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入夜,竖立在海岬的灯塔像是残烛一般忽明忽暗的闪烁,勉强维持着功用。天空的满月被厚厚的云层遮蔽,星空也被夺去了自己的光芒。太阳西沉以后,黑暗如同挣脱了镣铐的巨兽,肆无忌惮地向这个世界展示着它的獠牙,吞噬着它所能触及到的一切。
「露岚港」,这座曾经承载着提督与每一位舰姬(Warship Girls)梦想和责任的堡垒,如今也即将在这无尽的黑暗中沉沦。
造成这一切的祸根,那场战役,后来被人们称作——
「一年卫盟战争(One Year War)」。
被卷入战事的这座港区因为身在敌部,加之地处偏僻,在战争开始后不久后便与总督府失去联系。失去了总督府的补给,港区的资源很快便陷入了入不敷出的赤字状态,即使让四队远征小队全数出动,搜寻到的资源也仍旧只是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消耗而已。虽然他试着让高雄级派出了侦察机编队尝试强行与总督府联络,但最终放出去的编队中,一架都没能回来。几次舰载机的补充反而加剧了港内的消耗,最终使得他不得不放弃这个想法。
港口的预警系统和指挥系统都以最低标准维持着,所有资源消耗都被控制在最低,食品实行按需定量配给,到了最后除了远征人型,补给和修理部门留下了少量人形继续工作,其余功用的技术人型(Android)迫于形势考虑全部进入了休眠状态降低消耗。即使是这样,舰姬的日常维护仍旧是个问题。再之后定向跃迁系统和超距通讯仪被迫关闭,港区的防卫工作范围从远海的母港周边海域缩减到现在的近海警戒,远征队伍的活动范围也受到影响,只能去往附近的采集点。此后深海舰队便经常出没在港区周边,给沿岸陆地设施造成威胁,每次战斗和修理造成的损耗累加起来更是一笔巨大的开销。
虽说作为港区提督的他在平日里对于主动作战的疏懒使得母港有了相当一部分资材的累积——这也是他觉得能够度过危机的信心来源,但这些资材在战争已经持续一年多之后,在去年除夕夜年终裁定时,被认定无法继续支撑下一年的消耗。
那其实是大家一直以来都心知肚明却又不愿去面对的现实,这一断言在港区所有人的省吃俭用之下,最终还是在两个星期前得到印证。战争开始后的第二年的八月中旬,也就是距现在的半个多月之前,港区的各项资源指标相继告急,只能靠着远征队全力运作
在彻底失去资材累积后,母港的消耗的资材一大来源,便是低星级,或是高消耗低练度的舰姬。
她们自愿被分解,为港区练度高的舰姬延续活下去的希望。
一开始只是发现有零星的几位舰姬在第二天早晨点名的时候缺席。由于那几位都是驱逐宿舍里比较调皮的孩子,缺勤是家常便饭。当时大家也都只是认为这几个小家伙是贪玩而已。直到工厂建造船坞的夕张(Yubari)——J系轻型巡洋舰,因为精通学术知识和机械操作技术,身为舰姬是港区的一大战力之一,同时也是港区内舰姬维护和改造的重要协力者。事发当天的清晨,她刚好进入工厂例行检查设备。
解体车间的门被人打开,原本因为缺乏能源而停止运转的技术人型被唤醒,直着腰板端正地坐在载满资材的运输手推车上……
几张信函被送到作为港区总负责人的他手里,那是几位孩子在离开前留给这世上所有爱着她们的人们,最后的声音……
虽然他一直对这件事情避而不谈,但他明白,这仅仅是悲剧寂静无声的开始。
自此之后的每一天,一张张面孔接连着从港区消失。每天清晨起床,他都努力让自己在这一天表现得尽可能冷静。可每当他走进提督室,等待他的永远是一串名单和几张信函,署名也逐渐从陌生到熟悉。舰姬的宿舍内慢慢也失去了往日的喧闹,愈发沉寂。而绝望,像是各种死水般的负面情绪所滋生在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毒蛇,每时每刻都在侵蚀着他们意志和希望。
说到这场折磨着港区所有人的战争,他只是从其他港口发来的电报中知晓,那是从总督府内部爆发的矛盾。没人知道这道裂缝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直到那个叛徒与总督府势不两立之前,也没人知道事情会这样发展下去。
事实上,矛盾爆发之前,敌人已经掌握了将近半数战线的控制权。
现在总督府与反叛势力的斗争已经持续了一年有余,这座处在敌占势力范围的“露岚港”凭借囤积下来的物资,奇迹般的撑过了战争中的第一个冬天。
那之后,对于未来,没有人再能有充足的信心。
虽然隔几天还是会有新的作战简报下达,但那个时候,已经没人知道派发指令的到底是不是总督府了,附近港口联络的时间间隔越来越长,对外能够联系到的提督也越来越少,公共交流频道上,白噪声逐渐成了主旋律,即使偶尔联系到尚在坚持的友港,大家的境况也都是大同小异。
