的。」

“这一点都不好笑……我去饭馆问了,这个文杰跟那些混混保证一星期内凑齐几千块的小提琴赎金和店老板的保护费,”诗若叹了口气,靠在生锈的楼梯口,“他个猪头怎么敢胆大到以为他一个人就能解决这些破事?连开口找我帮忙都不会吗?”

「嗐,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也到叛逆期了嘛,正常。」

“正常个屁,人家老板都担心他干蠢事,就他非要逞能不听劝,这下出风头出得兜不住事了,就自己跑到城里去偷鸡摸狗。”诗若说着说着火大起来,“上次都差点给那些流氓噶腰子了也不长记性,他是不把自己的小命当回事吗?我看他平时不是最讨厌什么逞英雄戏码的吗?”

「怎么说呢,这个时期的少年郎,心思可比表面上看起来要复杂纤细得多哟,我们这些大人是不会懂的。」星野头头是道地分析着,「不过这件事确实有些棘手,所以你打算怎么解决?」

“之前揍了那些地痞一顿,是把他们打到了不躺床三个月都恢复不了,但是这些跟行会有关系的恶棍多半不会善罢甘休,迟早也会来寻仇。”诗若皱起眉头,“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林奇家的势力一天不倒,这种破事就一天也不会少,我觉得现在更该加快我们的计划了。”

「嗯,你说得很对,放心吧,我这边已经托熟人做好保险措施了。」星野也难得地严肃了几秒钟,但又立马笑盈盈道,「接下来等阿桥调试好你的新玩具,明天我们就又能继续开工了——怎么样,有没有一种跃跃欲试的感觉了?」

“你当我三岁小孩啊,还会为拿到新玩具兴奋得手舞足蹈什么的。”诗若对着空气翻了个白眼,看到远处的人影,换了语气,“就这样吧,桥哥过来了,我先挂了。”

关掉电话的诗若将手机收好,走向前去招呼着走过来的布雷奇几人:“桥哥,辛苦你了——嗯?”

发现不对劲的她迅速注意到了他们中多出来的几个穿制服的客人,尤其是两个前两天刚见过的熟面孔,眉头瞬时拧成了一坨。

“呃,小诗,给你介绍一下,”布雷奇自然是发觉了这一点,但还是不顾尴尬地一一引见了起来,“这几位是黑崎警局的邢登、亚泽娜和芭芭拉警官。”

“嗯?你不是那位……”亚泽娜首先认出了诗若的脸。

“你们好,那个,几位警官是有什么事要调查吗?”诗若立马转换了笑容,把布雷奇和文杰两人看愣住了。

“这个标准营业式微笑,我本来还以为那家咖啡馆的卖点之一就是冷淡女高和冒失鬼波波头服务生呢。”邢登第二个戳穿了诗若的身份。

“咖啡馆?”只有芭芭拉听得一头雾水。

“诶,几位之前难道是我们店里的顾客?”诗若巧妙地演起了失忆,尬笑着挠了挠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太抱歉了,我这人每天忙着自己那点事,就没怎么用心去记……”

“这很正常,我和他本来也不是常客,况且我自己也不能说记得住所有来刑事科办事的那些市民呢。”亚泽娜大度地表示理解道。

“谢谢……”诗若松了口气,笑着感谢道。当然,没有任何疑心的亚泽娜也只当她是为自己的记不住客人却没被计较才松了口气。

“原来你们之前见过?那好说了,她是诗若,这个福利院里的孩子头,院里的经费有一半都是她去城里打工挣的,可能干的一姑娘了。”布雷奇向邢登他们夸耀起了这个早熟的少女。

“福利院?你是说这里吗?”芭芭拉看了看她眼前的矮小宿舍楼,惊讶地问道。

“果然是这个反应呢——这里以前是苏沪重工的工人宿舍,”料想到芭芭拉反应的布雷奇说明了起来,“后来苏沪重工在这里的钢铁厂办不下去了,这些荒废宿舍就变成了旧区里收纳孤儿们的简易福利设施,至于为什么是这里,我想邢警官这个老黑崎人应该也清楚吧?”

