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之国
作者:葱
“少年,收起你的架子,卷起你的袖子,喊起你的号子,赶快赶快阳光可不等人啊!”
粗重声音在自己耳边爆开,细细的电磁音像蛇一样钻入自己的大脑引起阵阵发麻。
我抬起头却只对上了一张嘴巴。灰白胡子乱翘,近乎被遮住的厚厚嘴唇咧开,黄黑的牙齿参差不齐。顺着胡子往上看便是粗壮大汉特有的黝黑皮肤,被太阳晒出的古铜色,擦了油一般的亮。带着深刻皱纹的老大汉随便在腿上掉色的蓝裤子抹了一把手,狠狠往我后背一推,我甚至还能够感受到那手掌上的厚茧——我踉跄几步差点没倒在瓶子架上。
“……”
我扶着架子作势揉着自己的后背,好让他学会斟酌自己的臂力。纵使自己怎么死死瞪着他,这个壮汉永远看不清脸孔。你死盯着他的脸,他的轮廓却像染了水的纸张一样晕色模糊,逐渐向四周扩散。刚才还能看见的黄牙明明还在胡子的间隙里岔着,视线所及却是被胡子的花白给浸色了那样,盖上了淡淡的雾霭。如何看也看不清,我也敛下眼眸看着自己肮脏的鞋面,那上面是自己多日叠加的灰尘。眼球上笼罩不去的白雾让自己精神绷紧,这不是什么舒服的感觉。我尝试吸了口气让自己精神放松下来,阳光穿过窗户打下的十字黑印外的白光清晰映射出那些微小的尘埃是如何落入自己的嘴唇中的。或许我该咳嗽一下。
然而在自己精神促使自己实际咳嗽的那一刻,照射进来的光却在短时间内——那的确是非常短的时间,我仅仅眨了一下双眸——逐渐暗淡下去,以致窗棂投下的十字黑影也溶没在更大的黑暗中。我有点无措地含着那一口包含着细小尘埃的空气,垂着肩膀站在堆满了酒瓶子的四面墙壁内。
“噢!看在老天份上,这时间真去他的糟!”还没等自己吐出这口气来,自己的肩膀就被大力地推搡了一回,这口气就活生生压下了咽喉。大汉,这间酒馆的老板乔斯以不符合粗壮身体的敏捷从细小的门框里冲了出去,像猫一样踮着脚不发出太大的响动,迅速扯动灯的拉绳,随着灯绳反弹起敲上电灯的细小声音,橘色的光芒迅速自那小小的个体充斥整间酒馆。橡木做的长桌子裂开一条条长缝,铁钉固定在每个长缝撕裂的开头,像个呲牙咧嘴的蛇口仅剩的牙齿,还锈得发红。长桌子零零落落摆在粗劣的石头地面上,其下两旁搁着的长椅子因为人们随意的踩踏显得格外脏污颜色深沉——例如临街的窗子旁的这位闭着眼睛的客人,他坐在长椅上,泥泞的脚弯曲搁在椅子上,就贴着自己的屁股。颜料褪尽的墙壁露出原样,齐排的简陋木板。在木板,或者可以成为墙壁上镶嵌了灯芯盘,堆满了凝固的蜡泪以及很难发现的焦黑的蜡绳。但是乔斯能不用,就尽量不用这些蜡烛。他一一回应坐在椅子上被突来的黑暗打断畅饮的客人,又气势汹汹回到了狭小的置物室内。
“来,端酒去。别让香气堵在木桶里面!舀上上好的啤酒来送别光明!”他不由分说往我手里塞进银盘子,用大嗓门嚷嚷着。饶舌的语言一出,酒馆内大家也随着气氛高涨,因为灯光带来的不适应也似乎一下子就消除掉。他往旁边一溜,就躲过了酒架子的阻碍,熟稔地提起微型的酒桶就往我端着的空杯子里倒。
“好啤酒,漂亮的纯正啤酒,越是香醇金钱也就越是多,停不下来的手指,住上纸醉金迷的房子……”乔斯哼起调子。
流淌的水声从我面前传来。我一如既往地呆愣起来。
空杯子在唯一的光源照耀下折射出冰冷的光芒,些许打在我的手上。我看着乔斯的粗厚大手端着的木桶向下倾倒的曲线,以及黑漆漆的酒桶洞口。酒的香味钻入我的鼻孔中,我直直地看着木桶的倾斜角度越来越大,要倒完了。乔斯轻松地把木桶往后一提,随意搁在一旁的地面。
“瞎子,少想什么歪理,赶紧迈出你的步子!像往常,每座一份。”
我没说话,只是低着头往空杯子里看了眼,玻璃映出的眼眸呆滞。
明明是空杯子。但是多了一份重量。
我没有对乔斯的讽刺称号做出反应,或许我就是这个逆来顺受的性格。稳稳地扶着托盘两旁,我走出置物室,眯细了双眸走向有人的每张桌子,接着把托盘放在桌子上,给在座的客人端上一杯免费的酒。
“这小伙计看起来真病怏怏——啊,是你,‘冒冒失失的德利’?我是烘干店的福仕,记得不?”坐在椅子上只手托腮,另一只手轻而易举托过我递过去的大杯子。分量很足是这间店的特色。
我抬眸扫了他一眼,除了灰白络腮胡子之外,我仅能从模糊的雾气中认出他下巴上的肉瘤。
“不,先生。”我迅速回答,托起盘子就往第二桌走去。
这一间被昏黄灯光笼罩的,随时被风挤压发出唧唧呜呜声音的酒馆,便是我生活已久的地方。纵使我闭上双眼,也能清楚辨认这家懒散主人所拥有酒馆桌椅摆放位置、更换的灯芯位置、或者是门柱上的虫眼。客人们总会在我醒来的第一个日光时到来,接着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黑暗之后离去。我迈着沉稳的脚步四处派发着空杯子,之所以感觉沉稳不得不说是因为这坚硬的石头地面。把空杯子递到别人手中的时候,我总有种下一秒就想要逃离的冲动。
酒馆内对坐的两人往往在畅谈着,他们高声的喧嚷使酒馆气氛大涨,越来越多人加入了谈话中,有抱怨也有庆幸,不过更多就是抱怨着突如其来的黑暗就是。我轻而易举地绕过障碍,例如石头地面的突出和站立聊天的人们,把手上的空杯子一个个送到指定人物手上。
“嘿!德利,你还看不到?”“德利好久不见啊,这酒可是越来越好了哦?”“这该死的坏天空啊,真让人觉得咬牙的恨啊是吧?”
接过我手中的酒时,人们总会礼貌性地和我对上一两句话。
“是的先生,我还看不到。”“好久不见先生,酒确实是越来越好了。”“我也恨这天空,先生。”
我机械地回复着他们的问话。那种像是机械的声音总让脑袋发麻,但是人们的喧嚷,大笑更或是怒吼,让我在这种密布的电流声音里无处可逃。
——他们在啃着杯子。
——长相一样的人在面对着讲话。
——为什么我看不到。
我礼貌地点点头,碎步穿过人数逐渐增多的店,回收搁在桌子边的‘空杯子’。
“德利替我谢谢乔斯啊哈!小伙子,给你的小费。”一个客人往我手里抛了枚硬币。我点点头,托着满满的空杯子往置物室里走。乔斯在里面忙碌着,把各种酒倒入不同的小木桶里。我把空杯子放在架子里,站在他的身后不动。
“小费有拿到吗?”乔斯依然在往小木桶里倾倒着红紫色的液体,头也不回地说。
我把手掌摊开。他迅速扭头往我手掌看了眼,把沾了点颜色的手又往蓝裤子上一抹,抓过我的硬币就看。
“……真小气。”他闷哼着,用衣角小心擦拭着硬币上的脏污。往蓝裤子里的隐藏裤袋里一伸手放好,他继续着自己的工作并且对我下了指示:“旁边的是已经灌好了的葡萄酒,我在倒的这一桶也是,去放到柜台上,小心点别倒了,那可是今年最香醇的葡萄酒你可碰不了!这桶倒好了就放一起。”
我直直弯腰把木桶抱了起来,他后知后觉地抬起上身把木塞塞进我怀抱中的木桶,裤脚却勾住了脚下木桶桶箍的突角,一个摇晃,木桶便朝下一歪,咕噜咕噜,溢出的芬芳布满了整个房间。
乔斯一阵惊呼,连忙扶起木桶,抽出干抹布就往地面擦拭。
擦拭着我看不到的地方。
蓝紫色也看不到,变成一片虚无了。它们肆意地在地面蔓延,我却什么都看不到。
我习惯了。
做不出回应。平白地接受。讽刺的语言。蔑视的目光。一次两次的刺痛全部接受。看不到你们看到的东西。也看不到你们的面孔。却能那么清楚地感受到染了色的目光肆意的查看,发亮的瞳孔,神气得活灵活现。越是朝那些人看去,只会发现雾气变得越发密集,最后精神绷紧直刺心脏,像是白灰纷纷落在已经裂开的皮肉。视线中的人们团簇着,最终越发浓重。
我认不清人物。
看不到。
我的世界都是由零落的空白构筑成的。像是被虫蛀空,剩下来坑坑洼洼的灰纸箱。
看不到。看不到。看不到。看不到。看不到。看不到。看不到。人人嘲笑着我看不到。瞎子。不正常。蠢东西。倒满了酒却继续维持姿势,让酒溢满桌面的白痴。倒在酒桶里嚷着没东西的疯子。衣服沾湿浑身酒气的狼狈寥落穷人。摔碎东西的白痴。撞上画壁的低能儿。分辨不出人的废柴。穷困的,德利。看不到的,德利。不正常的,德利。全部人都是对的,只有一个人在说谎,那就是德利。连名字都与肮脏为兄弟的,德利。
“——骗子!!!”
