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生还外
作者:凌云落日
在我十七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过如此的窘境。
这样说或许不太恰当,毕竟从上了战场算起,已经有14枚以上的弹片从我身上被取出来了,与死亡擦肩而过也不是一回两回。
只是,如此明确地认为自己没救了,还真是头一次。
我试着活动了一下手指,长时间维持弯曲姿势的食指变得意想不到的僵硬,用尽全力也没法伸直,还差点因为用力过猛手滑扣下扳机。
“怎么了,看看你那脸色。这还是那个号称热血笨蛋送死先锋的少年嘛?”
一旁传来满是嘲笑意味的声音。不过我现在根本没有精力去跟她斗嘴。
“……你觉得我们的部队还能坚持多久?”
“从之前的状况来看,败退也就还有一个小时左右吧。”
“可恶,不快点转移不行了啊。”
“话虽如此。”
她伸手挠了挠头,散乱的长发一阵晃动,抖落下不少灰尘。
“前面是死路,背后靠着掩体,小巷里有狙击手,怎么想都是标准的必死模式嘛。”
听她这么说,我有些颓然地叹了口气。
“真的就没办法了吗?”
“其实也可以赌一把啦。”
她说着从地上拖起一具尸体,那是我们曾经的班长——从我入伍之后到他刚刚阵亡为止一直都是。她把尸体的头盔向下拉了拉,略微遮住脸。
“……你想干嘛?”
她没有回答,伸出手指对我做了个安静的手势,用枪尖挑起尸体,向掩体外伸过去。
砰。
班长那张中年大叔的脸很干脆地爆开了,脑浆和血四处飞溅,其中七成以上都落在了我们两人的脸上。
“这样他也许就会以为又有一人耐不住寂寞前去送死了……哎呀,你的脸色又变坏了。”
“……暂且别说话,拜托了……唔呕,有一点进到嗓子里了……”
她仿佛很关心似的向我这边凑了凑,用手拍着我的背。
“别担心,没关系的。实在不行就用力收腹,然后你的食道会向上收缩,身体会不由自主地弯曲,咽喉感到疼痛,紧接着胃部短暂地剧烈痉挛,压迫未消化的食糜经食道从口中排出,这样来一下就会轻松许多的。”
“……就算本来没想吐,听你这么详细地一解说也差不多了……”
“呼呼呼。”
把我弄得这么痛苦之后,她竟然很快乐似的笑了几声。
“半个小时之后再来一次,他可能就会以为剩下的两人也死掉,然后走人。不过问题在于,别的尸体都在掩体外呢。这具看样子也不能再用第二次了啊。”
我深呼吸了几下,好不容易让我的胃冷静下来,却看到她正诡笑着看向我。
“少年啊,我需要一名志愿者……”
“我拒绝。”
“……怎么会,太残忍了!某国电影里,这种时候男主角一定会挺身而出拯救他的恋人的……”
“我可不记得你是我的恋人!而且我也不是主角!”
“说的也是,主角的话可不会一天到晚给自己立死亡flag。你干嘛不像平常一样,拉开手榴弹豪爽地跳出去啊。”
“谁会去送死啊!”
“真可惜。你要抛弃自己的最后一个优点吗。”
“这算什么优点?”
“你不懂的吗?有的人进军队是为了升官发财,总跟在靠近领导的位置,不但死亡率低,偶尔出风头也容易被看到,军队里要都是这种人国家就麻烦了。所以像你一样意志坚定理想崇高保家卫国殒身不恤的家伙一定要有很多很多才行,越多越好,我们还需要更多的炮灰。”
“……”
我一时没了言语,只能把身子靠在掩体上抬头仰望天空。她也不再说话,两人也不知沉默了多久,只听到附近的枪声愈发稀疏。大部队也许已经被击退了,不快点撤出城市就再也没办法获救。然而我也只能是这样想一想罢了,已经被困了这么久,不要说力气,就连逃跑的意志也都渐渐流逝着。
就在这时,眼中所看到的景物瞬间改变。
“……你做什么?”
代替那片蓝天出现在我视野中的,是她有些苍白的脸,粘着泥土和血水,看起来狼狈不堪。顺着脸颊垂下的头发搔着我的耳朵,让我心中泛起一阵奇妙的悸动。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微笑着,慢慢将头低下。彼此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我不禁慌乱起来。
“你、你想干什么啊!?在这种时候!”