“因为市区内的福利院不太可能收容旧区儿童,而无论在市区还是在旧区的其他地方选址,注册资金与地租都是个巨大的难题——一边是政府管控,一边是行会收租。”邢登清晰地给出了答案,“要想在市场法权和黑帮统治的夹缝中保住这些孩子们的生存机会,只能选择这种折中的地方来掩人耳目,我说得对吗?”

“这个推理我给十分,我还真是头一次知道公安里是这么人才辈出的地方。”布雷奇诚实地赞叹道,看了眼听愣神的文杰与诗若,“他们俩就都是在这儿长大的孩子,如果没了这个地方,这些孩子的下场……”

“要么是饿死街头,要么就是被抓去卖银甚至挖肾吧。”邢登毫不避讳地说出了下文。

“喂,这可是在孩子们面前啊……”芭芭拉忍不住捅了下他腰际。

“你这人呐……”亚泽娜扶着额头摇了摇头。

“这有什么,他说的也是事实啊。”文杰却不以为意道,“不要以为是小孩子就什么都不知道嗷——疼!你干嘛呢!”

“装什么装呢,给你懂完了似的。”听不下去的诗若狠狠揪了下他耳朵,又略带谨慎地看向了邢登,“所以说,几位是要调查……?”

“「燕子」怪盗,安良除暴;行侠仗义,劫富济贫。旧区传说里这个侠盗罗宾汉一样的人物,是真实存在的吧?”邢登用空洞的眼神看着少女露出的棕色左眼,突然问道。

“啊?这个传说是传得很广来着……可是我觉得有点过于夸大了吧?”诗若苦笑了一下,“说实话,除了小时候对这个传说有印象以外,这些年在旧区的大伙其实都挺忌惮这种把罪犯当英雄的言论了——毕竟谁都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以后又成没前途的老一辈犯罪分子那类人,而是该读书出来进市中心的大企业过上体面日子,所以怪盗什么的,大家都是宁可信其无的。”

“那也只是相信不该有这个怪盗,不是吗?”邢登追问道,“相信其不存在不代表其实际上不存在。”

“都一样的。毕竟,就算真的有「燕子」大盗,她又能改变些什么呢?”诗若嘲讽似的一笑,左瞳中目光稍显黯淡,“除了给一些富人和败类充当谈资以外,完全改变不了这个城市的运行规则。”

“……”邢登不语,只是观察到了某个少年瞟向诗若的眼神。

“问他们又能有什么结果呢,警官。”布雷奇看向邢登,苦笑了一下,指了指身后的简陋“福利院”,“能在这个渣滓堆遍地的旧区里办成一件善事,都是得付出不少代价的,正如你所见。”

“诗姐姐,哥哥,你们怎么在门口站这么久啊?”

一个清纯弱气的女孩声音突然出现在几人头上,不知何时出来的矮小蒙眼女孩杵在了楼梯上的平台处,银灰色的柔顺长发与素白的衣衫极为相衬,如果不是盲眼的话,就简直能让人怀疑她是从哪幅拉斐尔画作中走出的天使女童了。

“奈儿?”“奈儿?”文杰与亚泽娜的声音重合在了一起,然后彼此看向对方。

“原来你就是她的哥哥?”亚泽娜惊讶道,“我说你怎么看起来那么脸熟呢?”

“不是,那你又是什么情况?”文杰反而被这个意外给搞糊涂了。

“这个声音……是警察大姐姐!”文奈想起了两个月前的际遇,显得十分高兴地向下问道,“你怎么会知道奈儿在这里的呀?”

“我了个……今天这里恁是没有一个是生脸儿了是吧?”布雷奇都对这巧合过头的展开感到了傻眼。

“……不是,那我呢?”芭芭拉指着始终在状况外的自己,头上似乎有很多问号。

“你们都堵在门口是要开趴吗?”