记忆里的自己曾经嘶吼过。也曾经抓着自己的头发撞上墙壁震下一大片灰,最后却被乔斯拽住领子狠狠摔在地面上。
“你是嫌脑袋还转的不够快吗!”他恶狠狠地朝我挥起拳头。我死命地抱住自己的脑袋呜咽起来,口中充斥着铁锈味,染上牙齿,我咕嘟一下把血全部噎了下去,然后咧着血红的牙齿继续我无意义的重复哭喊:
……看不到、看不到、看不到、看不到、看不到、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看不到、看不到、不要看、不要看、看不到、好可怕……!!走开啊、好可怕、不要看、好可怕啊啊啊啊!
每个人被雾气扭成一团的脸孔,却直直发来恶意的光芒,好可怕!我怕啊、你们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明明杯子里什么都没有!你们这群骗子!!!
像是被硬生生掐住了神经一样,嚓得一声,世界外的声音全部都被扼住了,只有那么一句句人们恼怒的吼叫。
你是不正常的。
你是不正常的。
你是不正常的。
你是不正常的。
你是不正常的。
这个世界只有你在说谎。你是不正常的。
“是的先生。我是不正常的。”
我再次机械地回收着人们喝完的瓶子,不带一丝感情地回答了对方的提问。
突然间店面外的黑暗像兑水了的墨慢慢变淡,最后成了掺杂橘色的黄昏,人们沸腾了的喧嚷声中,我弯腰躲过熊背虎腰扑面而来拉扯灯绳的乔斯,护着空杯子回到撒入橘色却依然昏黑的置物室,放下手中的托盘,如同没了油地机械一样垂下双肩等待着店主的下一个吩咐。
十字窗棂外的街道在黄昏太阳的照耀下红色遍布,影子拉得细长,一个个互相覆盖。人们趁着光亮互相继续着手头的工作,摩肩擦踵,各色衣服流动起来。佃户及渔人高声大嚷,带着自己所看不到的货物。杂乱无章的野草也长到了桥头,磨得平滑的石雕下是一团团的黄花。街道旁有人摆起了摊子,一伸手一摊彩布落在地面四四方方,上面是杂七杂八的自己说不上名儿来的玩意。也有几个老妇人趁着太阳的余热,不过那只可能是心理作用,她们摆出了古式的椅子,往大腿上放一块布,开始各自的活计以及谈话。在小贩们的花言巧语下,他们最终带着空着的木桶离开。或许卖完,或许没卖完。面包店总是挤满了人,因为那个香气,可能是因为样式。人们各自的乐趣各自的生活忙碌但有趣充实。
人们忙碌的小镇里,只有我是人偶。格格不入。不被接受。突出又不协调的,永远的那一个。
——真恶心。
“哥、哥哥,你、你、是在发呆吗?”
一个白皙脸孔突然遮挡住我面前的景色,女孩露出大大的笑脸,那是完全没有保留的,嘴角往两旁勾起的灿烂笑容。与永远蓝绿色的酒瓶不同,女孩——或者是说有着稚气脸孔的女生,她的脸上毫无瑕疵,有着淡淡的粉色,嘴唇更为鲜艳。挺直鼻梁之下,她的尖尖下巴微微往外翘,刘海往两旁垂一直垂在肩膀上。
让人没了气的完全放心的笑容。
我看了她有些时间。然后重新抱起自己手中的酒瓶架子往外走。
这个女生,在我的眼中没有雾气。越看只会越发笑容的灿烂无邪,而不是融化成一团看不清扭动的白雾。头发绑了一根细细的麻花辫落在身后,洒脱而自然。
我对她点点头。然后重新看向窗外。
我的心情无法动荡起来。一直都。无论如何都。因为是不正常的人偶。
这个人叫做夏姆。
是酒馆新来的侍应。
只从她来了之后,酒馆里面的人话题从“‘冒冒失失的德利’”变成了“‘可爱的’夏姆”。
我从哪些雾气之中分辨出了贪婪及欲望。它们从那些人的眼睛中冒出来,勾勒成一个不露齿的笑容,无处可逃地直接面对。
我托着托盘,上面依然是空杯子,脚板隔着薄薄的布料踏在石头地面上。轻悄悄地,女生踏着轻快的脚步转了个圈,一下子跃至我的面前。麻花辫子甩在她的脖子一侧,嘴角上依然是今天早上看到的甜美笑容。
我的脚步一下子被打断了,托盘上的空酒杯子往前滑了一小步。或许空杯子里的啤酒撒了些许出来,因为我看到自己洗的发白的裤子颜色深了一块,成了掉漆的灰白墙。
我不发声线地把托盘往后倾,把酒杯回到中间的位置,绕开她走开。
然后女生却跟随着我的脚步左右晃。最后她问:“哥、哥哥、哥,我帮、帮你、你送酒吧?”
我没回答,走回自己的道路上。
少女的麻花辫老是在自己的面前晃,她笑得那么甜美,引得酒店的门口站着的人们一阵高呼。店里像没了光一样的昏黑,除了墙壁间的缝隙透出的光亮告诉我现在还是所谓的“早上”。
其实我有点累了。从我被乔斯从柴草间喊醒,天空已经亮了大半。我从柴房的洞往外看,天空的那一半还是处在黑紫色的状况。码头边的鸣笛高响,海鸥与渔人们高兴地来往。雾气矮矮地罩着房屋,湿润得树枝透了绿。活动的时间到了。脑中有着这个意识,我便开始了开店的准备,纵使乔斯又回到他温暖干燥的被窝。
这个天空持续地放晴。刺目的大太阳。
我的腿脚发麻了一样地没有了地面石头突出的疼痛。从开店的时候开始,我便接应着往来不止的客人。乔斯仍然在被窝里,我没有出现过把他叫醒的念头 ,只是一直自己在支撑着这间挤满了人让人脑袋发麻声响的酒馆。让我难受的人们来往的目的很明显,那就是他们用各种开朗的、豪放的、放肆的语调喊着的“‘可爱的’夏姆”。
而这个所谓的“’可爱的’夏姆”就绕在我身边打转。
她用着一句一声高的声调喊着我“哥哥”,中间隔着无数个顿号。
她似乎嘴巴不利索,脑袋也不好。
她坚持要帮忙。脸蛋是一直的红。她最后抢过了我手中的托盘,以及十根手指抓不完的账单。
周围响起高一浪低一浪的口哨。
女生高高兴兴地迈着轻快的脚步又转一圈,空杯子成功地从托盘中飞扬了出去,杀出一条路,摔成几大块玻璃,折射得满屋光。
我差点以为我这双腿支撑不了软在地面上,当然在这之前我还是稳稳地站着,只是人们不断地用眼神交流着,我从那溢出的磷光感受到幸灾乐祸,以及不怀好意。
“乔斯会捡起地上的破玻璃往你脑袋上砸,依旧冒冒失失的夏姆!”