那些联络不到的提督到底怎样了呢,他不敢想象……
答案无非只有两个——
离开,或是永别。
提督作为对深海防御作战的主要指挥力量,港区内一定是存在能够确保提督在非常时期安全撤离的手段的。露岚港也具备这样的手段,而且即使在这样一个资源紧缺的极端境况下,想要启用这个手段理论上也仍然是可行的。想必也已经有不少提督选择了这种方法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但也有不少提督选择与港区共存亡,依靠着港区内囤积的物资等待总督府的救援。
资源耗尽了,舰姬中低练度低星级的孩子便会选择分解自己为港区创造最后的生命线,尔后是中等练度的远征舰队,最后是练度最高的主力舰队。而到了最后的最后,硕大的港区将会彻底停止运转,只剩下提督和港区的秘书舰。秘书舰会在与提督道别后,分解自己为提督的离开提供最后的资源。提督离开之后未必就会选择继续与深海战斗,这段时光或许会成为提督心中一生的阴影。但只要提督还活着,港区就一定还在。这便是所有舰姬的信念。
在最后的时刻到来之前,提督就可能因为农业生产停滞导致的食物匮乏先一步永别于世,而不管怎样,秘书舰将坚持到最后一刻。此时的秘书舰将在自己无法行动之前,竭尽全力将那片港区曾经的繁荣与悲壮悉数记录下来——最终将化为港区最后的丰碑。
即使在亲身经历这些之前,他也从不怀疑这种做法的真实性。这些深海战争中的天使们会这么做的。现今维持着战局的舰姬虽然大多数已经仅仅是初代舰姬的“复制品”,但连同灵魂的碎片也一同被赋予的她们,一并遵循着初代与人类在对深海长期作战中立下的传统。对于提督和港区抱有绝对忠诚,于战争中诞生,若不能迎来胜利,也注定会在战争中陨去,这可悲的命运便是她们的宿命。
残酷么?
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来看恐怕的确如此。
若非残酷,战争也不会如此遭人反感厌恶乃至抵制。
但是!
如果连那样的觉悟都丧失掉的话,人类这个物种恐怕早就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吧。
正如总督府当初在第二阶段作战行动通告上所说的,为了抗击深海舰队而执行至今的整个作战本身,便是「一条以血肉与钢骨筑基的道路」。
那个传说中在二十多年前促成这一整套作战计划的家伙,无疑是个疯狂至极的混蛋。就是这样一个混蛋的疯狂,在深海舰队摧枯拉朽地撕碎了所有国家的现代海军力量后,让全球数个针锋相对的利益集团在短短两年内牢牢拧成了一股绳,在技术共享所带来的飞速进步中一度让人类看到了抗争与反击的希望。
事实上在决策议会的眼中,总督府也只是他们麾下的执行计划的一个部门;舰姬所带来的战力只是冠以“希望”之名的一种手段;至于舰姬本身,因为她们的可复制性,即使拥有人格,也被简简单单地视作单纯的「兵器」,是可以毫无顾虑地丢弃掉的「消耗品」。
……
他作为港区的提督,是随时可以选择离开的。
但独自撤离,并不在他的计划之中。
离开,意味着放弃自己一手经营发展起来的港区,意味着抛弃在港区坚持到现在的近百名舰姬。
作为提督,他在近期已经见证了许多友方港区归于沉寂。
在自己所在的港区被迫封港后的某一天午夜,他曾独自一人留守在沉浸在黑暗冬夜中的镇守府指挥塔,裹着一张毛毯,彻夜在电台前。肩负港区存亡重任的他打心底里渴望从耳机中收到白噪以外的东西。因为即使是毫无交流价值无法带来任何希望的定向广播,只要有什么能够稀释这份刺入骨髓的沉重魔音哪怕一丝一毫,也至少能够在那一瞬带给他海市蜃楼样的解脱感。
然后……
像是上天在跟他开玩笑一般,在转向一个非标准联络频段的频道中,耳机里传出了一位他并不熟悉的秘书舰在“离开”前最后的倾诉——
「就算说了□□□也没可能会听到吧……」
「这里是□□□镇守府的单向广播。海历17年1月1□□日凌晨□□□□,港区资源耗尽彻底崩溃。我是这片港区最后的秘书舰□□□□□……以下广播将会同步记录进港区黑匣……」
从对方的描述推断,对方所在的地区应该是位于敌占区边缘海域的港区。耳机中充彻着绝望的言语和趋向无力的声音也进一步印证了他内心深处的担忧:
敌人对于他们所掌握的每一片区域实行了彻底的对外封锁。边境实行了海陆空全面通行管制,所有对外通信讯号一并被过滤。而曾经一度被认为是最后手段的撤离通道,则因为叛军破坏了跃迁节点的缘故,成功成为了第一时间悄无声息夺走大部分提督生命的断头台。
有一瞬间,他有些庆幸于一开始自己便没做过撤离的打算。
也仅仅是那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