一个浑厚的女中音又突然炸在了奈儿身后,一个令邢登与女警们都陌生的高个子女人拎着把电吉他走了出来,潦草的酒红色短发与一副墨镜,加上短袖T恤与牛仔裤拖鞋的随性穿搭,刻板印象中的摇滚青年女歌手仿佛带着重金属音效一样就这么出场了,啊,好想让她给我弹一首《插管》²——扯歪了,她站在个子渺小的盲女孩身后,虽然戴着墨镜让她看起来也像个盲人,但也不妨碍她睥睨着楼梯下的众生,向他们用庄严的口吻布告道:

“你们几个,逼逼完了赶紧上来,吃饭了。”

【黑崎市旧区西,浮渣带左街区,洪鑫印刷厂】

“啷个搞起的,”操着一口方言的男工人端着餐盘,对正在打饭的同事抱怨着,“老龚,你这个蒜苗回锅肉里头就不能少点蒜苗咩?有点不落教哦?”

“爬,我给谁都是这么打的,”穿着极不合身的卡通粉围裙的猛汉子龚任行白了他一眼,“上次肉够多了你又嫌难吃,你小子差不多知足点吧。”

“锤子哦,小气巴叉嘞。”男工人做了个鬼脸,但还是悻悻地端着盘子回到了餐桌前,交给同桌的年轻男女一阵调笑。

“……”坐在食堂角落的安小娅没太明白工人们发笑的理由,只是看回自己盘中的工作餐,还不怎么想动筷子。

“怎么,这位城里来的大小姐果然还是吃不惯我们这的粗食吗?”旁边的女工坏笑着问道。

“抱歉……不过我今天也没干太多活,这会还不怎么饿。”少女夹了几筷子菜,虽然味道是不太好,但早就过了挑食年纪的她并不在意,“我觉得还应该给我分配一些更繁重的工作的。”

“呃,你倒也不至于道歉……不过队长给你分配的活其实是考虑了你的情况的,”女工解释了起来,“虽然都是些没什么技术含量的重复劳动,但是分拣和搬运这些必要的体力活我们本来就缺人手,有小姑娘你来帮工也是减轻了大家的一些负担的,再说了,你也不需要跟我们去卷什么正式工,没必要太过于有上进心的啦。”

“我明白了……不过我觉得从各位的工作中学习到了不少东西,所以我很有兴趣继续学习更多关于工人们的事,这对于我想做到的目标而言也很有意义。”

“真是搞不懂你……我本来以为你也不过就是那种心血来潮想玩底层过家家的千金小姐呢,有必要这么没苦硬吃吗?”

“但是,在旧区的各位不是每天都在做这些事吗?如果说各位都能轻松做到吃苦的话,我不觉得只有我不能吃苦就是理所当然的事,这种半吊子的理由对于各位来说也是不公平的。”

“我们早就习惯了,而且那也不轻松。”女工摇了摇头,“你这样的温室里的花朵想的还是太简单了,我们是不得不为了过日子才要吃苦的,谁不想像你这样无忧无虑在城里过着有钱人的日子,让家人孩子能体面地生活呢?”

“嗯……我也这么觉得,”小娅点了点头,“所以如果我不用为了生活和大家一样忍受吃苦的话,对所有人来讲就更不公平了。”

“呃,你难道不喜欢当有钱人?”

“我不喜欢自己生来就能当有钱人,这是错误的,是我本身的错误。”安小娅看着餐盘执着道,“本来就有的错误不能继续错误下去才是合理的事,存在的就应当要合乎理性,要足够正确才对。”

“你还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合不合理有那么重要吗?”

“但是如果大家都不在乎合不合理的话,这个世界上不就只有不合理了吗?”

“呜……你还真是个倔脾气,不过你说得也确实没错。唉,现在的城里孩子都是你这样的小大人吗?”

“如果只说学校里的同龄人的话,他们也是把我当成异类来看的吧,不过我也是最近才了解到这些问题的……大人们要处理的矛盾,肯定比我这个小孩的肤浅想法要复杂的多了,如果您有孩子的话,肯定也会这么想吧?”