这个问题并不是在问她接下来的行动,这一点谁都看得出来。我所不理解的,是她的动机,还有选择这个场合的意义。
“不用问这么多……”
伴随着轻柔的声音,湿润的气息吹过我的颈部。我想要推开她,然而先前心里的那种悸动却再一次发作,让我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只是,预想中的碰触并没有到来。
“……果然还是算了呢。”
她抬起头,被遮挡的阳光又一次洒下来,竟让我觉得有些刺眼。
“回忆这种东西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也只有活着才有价值呢。想着最后至少也要做一次,可就算真的吻下去,到结局也不过只剩我一个,孑然一身,徒留悲伤……”
那处在背光的阴影下的笑容,却并没有看出悲伤,只是有着不易察觉的,淡淡的寂寞。
她猛然站直身体——躲在掩体后的此刻,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当我理解了这一点时,一切都结束了。
一枚子弹穿透她的胸口。那一瞬间,我竟觉得自己可以看到那子弹在空中划过的轨迹,但这不过是错觉。在那无限延伸开的零点一秒钟,唯一真实的,是融合了日光,闪烁着炫目光彩的血花。
“……而你,将踏着我的梦想之翼,再次轻翔在这天空中……”
我轻轻睁开双眼,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躺在地上睡着了。眼前的天空一碧如洗,我却不觉得那澄澈而美丽的色彩给自己带来了多少慰藉,反倒怅然若失。一想起曾经那因硝烟而遍染灰色的天空,总觉得眼前看到的这个似乎让我忘掉了某种重要的感觉。
一想起之前的梦,这种失落感又更加强烈了。
“到结局不过只剩我一个,孑然一身,徒留悲伤……”
我默默地念着她那时说过的话,用痛苦来埋掉空虚。我不明白她那时候为什么会说这句话,回忆活着才有价值,感情不也一样吗?她明明已经不会再悲伤了,孑然一身的是我,她没有说对自己的结局,那结局是留给我的。
“你是来祭奠你的战友的吗?我听到你说的话……”
我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名女孩上身微微前倾,带着担心的表情盯着我。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被身后层层展开的淡绿色草地映衬着,很有些纯洁而雅致的韵调。
我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用手撑起上半身,把目光移向众多墓碑中的一个。
“lin……这个是,人名吗?”
似乎是注意到我的视线,女孩小心翼翼地读出了那个我亲手刻在石碑上的字母。
“是网名……第一次交谈时用的是这个,她之前说过想换一个,不过后来打起仗了,就没机会上网了……”
我的解说中透着深深的无力感。其实此刻我还有心情对她说这些已经可以说是个奇迹了。
“是什么人?”
“……说不清楚啊。算是恋人吧?”
“这样哦……”
女孩慢慢地点了点头,表情忽然变得有些难过的样子。这是在同情我吗?可这又何必呢,又不能让我轻松一点。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父亲还是母亲?还是说是兄弟?”
因为不想再看到她那副表情,我主动发问了。这个问题其实颇带点恶意,让人心里有些堵却又没法发火,也算是我小小的报复吧。
女孩这回摇了摇头。她笑了起来,先前难过的表情还没消失,于是组成了个悲伤的笑容。
“我的家人是不可能在这的。”
“那你来做什么的?瞻仰先烈吗?”
“不是的。”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什么理由也没有吗?唔,这倒确实是个郊游的好地方,也算得上山清水秀绿草如茵,还有八百冤魂和你开茶会呢。”
“不是啦!”
她似乎有些气恼,满脸通红地向我大喊,随后又恢复了悲伤的样子。
“每个人,都一定是有着各自的理由的。”
“听起来很酷的样子,从什么时候起大家都喜欢说一些漂亮话了呢……”
我摇晃着站起身来,最后看了一眼那墓碑,冲着女孩摆了摆手,向着市区的方向走去。
“等一下!”
“嗯?”
她叫住了我,却像是没想好要说什么一样踌躇起来。
“我的名字是秋仲。”
沉吟了片刻,她有些紧张地对我这样说道,然后像是在期待什么似的盯着我。
结果我还是没有告诉她名字。我不明白她为何要那样做,明明彼此只是偶然邂逅,今后大概也不会再见面,即使知道了名字,对未来又会有什么改变呢?
也许,她觉得非常的寂寞吧。如果知道了一个人的名字,就算再不相见,也总觉得又多了一个人在自我的空间中占据了一席之地,能够填补那令人难过的空白。
我走在盘旋而起的楼梯上,回想着之前发生的事。当我路过一扇窗户时,发觉自己的脸上竟带着一丝微笑,看来我不讨厌那名少女。如果还能再见面的话,做个朋友也不错。不过这实在很难,我一向深居简出,活生生的人根本见不到几个。
因为熟悉我的人越多,将来我被捕的可能性就越大。
我打开房间的门,防盗门卷起的风吹起地面上的些许灰尘,令我不由得又想到了那一条条残破街道上弥漫的尘土。已经过去两年了,战争业已结束,我依旧被束缚在那个空气中充满火药的气味的时空中。这并不意味着我失去力气无法再度前行,两年之中毫无长进,只是因为我不想有所改变,不想让自己退化。为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我还需要那时的自我,那个为了自己认可的理由可以坦然面对杀戮的灵魂。
我在地上盘腿坐下,从上衣口袋里取出自己改造的手枪,卸下弹夹,将里面的子弹全部收走换上另一些。子弹在弹夹内放得太久会不会变哑弹?以前在军队里时根本没机会去考虑这样的事。我只能把两组子弹轮换着装,觉得这样大概会好一些。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人声。
“还真是很有杀气啊。”
什么时候进来的!?