仿佛这么喊。
夏姆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一排白齿露在红唇之下。
她马上蹲坐在地面用赤手捡起地面的玻璃碎片,见她低低地呼了一句,鲜血从她白皙的手心冒出来,弯曲的玻璃碎片上载了小小的一片又一片。赤红得如同那无助的通红双眼。我直直地站在她的身后,人们也像我一样围在她的身边。她最后把玻璃全部捧在手上,血滴滴答答倾斜落在地面。
天空一下子黑了下来,我都看不见那红色。
夏姆最后走到我的面前松手,玻璃啪啦啪啦掉在托盘上。血或许就像酒。只是一个我能看到,一个我看不到。
她掉了一脸的眼泪,头发都粘在脸上垂不下来。她支支吾吾地对我说:
“哥、哥哥、哥、哥……我疼、疼……”
“恩。”
我回答了一句,然后转身把碎玻璃倒掉,上楼叫醒乔斯。
楼梯的朽木吱丫吱丫地叫,眼前一直往上延伸缩小的暗色踏板大力摇晃造出无数个假影,我感觉血液快速从大脑退去,清晰感受到冰凉从脑袋里拂过,手脚重重向下垂划出个弧线,身体悬空了半秒不足,过于瘦削以致骨头摩擦在石头地面的感觉是毫无保留的彻底。
重大的顿挫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觉得够累了。
我闭上双眼。把衣服歪歪扭扭挂在上身爬到楼梯口俯视我的的乔斯遮挡在眼帘之后。
眼皮支持不了工作了。
最后来不及叫醒乔斯告诉他,夏姆把四个玻璃杯给砸碎的这件事情。乔斯用大桶大桶,由夏姆拖地后留下的脏水冲刷着我的脸。感到喉咙里沙子的摩擦,我大力地咳嗽了几回,睁开了双眼。
乔斯黝黑的脸在迷雾里看不清。他什么都没说就往我脸上揍来一拳。
嘴巴里深深的铁锈味让我重新咳嗽起来,感到嘴巴里卡的一声,撕扯筋肉的崩裂感迫使我大幅度地弓起脊背。
他大力地走开了,黄昏的颜色便从他原来站着的地方透了过来。夏姆就站在窗子之后,十字窗棂的右下角,怯生生地对着我露出个笑容。
我张开嘴巴,牙齿和血从咧开的缝掉了下来。
窗外的女生像猫一样一下子没了。然后蹬蹬蹬跑到我的身边蹲下来,用抹布擦拭着我的嘴角,一脸的担忧。她的双瞳是翠绿的,我才发现。这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该有的瞳孔。她细细地擦拭着我的嘴角,用我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说:“不疼,不疼。”我看着她的手心上的疤,似乎是刚才又扯裂开,流的血成了一条细线,从手肘掉落。
五官柔和,眼眸翠绿,头发细碎最后缠成麻花辫挂在脑后。浅浅的栗色碎发在墙壁缝隙中吹入的风中飘扬起来。
夏姆是唯一一个,讲话没有刺痛电流声音的人。
她是唯一一个我看得清楚的人。
夏姆跟我讲,她要去一个国家。一个叫做一人之国的地方。等那个时候,她一定要请我去玩。然后重新露出个笑容。
“夏姆是个傻子,彻彻底底的傻子啊哈哈哈……”
“夏姆真可爱,八岁的孩子呵呵呵呵……来夏姆给让叔叔抱一下……可爱的夏姆啊。”
“夏姆来喊一声哥哥看看,赶快赶快,好孩子,这里有大把的糖果啊哈!”
“假如你能够放低你的声量就更好了,大麻贩子!别在这里嚷嚷吓到我们可爱的孩子!”
“噢乔斯,我们工作这么累,你总得给我们个对象消遣嘛是吧大伙们!”
“嘿夏姆别听他的!大伙们也别跟着胡闹!你们的手放哪呀人家还要工作呢!德利你去把夏姆带去运酒吧,这店实在装不下人了。”
我点点头,直直走上前把围着女生的人们隔开,然后拉着她走进置物室里。指指摆在一边的箱子,我率先抱起地上的箱子,走了出置物室。
真沉。手臂被重重地往下扯的感觉。走路也很难踏出脚步。我把箱子放在推车上的时候还以为手臂跟着箱子一起掉下来。
夏姆以超级缓慢的步速往前走,客人们包围着她不让她前行,最后乔斯一把挥开客人,帮忙把箱子叠在推车上。
夏姆呼了口气,三步并两步地跟在我的身后。我吸一口气一把提拉起推车把子,夏姆赶紧跑在推车前双手扶着推车的前部。偶尔喘呼呼地转过侧脸来,却因为喘气说不上话。
成功把推车送到码头,夏姆已经满脸通红,薄汗湿了脸颊。
她抬起头,有一句没一句地问着我:“哥、哥哥、哥哥、我们去、去休息、息……”
我答应了。
我扶着推车推上碎石铺地小路,翠绿的草长满了整座小丘,透过湿透的衣服能够感受到风拂过的清凉。夏姆重新恢复力气,蹦蹦跳跳地直往上走。她高兴地转着圈圈,挥舞着手臂,裙子划出一个大弧,对着我笑,月牙一样。
然而明朗的天空却慢慢地变沉了。她的脸也看不清,只见她走到了小丘的树下,在微暗的天空下对我喊着赶快来。
我把推车放在一边,她遥视着天空,问:“哥、哥你知、知道为什么,这片天、天空总是这、这样子变来变、变去吗?”
“不知道。”
“因、因为、这里是、时间之国、国。”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我眼前的小丘,俯视所至的小镇,码头,活动的人流,全部都笼罩上了一层薄雾、整个世界都在晃动、互相融合着自己的色彩,调色板一样旋着圈子,刺耳的声音充斥在整个天空。
我一下子捂住耳朵。难耐地把头压在膝盖之间。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说我不正常,整个世界都在拒绝我的融入。它们剧烈地以本身的形式抵抗着我,直到我彻底消失。
我就是不正常。是腐烂的烂木偶。
这里是时间之国,而不是一人之国。这个世界它根本不承认我的存在。这个世界在拼命地抗拒着自己。所以——
这里不是我的世界。
这里不是我的世界。
这里不是我的世界。
这里不是我的世界。
这里不是我的世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里是由众多个独立国家合并成的世界。而每个国家独立存在,国家间没有战争,也没有交流,绝对的分隔。对于每个国家的人而言,这个国家,就是他们的世界。”
“时间之国的国主能够随心所欲地改变自己所控制的国家的时间和季节。”
“一人之国则是由只由一个人组成的国家。除了那个国主之外,都是由其国主所制造的人偶。”
“虚幻之国则是难以找到行踪的国家。国主能够控制它的出现与否。”
“预言之国的国主能够在睡梦中获知国家的灾难的准确发生的时间地点。”
“移动之国的国主可以改变自己国家的地势地点所在。”
“读心之国的国主可以无视国界的阻碍,并且获得对方的心理所想。”
“……”
夏姆朗诵的时候,声音没有任何停顿。不像平时说话口吃的样子,而是非常顺滑且美妙的朗诵。正符合她本人的样子。天真无邪的。一个喜欢吃糖果的,心智年龄只有八岁的夏姆。
只从那一天,整个世界在我眼中都罩上了一层雾。无论走到哪里都无法逃离。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会出现像蚊子一样的声音,却更尖细,让我的思维混乱。
相比那些雾气而来,夏姆却是最为清晰的。轮廓分明,声音脆朗。这使我跟她相处的时间更多。对于一个瘦小而肮脏的德利,一个白痴陪在身旁,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夏姆总是缠着我要跟她讲睡前故事,要吃糖果,有时候还会笨手笨脚地想要我帮她的忙。
一个身材纤细,白皙的,外貌出众,八岁的孩子。
她总是在我身边打着转,然后轻悄悄地迈开步,转个圈。麻花辫子也在旋着,最后甩落在她的脖子边,垂在胸前。
“哥、哥哥、咱们、咱们吃午饭、午饭、给、给给你、给你勺子!”
她坐在地面,欢喜地朝我扬起勺子。
“哥、哥哥、哥哥来、来看啊!好、好、好多花花……”
她翠绿的眼眸一下子发亮起来,双手怀抱着天空,冲往花海。
“哥哥!你、你的礼物、新、新年快乐!”