“就算大人也有时候连自己的事都处理不清楚啊,小姑娘。我也只希望我儿子能够做的比我更好罢了。”

“原来如此……我也觉得,我应该比父亲做得更好——啊,不过不是要比他更有钱就是了,那样只会更坏。”小娅突然转折着说明道。

“噗——哈哈哈,你真是太有意思了,看着这么一板一眼的,结果还是会开玩笑的嘛!”女工却莫名被她逗笑了,尽管小娅本人并不明白她的话里为何有笑点。

“怎么了,突然笑得那么夸张?”一名青年男工也过来凑上了热闹,看着小娅餐盘里的菜,有些惊讶道,“哟,没想到你都吃得差不多了,今天的菜可是连我们都嫌难吃的啊?”

“这姑娘怕不是个味痴吧,我看她吃得一点表情都没有的,也是让我大开眼界了。”女工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调侃地说道。

“唉,我们这行不是什么重体力活,所以平时三餐用合成肉凑合就够了,最近新鲜肉涨价又贵的要死,还好能在厂子后面的菜园里自己种点蔬菜来调剂一下胃口。”男工人叹了口气,表情嫌弃地吃着盘中的合成肉片。

“生猪肉涨价是因为最近的关税上涨吧?”安小娅问向他,“市内没有发展本土的畜牧产业,生猪肉这样的必需品很大程度上也依靠进口贸易,相比进口猪肉,合成肉的价格上涨没有那么激烈,所以大家都只能退而求其次地选择吃合成肉类了。”

“哇,你懂的还挺多啊,真是看不出来。”男工人惊叹道。

“这姑娘懂的可太多了。”女工笑了一下,看向少女那双淡蓝眼眸,“我算是理解老龚他为什么没直接赶你回去了。”

“为什么这么说?”安小娅问道。

“听说过旧区的「燕子」没?”女工却突然问了回去。

“「燕子」?”

“好好好,又到讲故事环节了,我来我来。”男工人迫不及待地开口道,“这也是个旧区里的经典传说了——每当富人为非作歹,穷人遭受不义,就会有一个能飞檐走壁、穿墙入户的绿林大盗「燕子」侠,凭借她那超凡的本领与绝世的身手劫富济贫,除暴安良,堪比小说里的平民英雄——”

“行了行了,你搁这说评书呢,丢人现眼的。”女工打断了他的表演,继续说道,“总之,五年前,这座厂子因为黑帮讨债快要经营不下去的时候,老龚受到了这个神秘大盗的帮助,把这地方挺了过来。这个事情大家都知道,所以对你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自那以后,虽然队长他明面上不说,但我们心里都知道,他一直都想找到那个「燕子」女侠感谢人家。但是「燕子」大盗在这些年里已经快被不少人给遗忘光了,我想他心里也是很不好受的。”男工人接着补充道。

“劫富济贫……”安小娅重复着听到的某个词。

“老龚他讨厌有钱人,主要是因为那些经历让他学到了教训,明白给我们制造了不公平的罪魁祸首都和富人脱不了干系,当然我们也和他想的一样。”女工解释道,看向小娅的目光稍显复杂,“但巧合的是,从你刚刚跟我讲的那些话里看,偏偏是你这样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姑娘又和他想的是一样的道理。我觉得,他可能是在你身上看到了点那只「燕子」的影子吧。”

“「燕子」……「黑燕」……”安小娅喃喃道,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

“难道说……”

