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精是军医们最好的伙伴。”
在前往战场的列车上,那个额头上刻着岁月留下的深邃痕迹的老军医,这么对第一次踏上战场的韦伊云说道。
其实老军医还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别的注意事项,但在短暂而又无比漫长的两周后,韦伊云还能够记得清楚的,也就只剩下这句话了。
原因无他,只不过是因为,酒精,也成了他最好的伙伴罢了。
旧历3717年,三月上旬的某日,这场战争全面爆发的第七个年头。
原比利时,列日堡垒群周边,帝国第十八装甲步兵师,第一一七自动人偶旅驻地的一处朴素农庄。
在对列日的攻坚战中,第一一七自动人偶旅付出了相对惨重的损失——自然,损失的绝大部分都是在战场上冲锋在前,用来代替士兵的自律人偶——所以第一一七旅不得不暂时离开前线,驻扎到位于战线后方的列日附近,在等待装备补充的同时进行短暂的休整。
而韦伊云所在的师属野战医院,此时也正驻扎在这片安静的田园之中。
三月从来都是个美好的季节,初春的风为这个世界带来了些许新鲜的绿色,白昼逐步压垮了黑夜,就连天空中些许的阴霾都显得可爱了起来。
就在这样一个安静的三月清晨中,韦伊云掀开了田野中帐篷的门帘,在逐渐升起的朝阳中,深深的吸进了一口带着青草芳香的湿润空气。
这是他们驻扎在这里的第四天了。
自从踏上战场的那一天开始,韦伊云就再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本来好不容易能在这片安宁的土地上谋得片刻的安睡,但却无端的从梦中醒来。即使他再怎么在睡袋中辗转反侧,睡梦女神都再没有像之前一样轻吻他的额头。
半是不得已,他只好从睡袋中爬了出来,有些漫无目的的行走在沾满露水的草地上,感受着微冷的春风拂过面颊的触感,贪婪的呼吸着周围没有丝毫战场气息的安宁气息。
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两年了啊。
走在营地附近被木栅栏隔开的泥土小路上,韦伊云漫无目的的想着,用手轻轻拂过身边缠绕着藤蔓的湿润篱笆。
这本该是他熟悉的景象,在他遥远的童年时代,从养育他的孤儿院通向学校的小路就是这样一条小路。他曾无数次像现在一样,用手打落栅栏上凝结的露珠,看着珍珠般晶莹的露珠碎散成无数晶莹的宝石。
但也就是不知不觉间,这个无比自然出现在他身上的动作,却让他感到了一种令人不安的陌生感。
就像是……自己不再是自己一样……
韦伊云苦笑了一下,把这个平时根本不会冒出的无聊想法扔进脑海中的垃圾箱,继续他坚持了三天的清晨漫步。
不过,这里还真是悠闲啊。
也是驻扎在第一一七旅的防区,韦伊云才第一次了解到,为什么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军医都把各个装甲师的自律人偶旅,冠上世界各地著名度假胜地的名称作为绰号了。
就拿第一一七旅来说,老军医们为它冠上的绰号,就是著名旅游胜地——“马尔代夫”。
毕竟作为以远程操控的自律人偶为主要作战力量的自律人偶旅,确实对军医没什么需求,不仅阵亡者稀少,就连伤者,都仅限于一小撮运气实在不太好的基层指挥官。
那既然都到了“度假胜地”,何不好好的休息一下,睡个好觉,放松一下绷紧到发颤的神经呢?
这么想着,韦伊云便稍稍偏移了一开始的路线,在晨曦中走向了不远处的小镇。
该怎么说呢?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吗?
不过是在被添置了大量设施,几乎被修成了一座小度假中心的小镇中消磨了一会儿时间,等韦伊云回到自己的营地时,天色就已经从微明的清晨,转而变成了晦暗的黄昏。
不论是在炮火纷飞抑或是安宁闲适的一天中,并非所有军医都会喜欢明亮的白昼,但每一个军医都会讨厌蒙昧不明的夜晚。
在逐步迫近的黑暗的追逐下,韦伊云下意识的加快了自己的脚步。
等在营地哔啵作响的营火边的,只有那个早早从镇上的狂欢中归来,抑或是根本没有和其他同僚一起去过镇上的黑发中国人。
生着一张娃娃脸,以及一对显得很温和的略微下垂的浅棕色眼睛的中国人正就着火光看书,面前的火堆中还闷着一个被火焰撩成炭黑色,正不断发出呼噜呼噜沸腾声的金属饭盒。
“钱,你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又没去,”正在读书的中国人,钱梧抬起头,应了韦伊云一声,“倒是厄特森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不早了吧……”韦伊云叹了口气,凑到钱梧身边蹲了下来,向他膝头摊开的书页上瞟了一眼,“天都快黑了。话说,你在看什么呢?这么有趣。”
没有搭理韦伊云的疑问,钱梧倒是露出了有些惊讶的神色:“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韦伊云有些摸不着头脑。