她把手制的蛋糕高高举起,在我身边转着圈,最后小巧简陋的蛋糕一下子甩了出去。
在自己的回礼之后,竟然因为高兴而抱着枕头在地上滚了几圈。因为发现自己就站在庭院门口,就紧张得揪紧了枕头套,后来看清是自己之后,又露出了放松的表情甩开枕头扑向自己。
我每天从置物室里醒来,她都是我第一个见到的人。翠绿色的瞳孔直直看着你,看得你防备不能。她把毛巾从脸盆里捞起来,扭干,然后往我的脸上揉去。
她脆生生地讲:“哥哥,好、好懒啊,诶嘿嘿,起、起来吃、吃早饭~”
然后把毛巾重新散入脸盆里,十指葱白的手指细细揉搓着,又捞起来扭干,抬头又是一个灿烂的笑容。
这种生活过了很久。时间也换来换去,不知道换了多少个晴晚。
有一日早上并没有谁来叫醒自己,没有乔斯,也没有夏姆。我睡到自然醒才起来,那时候四面的墙无法透露出任何的光辉或者是人们的呼喊,也只有风的呼声。
我扶着啤酒架子慢慢地直起身,扶着墙壁按着记忆走了出去。正如前文所说的,我记得这件酒馆的所有设备所在,闭着眼走路实在不是什么问题。我走出了置物室,却听到了楼梯支丫的声音。那个人把手中的蜡烛架举高,蜡烛的光一下子照亮了整个楼梯。我顺着光线看去,翠绿的瞳孔正在烛光之下熠熠发亮。夏姆单手举着蜡烛架,另一只手正一片血红,在墙壁上印了几个印子。她赤身裸体地往下走,最后扑在我身上,蜡烛架在她松手的即刻摔在楼梯间,火舌沿着楼梯蔓延。
她抱着我的肩膀哭了很久,喑哑的,断断续续的,沉闷的声音从肩膀布料里钻出来。我定定地站着,眼前就是火势逐渐凶猛的楼梯,而耳边就是女生停不下来的哭泣。我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问。
只是她一直在说些什么。
似乎是喊疼。
我细细地擦拭着自己的人偶,听到大门风铃的响动,我便轻轻把人偶放在自己的腿上,抽出登记本和笔搁在台面。
时间正好。面前的厅门被拉开,一个瘦削男生带着一个满脸笑容的女生走了进来。他点点头示意,然后靠近桌子,对我说:“要一间房间。单人房,我睡地面。”
我把登记本翻往他面前,他摇摇头表示不会写字。
我指指那个女生,他又摇摇头。
女生好奇地站在桌面看着登记表和笔,然后笑嘻嘻地环住瘦削男生的腰。
相比起女生的白皙与健康,男生实在是过于瘦削以致与女孩等高,肤色微微发黄,骨头也清晰凸了出来。衣服上到处缝制的痕迹,洗得发白的衣服和裤子。而女生也是穿着简陋却干净的衣服,但女生本人比他出色多了,干净,白皙,明朗且甜美。
我转身拿了一串钥匙,209.最便宜的单人房。转身递给男生。男生接过转身往楼梯走,女生笑着跟着。
看着这不配的两人组,我并不好奇,而是低头重新擦拭着人偶。
第二日我走到209打扫。
他们似乎不在,但是行李仍然摆在这里。地上的凉被叠得整整齐齐,摊开床上的被子也没有什么不干净的。我把地面随意地扫了几扫。咔哒,门开了,男生和女生立定在门口,看见是我也就放下心,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简单地互相咕哝。
或许我该问问看租钱的事情。
我这么想着,一转头想开口的时候,男生似乎知道我想说些什么那般先开了口:“我没钱。”
没钱你还来住旅馆?我当然很想吼一句。
他补上一句:“我可以帮忙打理旅馆来付清我们的住宿费。”他看了看女生,又开口:“我们可以帮忙。”
于是他们便在这件旅馆住了下来,住在最角落的209.日出而起日落才休。是个称职的好帮手。不得不说。
一个人打理这件旅馆已经有些年月了。
我把刚擦好的人偶转身放在架子上。正如所有的人来到旅馆的铃铛前的第一反应那样,在我身后的橱柜上摆放着几十个人偶。每个人偶用着最优良的布料蕾丝层层包裹,整齐地摆放,像是小型的宫殿,耀花人的眼睛。以致于许多的客人总会先看着人偶们忽略我的存在,或者是边和我说话,眼睛却直直地盯着人偶们。
“娃娃能够出售吗?”
我摇摇头。眼前的客人明显露出了惋惜的表情,噢,是的。如此美妙的、轻盈小巧的,裹上层层荷叶边的孩子们,却在我这种脏兮兮、身上全是伤疤的糟老头手里?
那可没办法。这家店原来就是人偶店。生活所迫才会把店面的牌子给卸下来,实际上那个精妙的、饱含风霜的牌子就摆在我自己的房间里,再挂上旅馆的名号。
一个糟老头子。一个脏旅馆。整理不完的蜘蛛网。我自嘲地笑了起来,再看了看瘦弱的少年正努力垫高脚把手上的抹布往上凑。
他真是太瘦了以致围裙围在他的腰上是如此的不协调。简直就是骨头架子。我这么想着,补充了一些形容词,一个穿着衣服的骷髅,从不会嘴里念叨着抱怨,踏踏实实,简直没有这个年纪的孩子们的活力。
勤快的清洁旅馆的、没钱交租金的孩子们。
奇怪的孩子们。
德利简直像个机器。我这么想着,手不自觉地贴上了手下娃娃的脸。再怎么琐屑的事情他也不会哼一句话,在自己吩咐之前,不知道自己该拿些东西来做。就像玩具青蛙你按一下他才跳一下,夏姆摔倒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去扶她起来。没有自主选择能力的,无法感知感情的人偶一样。没有闲聊,没有笑容,没有野心,甚至无法感知空虚。
但是他让我那么一瞬间,想起了一个人。
我赶紧晃了晃脑袋,把念头打消。
夏姆却是真实存在的人。有血有肉。有泪有笑。摔倒的时候声音会变得尖锐。喜欢吃糖果,蹦蹦跳跳,麻花辫自己绑得歪歪扭扭。若不是那柔韧的少女身板和娇美面容,在她的恶作剧和喜形于色之下,怕是有很多人认为她只是个小女孩。
例如现在。
“你、你、在、在干什、什么?”
柜台前突然跳出一个头来,两只翠绿的大眼睛正盯着我手中的娃娃。
我艰难地把断句连在一起后,摇晃了一下手中的娃娃以及抹布。她问:“是、在、抹抹抹抹抹布?”
摇了摇头。
她抬高了细又精巧的眉毛,没问下去。聚精会神地看着我的动作后拍手:“呜噢!擦、擦娃娃娃!”
点头之后她露出灿烂之极的笑脸,为自己的正确答案自豪。
我们俩个就这么沉默了一段时间,她盯着娃娃的翠绿瞳孔迅速抬高看了我一眼后又重回到娃娃身上,虽然整个人趴在柜台上,却能明显看到肩膀紧绷了起来。她用微小的声音说着,近乎是耳语一般:“……你、你能、能带、带我出出去玩、玩么?哥哥他不、不给我、我出去玩、哥哥说新、新的城镇、坏、坏人很、很很多……”
我努力理解着那些词句。最后明了地舒了口气。
夏姆这个模样,走出去都能勾回来几个眼球。这就是为什么旅馆最近生意兴隆的原因。
我难免好奇地把手中的玩偶放下,拿出纸和笔,刷刷写道:你要去哪里?
她摇摇头说看不懂。然后白皙的手指绕过玩偶的层层蕾丝,指指它,羞涩道:“……我、我想看、看新娘……”
猜对我的问题了。
在一双闪闪发亮,但是在时间流逝之间却慢慢笼罩上雾气的双眸之下,我叹了口气宣布失败。把娃娃放好锁在柜里,披上年代久远的披风把整个人都遮掩在黑布之下,朝少女挥了把手。她高兴地迈着往常的兔子脚步给我开了门。我也免得把颤颤巍巍的老皮子晒在日光之下就为了碰上那锈迹斑斑的门把手。
带着彩灯的草地上,穿着正装的人们都朝着一处望着。红得发紫的天空下彩灯把草地的绿色给染了个透,沸腾的人声在一声高呼下停了下来,新娘裹在层层叠叠的白色布料和蕾丝里,正牵着另一边的黑衣新郎。气氛是无比的盛大,以致直直地散发着那令人头晕目眩的幸福感铺天盖地冲人而来。
我微微松了手,从布料中的缝隙看到了少女的脸,憧憬让她的脸擦了粉色。以致于交握的双手带着轻轻的颤抖。
“结、结婚……”她似乎是把词语都在嘴里咀嚼过了再缓缓吐出来,然后带着恍惚的表情急切地转向我的方向,“结婚是什、什么?我能、能和哥哥结、结婚么?”