【黑崎市旧区西,浮渣带左街区,苏沪钢铁厂旧职工宿舍】

“啊嚏!”诗若突然打了个喷嚏,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

“又有谁在背后念你了?”红发的摇滚风墨镜女在饭桌另一边问道。

“诗姐姐不会是着凉了吧?”在她身旁的奈儿关心地问道。

“就这个暴力女还会着凉……嗷!”还没说完的文杰被墨镜女人赏了个脑瓜崩。

“我没有着凉,谢谢你关心,奈儿。”白了一眼文杰的诗若笑着摸了摸文奈的头。

“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芭芭拉傻眼地看向旁边的邢登与亚泽娜。

此刻,这三名公安人员正坐在一张长条饭桌的一侧,和上述的几位刚认识的旧区人,以及十来个吵吵闹闹的小孩子们一起,围着桌上的饭盆与菜盆,组成了一幅热闹的午餐图景。

坐在桌子一端的布雷奇尬笑着,对有些不习惯的亚泽娜和芭芭拉说道:“呃,那个,来者是客,几位警官只需要放松就好了,随性一点嘛,呃,就当是——”

“就当是团建?”邢登若无其事地接话道。

“你还真是心大……”亚泽娜斜瞄着这个男人的死鱼眼吐槽道。

“童阿姨,今天为什么又是红薯野菜啊?我还想吃螃蟹~(¯﹃¯)~”一个男孩趴在桌上无精打采地嚷嚷道。

“你小子知足点吧——上次那都是赊账买的螃蟹给小雨庆生,后面为了还钱把我嗓子都唱哑了呢,哪有天天都是好日子的时候?”被喊成阿姨的墨镜女人散漫地回应道。

“对哟——男孩子就要拿出气概来,少吃几顿肉又怎么了嘛!”对面的小女孩附和道。

“这都不是几顿而是一个月了诶!”另外一个稍年长的男生不满起来。

“大家不要争了。”奈儿开口劝和道,“童姐和诗姐姐挣钱也很辛苦的,现在确实还有些困难……不过我现在也在学着在街上卖艺赚钱,过段日子就会好起来了,我们还是先忍一忍吧,好吗?”

“这……”“奈儿姐姐……”“小奈……”其余的孩子安分了下来,但都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位十三岁的盲女孩。

“……”亚泽娜也看着文奈,沉默不语。

“怎么了,这位女警官?不喜欢红薯?”墨镜女人问道。

“啊……不是,红薯毕竟也是甜食,我还挺喜欢甜食的。”亚泽娜掩饰地笑了笑,咬了一口手中的红薯。

“噗……这是什么奇怪的分类~”然而被戳中笑点的墨镜女人摇晃了下上身,然后才想起来一件事,

“哦,对了,我叫童天莉,是这个没名字的福利院的负责人,别看这样也已经是快四十的老阿姨了,你们可以叫我童大姐或者莉姐。”

“负责人?不是院长吗?”芭芭拉飞速地吃完了一个地瓜,对她问道。

“院长另有其人……我是代理她来照顾这些小不点的。”

“有意思,旧区里还有人会为了这么一个破落的孤儿院专门雇人当保姆吗?”邢登突然开口问道。

“你丫不会说话可以闭嘴吗?”亚泽娜在桌下重重踹了他一脚,动静大到整张桌子都震了一下。

“没事,他说的其实也对,不过我跟那个院长也不是雇佣关系,我的话,算是这的一个志愿者。”童天莉不以为意道。

“听起来像是有故事啊。”芭芭拉插话道。

“都是些陈年旧事……总之,这里现在也就「四眼桥」,小诗,我三个人能靠打点工来把这撑下去了,我的话,如你们所见,是个没人气的地下乐队的主唱,只能靠卖点低价演唱会门票来糊这一大家子的口。”

“怎么又叫我「四眼桥」……布雷奇这个名字有那么难记吗?”布雷奇在一旁吐槽道。

“原来如此,所以你就是歌姬b——”话还没说完的邢登被亚泽娜一个红薯硬塞在嘴里打断。

“吃、你的、饭吧,活爹——”亚泽娜头上冒着青筋咬牙切齿道,然后转过头朝童天莉赔笑,“他这人有时候就是嘴欠,跟有那个大病似的,请你别在意啊哈哈……”