我心里一惊,整个身体颤抖起来,若不是认出那是熟人的声音,几乎就要转身扣下扳机了。
“……潜行的技术还是这么吓人啊,连长。”
“什么啊,你不是早就不干啦。请称呼我的本名叶宪。”
做出撬开我家房门这种明显违法的事后,这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居然还带着一脸坦然的笑容在我面前坐下。
“我哪来的什么杀气啊?”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之前映在窗户上的我的脸应该是苍白无比,好像刚从棺材里拖出来似的。这样也能用杀气来形容吗?
“杀气也不全是一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汉子对你怒目而视那样的感觉嘛。沉静优雅如汉尼拔、莫里亚蒂……这样的都有嘛。你这一脸阴沉的表情……”
他擅自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摇晃着玻璃杯,露出远比我阴沉得多的微笑。
“……想要杀人吗?”
气氛在一瞬间改变了。
我将手枪指向他。反正我已经决定要杀人,如果他说出什么会阻碍我的话,我不会介意多杀一个,他撬门的痕迹还留着,我大可以说他是来入室抢劫的。
“别这么敏感。”
他微笑着,毫无动摇。那是嘲讽的笑容,并不带鄙夷与轻蔑,只是单纯地指摘着我的无知。这笑容让我不由得想起了lin。
“你想要做什么?”
我这样问,与那个人不同,对于我的这个问题,他好好地回答了。
那是个令我不禁心跳加速的回答。
“我要帮你。”
一个预谋犯罪者,通常是不会在公共场合抛头露面的,除非他犯罪的起点是与某个生物学名词有关的心理状态。
因此我会选择在这个时刻到这个场所来,并不是出于偶然的。我有一种预感,我所寻找的人会在这里露面——虽然只是一种毫无根据的感觉。
“又见面了呢。你还真是喜欢这里哦。”
“……我才想这么说。我一年中就来了这么两次却都碰上你,难道你每天都会来吗?”
我惊讶地看着对我微笑的秋仲。她的装扮与一周前见面时相仿,虽说感觉上似乎有什么不同,但我的记忆也没准确到能指出来,只记得都是有种纯洁感觉的白色调罢了。
“上一次大概是巧合,不过这一次,我觉得算是理所当然吧?”
的确如她所言。事实上,今天全市近半的市民都聚集在了这座墓园中,像我这样与战争有直接关系的人,更是几乎全部到了这里。除我以外大部分人到这里的理由,是跪倒在墓园中央刻着“烈士陵”三个大字的石碑前的几个男人。
虽说大家因为他们而聚集在这里,但他们可不是什么受万人敬仰的英雄,事实恰好相反。
石碑前的司仪高举握拳的右手,带着义愤填膺般的表情呐喊着。他没有使用话筒,也许是因为这样更能表现出那纯粹的愤懑。
“……在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遭遇危机的时候,在战火焚烧着这个古老而伟大的国度的时候,在鬼子们将枪炮对向我们的亲人的时候……这些人,为了一己私利,贪生怕死,背叛了养育他们的祖国!历史是公正的,他们将为自己可耻的背叛受到惩罚,被永远地钉在耻辱柱上!”
随着司仪的呐喊声渐渐地变大,那些跪着的人——战争时的伪军们——本来就已低垂的头一次又一次更加贴近地面,也不知对自己行为的忏悔和对接下来公开行刑的恐惧各自占了几成。
“……我讨厌这样。”
几乎听不见得微弱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不知何时秋仲已经站到了我身边。她的帽檐压的很低,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说这样的话没问题吗?”