显然我无法回答她的问题,她有点沮丧地嘟起了嘴巴,很可爱的行为。并且我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会在之后的短短时间内被解答了,不是由她的哥哥,而是某些八卦人士。那些人总在口头上挂着最新的消息,例如“做菜的酒没了,因为买不到,供应上等酒的酒馆已经烧成灰烬了”“刚出嫁的玛雅和她先生不断地吵嘴呀”“杀害店主的凶手潜逃中,或许过了这头也说不定哇”“夏姆在找寻着出嫁的对象呢”诸如此类。往往那些语气词都极含感情。
接下来的一幕发生了。
我愣在楼梯口间,而楼梯的转折,夏姆依然一脸笑容地往德利身上扑,而德利脏兮兮的双手不知所措地停在半空。显然他的耳朵和我的耳朵都听到了一样的东西,我难得地在他脸上看到了一丝变化。纵使那是一闪不见的惊讶和不可置信。
夏姆贴在德利身上说的是:“哥哥,娶我吧娶我吧~”
看这说话顺利的,想必是私自练习过很多次吧。
我小心地在阶梯上转着身,沿着来的路走了回去。希望我没影响这顺利发展。
背后轻轻地传来一句似乎有着包容语调的语句。
“恩。嫁我吧。夏姆。”
事情发展成功。原本是这么以为的。
突然背后爆发出一阵震耳的尖叫,那尖叫实在是太过刺耳让我怀疑夏姆的声带被割了一道又一道,尖利得让人发麻。我还没来得及扶着阶梯重新转过身子来查看是怎么回事,就被一个身体狠狠地从背后撞了上来——噢,我的老骨头。我看着楼梯的地面飞快地朝我面袭来,幸好撞上的是我的背侧,我被那力道顺着在阶梯上转了个圈以致着地时是屁股着地,避免了我最后的一颗牙齿早早迎来死亡。但值得一提的是骨头硌得疼。
我的视角一处看到夏姆的白裙子飞扬消失在客厅门后面。我下意识地抬高头好示意把夏姆给撵走的德利来扶我一把,目光却顺着鼻梁上的两个黑洞透了进去。直达血肉。
德利双手触摸着脸孔,试探着把手指伸入双眼的洞里。血沿着他的轮廓流下,像是泪一样。里面有细细的一根银丝弹在失去眼球的空洞里,随着德利爆发的嚎叫上下晃动。
他不敢再将手放在脸庞上,只好捂住脑袋蹲了下来,把手置在地面摸索着什么。
以我的视角我不可能看到。当然我也不想看到。
少年旁边的墙壁像是被撕扯开了一个洞那样,一个女人从洞里踏了出来,洞却恢复成原来的墙壁样子,像软绵绵的泥,缓缓相互融合。女人很高,以致摔倒在楼梯下的我甚至能看清她小腿刻的暗绿花纹。或者是感谢自己年老却毫无变样的双眼,一双人偶师的眼睛。
我只来得请看清女人身上华丽的暗绿长袍以及白皙皮肤,她弯下身体展现了诱人身材,然后她站起来了,握着的手掌摊开,嫩肉上搁着的是两只眼球,深黑色的瞳孔焦距已经有点扩散。直直地对着我。
德利仍然在地面摸索着什么,嘴里发出细微的喘息声,或者是呜咽。
女人提起脚踩住他的肩膀,高跟鞋的跟刺入了他的肉。德利瘦弱的身子跟着紫色高跟鞋的使力方向而摇动着,女人一用力,德利的背就啪的一声贴上了墙壁。灰尘从骨架后钻出来飞扬。
“嚯,这小子。”女人深红的嘴唇勾出一个弧度,单手灵活又轻柔地把两个眼球相互滚动换着位置。左手空位像是受到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压力,平摊着往上压——随着五指的动作,旅馆的楼梯像是软泥一样凹下去一大块,德利随着流沙的陷落而下滑着。他拼命地摇晃着脑袋,伸手抓着身后的湿软稀泥,急促惊慌抓着的泥却又重新从五指间泄露开来。长长的一声哭嚎突然断止,他就这么被掩埋掉了,在稀泥重新构筑成的楼梯下。
我感到一阵恐慌从自己的脚底下冲击上来。让哑掉的嗓子漏出气体,却无力喊叫。显然这种恐惧感扫遍全身后,所有的力气都随着流逝的细纱给掩埋不见。我的十指轻微颤动着,目光被死死地钉在女人转过来的双瞳上。
她转过脸来,是的。眼睛如同蛇一样细长,裹在其中的深紫色像藏着把钩子一样让你动弹不得。挺直的鼻梁下是勾勒完美的,妖媚的笑容。一大片卷发包裹着她的人以致无法看清她的着装,只能从细小的接合处了解到它的高贵。那该比我制作的人偶身上穿着的衣料上等好几级……
人偶。
托这个词所赐,我终于敢从她的直视下逃离,忍受着骨头的尖叫转过头,看向柜台后一丝不苟摆放着的人偶。她们是那么美,娇小可人,粉色樱唇勾出的是甜美而温柔的微笑。与上面,带给我冰冷瞪视的女人不同。
是我的,费尽心血,一笔,一笔。
一刀。一刀。
削。
涂。
契合。
缝纫。穿着。
以及……
“你这个老不死的——噢。”
女人的惊喜吸气让我感到背脊有点微凉,我赶紧转过头直盯着她,只见她扭曲了的笑容大大地绽开,双手大幅度地挥动,楼梯墙壁间的泥沙相互融合成球状,在昏黑的过道里,我的眼前,发出细小的硬化声音。
灰尘扑扑地下落着。
它最终成为坚硬的石球。
我掠过它,看着女人的嘴唇咧开。
像是德利的黑窟窿。
她疯狂地笑着。尖牙要把人给吃下去那样。姿态高傲地大力挥手之后,头顶上的石头慢慢升高,投射下来的影子逐渐变小,当我的视线被黑暗迅速笼罩住的时候,我根本没有那个时间意识到该闭上眼睛。
太过惊愕恐惧让大脑一片发白。
女人的声音幽幽传了过来。
“果然没能逃到别的国家去,作孽。”
果然。
一个词回答了我多年逃脱不成的原因。
作孽。
空白的脑海中回荡着这个词。头顶被石球的冲击而破裂开来,彻底覆盖住不停循环的声音。清脆的咔嚓声。带着血肉的缠绵连丝。
连热气蔓延到全身的感觉也来不及有——我朝后倒去,只来得及看到柜台的一角,一些坚持了许多年甚至自己都要淡忘的决绝,一下子错位,成为再也拉不拢的深渊。逃脱不了的,最终的报复。像回力标一样。
摇晃的视线最后停了下来。
一个黑影接着月光,轻悄悄地推开简陋的门,被虫蛀出大大小小的洞在其框架上清晰可见。他踮着脚尖踱了进去。伸手不见五指的房子里突然嚓得一声闪起红光,细微的点慢慢移高,墙壁上的蜡烛在它的接触下燃烧起来,照亮了半个墙壁。一名男子甩着手臂,火柴上的火炎变成了细微的青烟。他朝房子里唯一的窗户走去,抬手做了个手势。半分钟后,几个人影拉开半掩的门,走到原先男子的面前。
男子嘿嘿地笑了。他随意地拉开蜡烛附近的木椅,敲了敲桌面。似乎是一个号令,几个男子也跟着坐在桌子的另外两个方位。
男子伸出了个大拇指,指了指身后。一个面上明显带着恭维的人站起来,却维持着半弓着身子状态点点头。他走向男人指的方向,不久后握着酒瓶嘴出了来。他递给了男人。
男人接过,满意地笑了起来。漆黑的房子内部只由一盘蜡烛提供着光亮,而月光也吝啬地只从门板的缝隙里展示光彩。窗子外的天空是无云的黑夜里,鸟群的鸣叫让夜晚的浓墨显得更为冰冷。
男子压低声音,以致说出来的话如同夹杂着喑哑声音的气流,不认真听无法察觉得到。
“呵,一个适合讲故事的夜晚。不觉得么,弟兄们。”
在其余人轻微的点头之后,男人露出深藏不露的神秘笑容。他托着下巴,把酒瓶嘴往自己嘴里一塞,牙齿一嘣,利落地吐出瓶塞,往嘴里灌了几大口之后,带着几分醉意笑说:
“那我跟你们讲个故事——有关你们想要逃脱的那个……”
“宫廷侍卫招选。”
“噢,是的是的,宫廷侍卫。我来讲~这个故事好了。”
喷出酒气,男人继续压低着声音说道:
“嘿,我们的女王,每月都要招人进宫廷里面服侍她的儿子。”
“女王可真美……”
听到他们的咕咕囔囔,男人大气地摆手:“嗨,可不是嘛。她儿子也俊,特别是那双眼睛……”他一下子把空着的手伸出两根手指,直插向自己的双眼,在一厘米外停住,其他人一下子屏住的气息缓和下来。
男人恶劣地一笑,“啊哈哈,可是两个窟窿哟。真是可惜了那副模样啊。白白净净的,鼻梁高挺,卖到哪里都是个好价钱。”
“那……?不就是照顾一个瞎子嘛。为什么流言四起的……”
“去问女王呗。”男人事不关己地又灌了一口酒。
其他人沉默。他们都知道,这个男人最喜欢讲故事,让别人沉醉在他的故事里。讨厌疑问,讨厌抗拒,长相粗矿身材高大,这就是他们必须拜托的人。
男人见其余人不语,就又高兴地开了话夹子:“你说,南部的城镇就在女王的监管之下,她想要干嘛就干嘛,那部分都被招过人了。每家每户有回来过的嘛?”
人们露出沉思且细微透露出恐惧的表情。
“你们都没见过世面,困在这个地方里。像我,跑过南部,又有一个高官儿子,什么消息不能手到擒来?”男人自豪地哈哈大笑,惹得酒滴在他的大胡子上。
其余人赶忙把手指伸到嘴唇上按着,低声说:“大人,小声点……我们在这里守着,可不能打扰楼上的作乐啊……”
“我可不稀罕那莽汉的几个臭钱!只是他这破店有那气氛才答应的!”他越发提高声调。
众人苦笑着看向身后的黑暗。没什么异状后他们重新看向已有几分醉意的男人。
“先生,请。请继续讲。”
“……啧。”男人停顿了数秒,“听说他儿子疯掉了,好好关在一个房间内,每当有人去给他管饭,他就把那人当晚饭。……说来觉得温度有点高了?”