“呃,看来我这是触发人家被动了啊~”童天莉苦笑了一下,头上流了滴汗。

饭后,众人来到宿舍外的草地上小憩,孩子们和两位女警围在童天莉身边,聆听着这位女歌手独自抱着吉他弹唱的柔和曲调,而邢登则站在远处看着,独自抽着烟。

“………

我还想和你谈论

宇宙和天空~

或是沙滩里

的碎石和人生~

你会不会

还是坦率地笑着~

我的~荒~唐~~~

……”

歌声与吉他声交织在一起,像是汇聚着那些在草地上与钢铁厂房外冒出来的幽灵,然后又随旋律飘散在了游荡的微风中。

“你是怎么想的?”诗若质问着眼前的布雷奇,两人此时正站在宿舍楼的背后,避开了其他人,“之前是星野小姐就算了,现在连你也来这套?”

“冷静,小诗,冷静。”布雷奇举着手安抚着她,推了推眼镜,“我带警察过来是有原因的。”

“你继续说,我听着呢。”诗若只是没好气地抬眼盯着他。

“他们找到电子厂那里去了,虽然快得让人意外,但都是在我的掌握之中的。毕竟比起之前的我们,能掌握更多情报的他们找到那个「飞鼠」要轻松得多。”

“嗯哼?”

“你知道我们计划的一环里本来就包括了把六年前的旧案重新摆在他们眼前,不是吗?现在放的这根长线起作用了——他们必然的要被我们引导到继续追查那件案子的路子上去,只要我们有办法保证不被抓到把柄。”

“你说的倒是轻巧,但是——”

“格林先生也是这么想的。”

“……啥?”诗若难以置信地问道。

“有时候,不反侦查就是最好的反侦查。我们这边主动接触警方反而更能降低嫌疑性,像你这样的惯偷应该很熟悉这种操作吧?”

“……你说得也有点道理,但是这几个人有那么好糊弄吗?”

“至少他们在这里找不到决定性的证据,这就是我们最有力的底牌。”

“那万一他们不讲证据呢?”

“从他们的品性上看应该不至于……但是小诗,他们再怎么说都是在这旧区,你觉得在我们的地盘上,还会找不到对付区区三个警察的办法?”

“啊?你该不会是想……?”诗若边问边比着手刀,做出在脖子上一个划拉的夸张手势。

“你想啥呢,我是说限制他们的人身自由,咱们又不是什么血影帮的杀人狂组合好吧。而且说实话……我也不希望非得发展到太过难堪的地步。”

“哈啊,明白了。”诗若无奈地瞥了他一眼,“结果还是和星野小姐一个想法,想着还可以争取他们也来帮忙这种荒唐事是吧?你们俩真是没救了~”

“……是没救了,我也这么觉得。但是,你也没有很反感,不是么?”布雷奇苦笑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向她,“毕竟你之前在人家面前把自己(「燕子」)贬低成了那个样子,连我都是第一次看见——你难道真的是那么想的吗?觉得你曾经做过的那些义举,没有改变任何现实?”

“你想听到我说不是吗?但事到如今……呵,我还能说什么呢。穷人该受苦的还是受苦,有钱人该享乐的还是享乐,反正我现在看不到明天和希望在哪,呵,一点都看不到。就算我在这里当一辈子的义贼,市中心的大人物也只需要脑袋一抽就能把这里都夷为平地,让我们都无家可归——何况现在林奇家不就正在把地皮都收入他们囊中?……「桥」先生,我只是个无能的人,「燕子」也只是个聊以慰藉的旧区传说,这我还是知道的。”

“诗若……”

“总之,如果格林先生也希望的话,我没意见。而且你要带他们找的人,也是格林先生吧?”

“你猜对了。只不过,有个地方要更正一下。”

“什么地方?”

“不是我带他们去找格林先生。因为我下午还得去帮你调试新装备呢。”

“唉?不对,你等等——你该不会是想说———”

“恭喜你,又猜对了,这波理解力我给十分。”布雷奇在脸旁边比了个大姆指,明亮的眼神看着诗若那逐渐失去高光的左瞳,光彩照人的笑容显得格外的亲切与逼人,“是你带他们去。”

半晌沉默。

然后,她再度开口,音色死寂:

“……我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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