钱梧像是看傻瓜般看了他一眼,没有搭理他的疑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上面刚刚下来通知了,一一七旅损失的人偶已经补齐了,我们后天凌晨就要离开这里了。”
“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了。”钱梧说着,抓住了裹着厚布的饭盒把手,一把把饭盒从火堆中拎了出来。
“我怎么会知道,”韦伊云笑了笑,移开了视线,不再去试图窥视钱梧的书,“倒是安德烈和安德罗夫那两个家伙,今晚是想要住在那里了吗。”
“春宵苦短啊。”
钱梧有些促狭的笑了笑,单手笔出了一个从他的外表想象不到他会做出的,代表男女之事的粗俗手势。
“没想到,你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啊。”
钱梧耸了耸肩,“厄特森,你这句话,这周已经说了七次了,不腻吗?。”
他掀开了饭盒的盒盖,但像是忘掉了金属饭盒还没冷却下来一样被烫的一缩,又赶忙把滚烫的盖子扔在了脚边,动作有些匆忙的吹了吹发红的指腹。
被火光染上些许暖色的水汽盘旋着从饭盒中上升,一股淡淡的,但沁人心脾的酒香慢慢的从其貌不扬的饭盒中弥散了开来,像是满月时上涨的潮汐,每一波都显得更加馥郁。
韦伊云的鼻翼微微抽动,他几乎是立刻就锁定了酒香的来源:“钱,没想到你还留着这种好东西啊。”
“啧,狗鼻子。”装模做样的咂了下舌,但钱梧还是对韦伊云解释了起来,“这是我从老家带来的茅台,05年产的,估计是战前生产的最后一批吧。”
“那……”韦伊云搓了搓手指,露出了讨好的笑容,“让我喝上一小口?就一小口。”
“德行,”从鼻孔喷出了一声轻笑,钱梧指了指两人身后的帐篷,“自己拿杯子去。”
而等到韦伊云冲回帐篷,翻出了自己用来装配给的劣质葡萄酒的水壶,再回到钱梧身边的时候,钱梧已经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只装着盐水煮花生的搪瓷茶缸,正一颗一颗的往嘴里丢着只有咸味的花生米。
韦伊云一言不发的坐到了钱梧的身边,和他一起默默的眺望着远方,天色不知从何时起完全黑暗的下来,稀稀落落的星辰点缀在天穹的顶端,而在两人正眺望着的方向,似乎隐隐约约闪烁着比星光要稍暗一些,正不断明灭的繁多光点。
没有说话,韦伊云用水壶碰了碰钱梧装酒的饭盒,钱梧也会意的把一些酒倒入了水壶中,韦伊云则趁机伸长了手,把装着花生的搪瓷缸子捞到了两人中间。
温暖的酒液落入口中,微微带着些辛辣的液体在舌尖上滚动,任由这些辛辣的透明液体滚入喉中,暖意和轻微的倦怠感渐渐爬上全身,而唇齿间却仍然残留着柔和的粮食香味。
这一直以来都是中国酒的特点,一如那个国家酿出这些酒的人,入口温和,但在柔和中却总是包裹着辛辣的滋味。
“哈~”
吐出一口散发着浓重酒精气味的呼吸,韦伊云学着钱梧的样子往嘴里扔了一颗花生米,丝毫不像个西方人般一边咀嚼,一边开口说话。
“真是好酒,配给的那东西跟这个比起来,完全就是工业酒精啊。”
“别这么说啊,我们配给的好像是叫……嗯……”
钱梧从口袋中掏出了一个长方形的金属盒子,就这火光,开始读起了上面贴着的崭新标签。
“……3716年产,德意志第四帝国陆军部队,250ml四级特供浓缩苦艾酒……?”
“……‘工业酿造酒精四号罐’,建议稀释后饮用,”又抿了一口酒,韦伊云恶狠狠的吐槽到,“据说把这东西灌进玻璃瓶,再加上一块绵手帕,就可以调成莫洛托夫鸡尾酒。”
钱梧笑了笑,把方形金属罐收回了口袋:“味道确实不敢恭维,但这东西倒是用来逃避睡眠的一把好手。”
“对了,你还剩下几罐?”
韦伊云举起水壶,与钱梧碰了碰,随后饮尽了壶中的残酒。
“还剩一罐。”
“还是睡不着?”
韦伊云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只是不想做噩梦罢了。你呢?不是说戒酒了吗?”
钱梧无奈的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摇了摇头。
“没办法啊,”他又抬头看了一下远方,那里闪烁的光点似乎已消失不见,“今晚还是早点睡吧,明天就没这个条件了。”
“那……做个好梦。”
也许是因为大脑被酒精麻痹的缘故,这句甚至谈不上祝福的话脱口而出,但韦伊云下一刻就意识到自己话中的不妥。
因为正在起身的钱梧微微怔了一下,他轻轻拍了拍韦伊云的肩头。
“别这么说啊,我宁可有场无梦的安眠。”
这个中国人露出的笑容,有些无可奈何,但更多的,是一种让韦伊云感同身受的深刻悲凉。
没有任何一个军医会喜欢黑夜,哪怕那黑夜再美丽安闲,幽邃的夜晚中都会滋生恐惧,而在踏上战场的那一刻起,这些军医就注定了再无法安然入睡。
所以能够用来逃避黑夜,逃避疯狂梦境的酒精,才会是疲惫的军医们最好的伙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