“先生您怕是喝酒,讲得如此激昂,体温高了。”
“是是,体温。”男人嘲讽地勾起笑容,他抹了一把胡子,“恐怕是南部城镇已经全部招收完毕了吧……轮到这一带了。侍卫其实也是好的,女王,谁不想见?说不定还能攀上裙带,做个国王呢。”
“——我宁愿平静地生活。”
“那是,你们样貌德行攀不攀得上不管,在这之前能不能在王子手下活过来还是个问题。呵,我继续给你们讲这个故事……”
其余的人便静静地看着男子口沫飞溅,其一不自觉地挥了挥手掌给自己扇凉。
“……你觉得热了?”另一个人悄悄用手肘碰了碰那人的腰侧。那人点头后,俩人没再做声。直到他们越发感觉到温度的上升,他们才怯生生地对男子说了声:“老大,您觉得热了没?”
男子强要面子地不承认自己额头上的薄汗。对于有着大胡子的他这恐怕有点难熬。
舒适的凉夜,从哪里来的热量呢?蜡烛?不是。那热度在夜空的风卷席下便消失了。那会是?
“老大,墙壁那里透着光……我去看看好了。”
说话的年轻人站起来,在男子允可下便推开小门钻了过去。短短的廊道后,他惊讶地发现热量铺面而来,高昂的火舌已经吞掉了整条楼梯,飞扑到柴房的火焰啃噬着随意堆在地面的干草和柴木,炸裂声随着状势浩大的火焰一起舞动。火焰像手臂一样想要抓住年轻人,本能的恐惧让年轻人尖叫一声,赶紧冲往回路。
“失——火了!”他颤抖着说出“火”的名词。汗沾湿了他的衣襟,他按在门框上的手指也能够看到颤抖。
男子二话不说丢下酒瓶慌张地从木椅中跃起,与其他人争相从大门挤出去。
当所有人全部逃离这片火海,站在能看到火势的空地上时,其余的人也被这个光源惊扰,跟着他们站在遥远的地方。冲天的火光燃亮了一片天空,浑浊的空气像在抖动。
“都怪你,没有去救火。好了?现在我们唯一的酒馆,没了。”
“嘿!老大……这可不怪我。你知道的,我们都怕火……”
“……”似乎是默认了这句话,男子没再追究,只是大力挥着手臂吼着:“大伙儿们!都回家睡觉去吧。别再管这啦,天亮后才会变成灰烬,那里面的三个人和木头,可要烧好一会儿呢。走~走,你们的事儿我会想办法解决的,回去歇着吧啊。”
男子是率先离开的人。
他甩着华美的衣服,阔步走向自己的家,优哉游哉,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儿。
“嘿,哟。吃人偶的王子大人,真笑话!”
我提着过长的裙摆,踏上了地毯,走进了宫廷的最深处。
国家南部城镇的缩小版模型在深蓝色的房间里发着银白色的光芒。我看向另一头,一个铁笼子摆在正中。低低的咆哮声从里面发出来。
我打开一盏灯。我知道我亲爱的孩子害怕太过刺眼的灯光。橘黄色,属于太阳的温暖色调的灯悬在天花板上,些许漏在地面,照在铁笼子上。
冰冷地反折光芒。
我打了个响指,在门外侍候着的人毕恭毕敬地带着餐盘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打开笼子的一扇小窗,双手捧着盘子递了进去。
“嗷——”
“啊啊啊啊啊啊啊!”
尖叫声和吼叫声一起响了起来。
我厌恶地皱着眉头。这就是我讨厌女侍的原因,太过先进且声音太尖。
我看过去,女侍浑身战栗地从小窗抽出仅剩半截的手臂。维持机能的液体从里面的管道流出,撒在洁白的围裙上。她惊慌地看了我一眼,又大幅度地低下头,忍了几忍无视掉我的存在冲出了房间。
不听话的人一个个地来,一个个地走。
因为他们都是逐渐拥有了情感的,愚蠢的人偶。
我爱怜地走过去,关上铁笼的小窗。对着里面衣不蔽体浑身褴褛,蹲在地面啃咬着侍女的手臂以及硬盘上食物的人轻声说道:“儿子,慢慢吃,别噎着。”
柔情蜜意的。一个母亲该做的。
他该有着最上等的房间,最华贵的穿着。做着最伟大的劳动,管着最强大的国家。
一个房间逐渐关不了他。作为一个母亲,我实在没什么再可以为他做的了。他该有的都被剥夺,我可怜的孩子,我最俊美的孩子——
“妈妈已经杀掉那个人了。作为庆祝,妈妈给你准备了更多的晚饭……”我低声地说。又打响了几个响指,发着抖的侍卫们跟着队伍捧着餐盘进了来。他们的脸在橘黄灯光下依然惨白。
我吩咐道:“打开小门,钻进去。”
他们的脸便更像刷上一层白灰。
拿着长矛的官兵在他们的身后指着。
我坐下,一把椅子马上就出现在自己身下。椅子的高度正好让我平视蹲着的儿子。他的双眼是个窟窿,毫无内容物。他似乎知道我在看着他,也跟着停下咀嚼啃咬,晦涩地直视着我。
“是的,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亲爱的。第一人偶死了。那个夺走你人生的家伙。眼睛也拿回来了。明日我就给你装上。今天你就好好地吃,开怀地吃。孩子,你妈妈可没老,希望你能看得见。”
我把手指贴着铁架。他可没有注意到我的手掌的贴近,而是马上冲向人偶从小窗掉落的地方。
滋啦滋啦。衣服撕扯的声音。哀嚎声。充斥房间的哭叫。
我满意地看着儿子来者不拒,一点都不挑食。
是的呀,吃多点。明天你的人生就回来了。
我轻柔地抚摸着手上属于自己儿子的眼球。
叫她——那个低等的**,去使他动情。这一着,走对了。
然而我并不知道这会失败。
当我满怀愉悦地欣赏着自己国家的模型,实际上也是国家的操作盘后,踱步走到儿子的笼前。里面碎布和螺丝四散,让我扭了一下眉头。想到儿子装好眼睛后神采奕奕,光芒四射的样子,我就不在意了。
掏出层层叠叠,我最喜爱的裙子里藏着的钥匙,水晶把灯光折射到手上。把钥匙塞入锁眼,扭了几转后,轻轻的咔哒一声。锁开了。
还没来得及推开门迎接自己的儿子的那一瞬间,儿子突然一跃而起,把门撞得洞开,把我甩到远处。华贵的裙子起到了缓冲的作用,层层布料上我没有收到太大的冲击。我惊愕地看着儿子把国家模型打在地上,疯狂地撕扯着帘幕,最后看到角落里不知所措的自己,带着长长的嘶叫,扑了过来。由于啃食侍卫和骨头而磨得尖尖的犬牙,一下子刺入了自己的脖颈内。
很好吃吧。人的身体。
我欣慰地发现儿子没有碰过人的肉。比脖子上的撕咬更为疼痛的触觉从胸部传了上来——儿子手里握着的造人偶的螺丝起子,深深地刺入自己的肺。像刺穿一个虫殻。
他猛扎了数次,往我额头又是一次。这次他没有把螺丝起子给拿出来,而是迅速有力地从我身上蹦起来,不注意踩碎了我因疼痛而微微摊开的手掌里滚落出来的眼球。他就这么带着两个黑窟窿疯狂地大笑着,一路狂奔出去。
作为人偶师的儿子,全国没有人偶敢对他出手。我放心地舒了口气,然后咳出了血,因为咳嗽连带的脑袋的剧痛加深。
温热的血从刺入出涌了出来,湿了脸。
视线模糊不清。甚至染上了微微的红。
一声细小的咔哒声从角落处传来。或许是躲藏着的人偶,还是重新折回来的儿子,我都无力顾及了。我用眼角看了一眼破碎的眼球,又重新把视线放在自己的裙子上。
那是自己最为喜爱的。故意挑今天穿的。
哦,真疼。
当自己这么想的时候,被摔在地面的国家模型特有的银光在摇晃着,升高。是被一个人捡了起来。
这个时候,血红的世界也从我的眼睛里撤去。意识模糊地哼不出一句“滚出去”。
谁都好。滚吧。滚吧。
别打扰被儿子杀死的母亲的清净。
滚吧。反正我无药可救了。
“噢,居然把模型的围绕圈切开,扭了一下再重新结合,造成了莫比乌斯之环。难怪一人之国的时间完全扭曲了,在里面的人完全逃脱不出去……总之,我收下了。”
“呵,终于承认你无药可救了?你这个愚昧盲目的母亲。明明知道自己的儿子作为眼球的原主人能够接受从眼球那里传来的无尽恐惧、怀疑、痛苦之类的负面情感,最终疯掉成为一头野兽。却执意认为自己的儿子还是正常的……正常到不相信所有的生物,成为另一极端的‘德利’?——XX。”
意识最终远去。我无法再次睁开眼睛,看清那一个人的模样。先是视觉消失。力量消失。触觉消失。听觉消失。血液都开始停止喧嚣变成缓流的小河,回归冰冷。
最后的那人说的两个字。
似乎是“作孽”。
——异国的死**。
我瞎了。并且眼睛都不见了。
我尝试着伸出手,再次放入自己的眼眶里。但是一再确认的事实让自己更加失落。噢,失落。难得自己有了人一样的感情。而自己实际上也懒得抬起手臂。脑海里的观点告诉我:你是个人偶,你不需要进食。我从来作过进食的决定。
我一向没有自己的选择权。这很奇怪,但对我来说没有可质疑的地方。我脑海中的定义是这样,我就不会作其余的决定。
我也无法凭着自己的意识来推测,自己空腹过了几天。
看不到的自己无法找到食物。实际上我也没有吃食的欲望。以前都是乔斯每餐准备好。他认为我该吃。于是我吃了。
噢,乔斯死了?大概吧。
我会不会死。不吃东西的情况下。
听说一人之国的人偶很特殊。他们有着统一的思想基础,随着年月逐渐造成不同的人偶性格。而人偶思想基础之一就是:进食。像个人一样。
显然我没有进食这个定义。我不是一人之国的人偶。
在黑暗中我只好不断地思考打发时间。保持脑海空洞并不是我下意识去干的,而是我脑中的定义。
人偶不该自主思考的。
但是太多的空白时间让我感到疼痛。眼眶的疼痛。
思考之后得出的结论却让自己感到难过。奇怪的思想感情。
身体不知道为何无法按照自己思想动起来。我只好挨着背后的墙壁,瘫坐着。
幸好自己还在这个世界里。身体的记忆告诉我,这之前我像是掉进了沼泽,这时候该是在一片淤泥里。但是我背后是墙壁,桥梁,邮箱?什么都好。有个东西给我靠着。
耳边是人们来来往往的声音。船鸣。小鸟欢快的歌唱。
失去色彩的世界,声音是如此的鲜明。让我感觉自己并没有只剩下身体。我还真切地存在着。
人们在我面前来来往往。小贩们的喊叫,孩童的哼唱,铃铛的响声,车辆的拉链摩擦声,鸣笛高呼。至于为什么没有人捡起自己,我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会有人帮助自己”这个思想从没有存活过在自己的脑海里。
这是早上——我想用嘴巴说出来,但是没有力气,只好改为脑海的思想。这就是早上,活力四射并且忙碌的早上。我肯定着,稍微舒展着手指。
耳边是人们来往的声音。我也开始回想着之前的事情。
慢慢地追溯着过往的时间,我发现飘过脑海的,大部分都是夏姆的笑颜。
夏姆单纯地跟着自己身后跑。无邪地绽开大大的笑容。
最后我看到的,也是她的脸。
粉色的羞涩从她耳根爬上脸颊,嘴唇显得比以往更鲜艳欲滴。挺直鼻梁上是翠绿的双眸,正无助地用眼帘半敛着。最后她似乎决定了些什么,一下子扑往自己。
重量以及少女的柔软身体覆盖在自己的身上。我忍不住顺着力度抬高肮脏的手,以免蹭上她洁白的衣裙。这种状况在自己的脑海里从没出现过,一时之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动作。我就这么僵着,看着少女用柔嫩的脸蛋缓慢却细腻地磨蹭着自己的脖子和下巴。
她用欢快的声音歌唱着:“哥哥,娶我吧娶我吧~”
清脆的声音滑入自己的耳朵。她的两只手臂揽着自己的肩膀,紧紧地靠向她。
娶。结婚。以后都在一起。
不敢奢想的字眼。
脑海中的一条线似乎绷紧了。它迅速扫过自己的所有记忆和定理。它告诉自己,这是可以的。你可以把自己和她的一生绑定在一起。
一种难以描述的情感从心脏的位置流到四肢,让自己悬在半空的手臂有些许的放软。温暖,是温暖吧。是凭着单薄布料无法给予的温暖,甚至融了自己的脖颈。能够清晰感受到少女脸颊的热度和柔软。而紧贴的身躯热量的传递也是温暖来源的一部分。
那条线最后断了。我做了这辈子唯一一个,自主的决定。
“恩。嫁我吧。夏姆。”
连声带也被这温暖给哄暖了那样,这句话听起来比平时自己说的话更为有神气。带着能感觉到的情感,说了出来。
那是什么情感?——是……
正当自己在脑海中搜索着自己听过的词语,眼眶里有什么东西在钻来钻去,一松,皮肤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清凉。在感受到这种空气飘拂的凉意的同时,视线也一黑——
正被我下巴按着的,夏姆的肩膀措不及防地离开,少女独有的香味和热量也不见,让空气的存在感更为明显。少了一块的感觉还没让自己感受到真实感,少女的尖叫就震痛了自己的耳膜。
——像是除了她之外的所有人,声音里独有的电流感带来的震痛那样。
那之后我便陷入了黑暗。陷入了泥沙。掉在这个大街上。
不知道是在哪里碰撞出了问题,我的右耳听不到声音。偶尔能捕抓到风声,但左耳却能够清晰地听到大街上人们的喧嚷。
在眼睛之后,我耳朵也出了错。
我静静地挨着身后的背景物,分辨着自己耳中听到的声响。然后每一种都归纳分类,好让自己在人群中显得不那么突兀。仅仅是心理作用也好。
“当啷丁玲!”
这是钥匙串发出的撞击声。
“嘻嘻啊哈哈……”
这个是,约莫几岁上下孩子的欢笑声。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鸭子的队伍。
“鱼啊鱼!跨国的噢!”
卖鱼的小贩又在油嘴滑舌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
女性的声音。
我浑身不易察觉地一震。是在和我问话?那番成熟且有些正气的纯正问句又重复了一次。这次毫无疑问地是在自己面前问自己的。
我张了张嘴吧,尝试通过气流震动音带,发出一点声音。
“……我在听着这个世界的声音。”斟酌了一下对方的声调,不像少女的清脆而是过了变声期的成熟,却又不像老妇人的低缓。我想了想还是如此称呼,“小姐。”
对方并没有异议。声音又贴近了几分,“世界的声音?噢,你指这个?”
“这个”指的是身边的环境吧。我这么想着,想要点点头却没有力气动,只好应了声是。
“这样……好听?”
对方一下子坐在自己的身旁。刚好是左手处。我放心地吐了一口气。有了一位愿意和自己讲话的人,我自然也不愿意就这么讲了一句话就听不到。
“好听。”
我当然没有告诉她,这个世界的声音在我耳中是如此的刺耳。当眼睛没有了之后,我无法看到色彩,也无法看到扭曲的雾气,这点倒是可以庆幸。
声音的主人一会儿再次开口。和我闲聊了一会儿。关于我的背景。关于天气。关于爱情。说道相貌,我不禁反问一句:“你不觉得我实在……有点丑?”
特别是没有双瞳的脸。
“不,还好。”礼貌的回复。
她的气息会从我的耳边擦过,头发晃动。在没有风的流动的街上,人们的声音逐渐静了下来。我猜夜幕黑了。
“张嘴。”
我感受到嘴唇上的碰触,便依言张开。一小块蛋糕在舌头上逐渐融化。
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食物。我肯定。饥饿的胃似乎才刚刚醒来,大声地发出自己的不满。而送到嘴里的蛋糕也越发大块。
“慢慢吃,别急。你吃好了才有力气说话。”
“(嚼嚼嚼咕)恩。”
“……说到眼睛,”女士没有停下手中的活,依旧把小块的蛋糕送到我嘴唇边,“我想起来这么一个故事,给你讲?”
我急着吃蛋糕没有回答。
“有个人偶师,他非常的有才华。他生来简直就为了制作人偶的。而事实上,他也必须制作人偶,为了他的母亲,以及为了他的国家。他不仅有着先天的能力,还有着一双能够看出真物的眼睛。这双眼睛是一件宝物,每个国家的人都想要获得,但是呢,国与国之间,不是不能跨越,而是要花上无比的艰辛,才能够穿越拦网。于是每个国家有能力的人都纷纷前往这里,为了得到他的双眼。”
“这眼睛是怎么的?不是那种看到真物就能做出标记那般夸张。它只是能够忽略掉与脑中的认知相悖的东西而已。”
“例如你面前摆着一行列的蛋糕。一块掺了面包的蛋糕就会直接在视野里消失。它实际上是存在的,眼睛却忽略了它。当你的认知是正确的时候,那样假的物品就会被你的眼睛过滤过去。很神奇?呵,这就是为什么,人偶师只做出来的人偶强大得拥有自我意识的原因。他能够分辨出最好的物品,来制作最好的人偶。”
“人偶师花费大量的时间和心血,用最高等的材料和最顶尖的科技,制造了一个完美的人偶。这个人偶不仅一开始就拥有了情感,还继承了人偶师的能力。人偶师与第一人偶夜以继日地工作着,他们的国家逐渐繁荣。”
“很多个国家的人们……都聚集在这里。但是当他们来了这里之后,发现自己费尽心思接受鞭打、电击、荆棘跨越而来,变成了徒劳无功。”
“因为人偶师的双眼,被第一人偶挖了出来。安在了一个跨越国境却惨遭洗脑的,身体机能损坏的旅行者身上。”
“呵……至于为什么人偶师要那么做——”
她像是唱歌剧一样,把声音提了个八调。带着嘲讽的笑声:“因为第一人偶爱上人偶师了。”
人偶累计年月也会有感情的。再何况一制造出来就有了感情的人偶呢。我嚼着蛋糕想着,在黑暗的世界里捕抓着她五彩的声音。
“重点就在于人偶师的双眼。”
“人偶师亲手制造的人偶,在他的脑海里认知,永远只会是人偶。作为人偶,第一人偶显然是真切存在的。作为一个能够相伴的人,第一人偶,是‘假’的。”
“人偶师会动情的眼里,永远不会有第一人偶的存在。当第一人偶日夜琢磨异国的书本,强行把人偶师的脑袋数据修改,把他的认知编辑为‘第一人偶’这个存在是个‘人’。”
“问题出现了。”
“作为人偶师,他的脑袋里修改的数据是无疑正确的。他认为第一人偶是个人。然而第一人偶,作为一个人偶,却是真实的。他的眼睛不接受了第一人偶的谎言,却在大脑里强行肯定了。在人偶师的眼里,人偶是什么样子的呢——我猜,是永远看不清的一团迷雾吧。”
突然间有一个东西拽住了自己的领子,深深地往下拽。整个人都失去了力气那样,又变成悬浮在空中,没有依靠的恐慌。
左边的人笑了起来。她继续说:“第一人偶便非常的难过。他不能讲话,因为会让人偶师感到难受。他也不能出现在人偶师的面前,因为他会让他感到晕眩。最终不能相见让第一人偶决绝了。第一人偶用手工刀,把他的双瞳挖了出来。——或许是勺子,噢,你别吐,我说笑的。我为我的言辞对你道歉。”
我想擦擦嘴巴,却没有力气举高手臂。她很体贴地用上好的布料制成的手帕拭去我嘴角的蛋糕屑。
“第一人偶逃脱了,而有着恋子情节的人偶师之母,疯狂地把操作盘——你可以理解为一个控制仪器——的包围圈扭曲了成了一个莫比乌斯之环。她的目的成功了,国家的边界、道路完全扭曲,道路的终点与起点相连接,已经没有人能够逃脱这个国家。包括第一人偶,包括众多对眼睛虎视眈眈的异国人们。但是唯一能够重新修复操作盘的人,就是失明了的人偶师。”
“那双眼睛便装在了一个人身上。那的确是个人。进入国家失败的冒险者。挖掉他原先的双眼,装了上去。第一人偶把他丢在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于是这双眼球便失去下落。因为异国的人是无法在操作盘上显示的。在操作盘上显示得出来的只有大批大批的人偶,人偶,人偶。以及人偶师,作为女王之外唯一的人。”
“而第一人偶也很聪明地给这双眼球的保险丝下了暗示。不受任何人偶的蛊惑。一旦此人动了情,就要让他掉落眼球,失去这份感情。第一人偶恐怕也疯掉了吧。”
她拍着手上的碎屑,长呼了一口气。
“呀,讲故事真是辛苦。你算是我这个国家里唯一有点好感的人,就算临别礼物吧。”
我沉默地面对她的故事结尾。作为一个人偶——或许曾经是个人,与生俱来的接受能力马上让我接受了这些事实。我突然发觉自己的动情是多么的愚蠢,让自己失去了双眼,以及让小人得到了奖赏。小人。夏姆。小人。她欺骗了自己的感情。
与极度的愤怒厌恶不同的是,让我知道一切真相的女士,赢取了我全部的感激。
她很豪爽地笑了,说:“嗨,不用谢,我也好好地度过了这个最后的时光。其实我是读心之国的国君,过来抢操作盘最后却出不了去的。你信不?啊哈哈哈……一人之国的操作盘就在我手上,能够直接反应出国家内部管理呢。可惜你看不到,水晶做的,可好看了。”
我淡淡地微笑着,为她的高兴而高兴。无论她是谁也好,甚至是女王也好,她在我如此贫困潦倒的时候给了我活下去的粮食,并且给我讲了可以打发时间的故事。满满的喜悦和些小滋生出的,从未得到的幸福,慢慢蔓延到全身。
“这个国家开始动荡了。我希望能够根据人心的查看,分析出第一人偶的所在,给我弄好操作盘,好让这个时间带混乱的扭曲世界恢复正常。”卡拉卡拉的声音,对方是在摆弄着什么,“有一头野兽逃笼了,我可要好好标注好……搞定。”
人们喧闹的声音由小变大。又是早上了?我把心思从隔壁的人身上脱离,放在辨析各样声音之上。托此所赐,我发现自己的听觉更加灵敏。这就是失一得一么。
隔壁人发出衣料的窸窸窣窣声,是站起来吧。我有点不舍。跟随着声音抬高视线。即使我看不到。
“那么我该走了啊。要回到自己的国家才行。”带着愉悦的,旅行前的人笑着说。
“回到了自己的国家,就能够重新一个新的生活,一个新的社会面貌。带着另一个国家。呵~”
“慢走。一路小心。衷心祝你能安全回到自己的国家。”我诚恳地地低语,用着全身心的力量以及最温柔的语气。
对方在我看不到的黑暗里,笑的花枝乱颤。
“是的,德利哥哥。那我帮哥哥关掉播音器。”
成熟声调毅然变成了我听惯了的柔弱,娇气的声音,在一声“咔哒”之后,所有的人们喧嚷声,风的呼啸声,马的嘶叫和孩子们的欢笑声,全部变成了虚无。我的左耳也和右耳一样,失聪了——?
“还有帮哥哥拔掉身上的钉子——很痛吧?没关系,夏姆帮哥哥拔出来。这样哥哥就能够动了。”
她似乎半蹲了下来,离自己很近,喷气喷到自己的脖子。感觉到无法动弹的手肘,肩膀,膝盖,有一些东西从身体内磨蹭着,最后脱离,一拥而入的空气让膝盖感觉到彻底的凉,心也跟着掉入冰窖一样。
夏姆。从来都是“虚假的”。
当啷。
颇有重量的铁钉掉在地上的清脆声音。在空白的世界里分明地传入耳朵。
没有失聪。从来就,没有失聪。
两颗钉子掉在地上。我能想象到夏姆兴致勃勃地想要拔出自己肩膀上,连接着墙壁的钉子时,露出的欢快神情。
这时候,某些东西发出了细微的“滴嘟滴嘟”,连续的响声。弓着身子在我面前拔着钉子的“夏姆”似乎没有注意到。
狂乱的脚步声从室外冲了进来,他咆哮着扑在来不及站稳的“夏姆”身上,她手上未丢掉的钉子随着她被咆哮者按倒下的重量刺入了自己的脖子里面。女人痛苦地高叫着,一波高过一波,与那日,她伪装出来的一样。只听得见咆哮者像犬一样威胁的低鸣和撕裂皮肉发出的欢愉呼叫,血四处飞溅。红得透心,可我看不到。
疼痛。只有无法呼吸的疼痛和铁锈味的冲刷。想要咳嗽却浑身被重压制住动弹不得。要是自己的眼睛不是两个窟窿就好了,那样就能看到我们俩个的血互相交融。
我无奈且悲哀地微笑。我毕竟还真的,动过情。确实的。
身体像是破布一样承受着一个人对另一人的撕咬,钉子被怪力压的越埋越深,最后刺入了身后的墙壁里。
刺耳的高呼声里,我舔舐着血液。等待着咆哮者尖牙对自己的洗礼。
喜欢上血肉的味道的怪物。我闷哼。全身越发冰凉,最后21度以下,与墙壁连为一体。
这是一个人的屠杀,且永远逃脱不出去的国度。
后记:
咳。
看了本文的读者,咱诚挚讲一句话:
“一切都是幻觉。”
10天的时间。大概只用了3天来写……其余时间?那是个深奥的问题。说实在有点赶。写完之后去群里面吼“写完了”然后风鸟子跟我说“11号才交”。那时候我能感受到寒风的吹拂。大概就是一种临死的时候得到了免死令之后,发现自己罪状上面写的名字不是自己——的感觉吧。
说实在对自己这次的文很不满意。没有交出自己满意的作品,这种心情其实不好(叹)。自己也能够挑出一大堆的问题。评本文的大人辛苦了。
想要构筑出来的世界很大。实际上能写出的东西很少。不过,能参加逆评测,实在是一种荣幸。本人不是写作的料子,本文也是好久没动手,重新执笔的作品。不。用排队直接得到评测还真是幸运(笑)。
本文的内容,就是一个成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要补充的事情就这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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