我指了指那异常狂热的人群。人们挥动着手臂,发出各种不堪入耳的谩骂,若不是那些卖国者正在英雄的目前,恐怕已经有人向他们抛各种脏东西了吧。
“会被怎么对待我可不知道哦。”
“只有你听得见,所以没关系的。我感觉得到,你和他们不一样。”
“其实我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有个很特别的人,用她的血把原本属于我的色彩给覆盖了。”
“是吗……呵呵,你比我更喜欢说漂亮话啊。”
“我可不觉得这句话说得很漂亮。”
“只是你没有自觉吧。”
石碑前,士兵们举起了枪。人群更加的激动,人们开始不顾维持秩序的士兵的阻拦拥向前方。在人群最外围的我们也看到了这一幕。
她像是想要挤出身体深处的某种成分一样深深地叹息着。
“真的好讨厌。无论如何,有人死去不是很令人难过的事吗。可是他们却被这样对待,就连那些只是单纯地思念他们的人也会被肆意践踏。要处死他们我也无话可说,只是难道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吗?”
士兵们扣下了扳机,墓园一瞬间陷入寂静,听得到的只有上万人杂乱无序的呼吸。
随后,人群爆发出的欢呼,还有溅在石碑上的鲜血,宛如呼应着她的下一句话般侵入我的脑中。
“如此的……疯狂与血腥。”
她抬起头注视着我,眼中闪动着落寞,似乎是在渴求我的解答。
“你觉得这样不好吗?可是,国家就是这样守护下来的。”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方法才能守护得了?”
“不这样做的话,就找不到很多的炮灰。这就是最单纯最原始的爱国激情,复仇欲望,只有认定了有一部分人不能当成人来看,才能坦然地面对子弹,决然地扣下扳机。”
“……你也是这样的吗?”
“曾经是。”
“现在呢?你已经改变了吗?”
“失去自己的颜色,也算是一种改变吧。不过要把那些情绪都克制是很难的,要抛弃掉更难,所以,我或许也可以算是根本没有变化。”
“这样啊。”
她轻声回应道。
“怎么,对我失望了吗?”
“不觉得。”
她摇了摇头,看着我,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
“你所说的那些原始单纯的情感中,有一部分还是不错的。爱国什么的就不提它……”
那笑容,竟让我感受到微妙的寒意。
“复仇是个好东西,对吧?”
墓园之行没有让我如愿遇到目标,但也并非毫无所获。秋仲的惊人的发言深植在我的脑海中,一次又一次地向我全身散布着寒意。
难道说我的意图被她看穿了吗?
我坐在咖啡店的包间里,仔细地回忆着与她的两次相遇中的每一个细节,想要确定自己是否出了漏洞,但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破绽。
如果说我的假设是正确的,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性——我与她的相遇并非偶然,她从一开始就盯上了我,当我潜伏在这城市中以老虎的姿态搜寻着自己的猎物时,她早已如同一个猎人般撒下了网。
……实在太不现实了。但令人纠结的是,并没有足够的证据来否定这个可能。之前就有个叶宪在窥视我,难保不会出现第二人。
到底该怎么做……
“怎么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没事。”
“这都没法说吗?我们现在可是统一战线哟。”
我没有回答,只是默不作声地盯着他,他仿佛在说“无所谓”一般发出嗤笑。
“那么,按照上次谈好的,对方的资料已经找到了。你要仔细看看确认一下有没有错,不然可能会被我利用哦。”
“有错的话,我也看不出来吧。”
我冷淡地说着,接过了叶宪递过来的几张复印纸。
“我把当时进攻你们的伪军的资料全部过了一遍,其中狙击手就只有这个人,还真是轻松呢。如果你留在军队里的话,大概早就找到了吧。”
“……但是相对的,逃跑就没这么容易。”
“说的也是啊,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如果为了报仇而什么都不顾,我认为那已经不能称之为复仇者,而该叫殉道者。这么说来,你已经想好完成这件事之后要做什么了吗?”
“……继续活下去吧。”
“这么简单可不像是你的风格啊。无论之前的热血还是现在的复仇,你的人生一直是充满看点的啊。难道以后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沉沦掉吗?”
“也不是这么容易的。”
我深呼吸着,试图摆脱从胸口中溢出的无力感。
“那个时候,如果能够预知她会采取那种行动,我就不会选择活下来……现在全是计划之外的事情,明明已经很累了,但却又不能放下一切。”
“为什么?”
他露出不解的表情,这次好像是真的。
“因为……她说我将要飞翔。”
“……啊?”
“你明白吗?她的意思。”
“……我怎么可能明白。”
非常难得一见的,他看起来有几分狼狈。
“我觉得你们完全就是同一类人。连你也不明白吗……也是,你们之间有决定性的差异啊。”
“什么?”
他紧盯着我,从未有过的感觉——掌握了主动权的快感让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说得简单一点……你没谈过恋爱。”
“……”
“所以你完全不可能明白的嘛,那种故弄玄虚却又无法把想法传达到,像个笨蛋一样的做法……虽然我也不明白。”
“……那我觉得我这辈子都别了解比较好。”
在我离开的时候,似乎听到叶宪以极小的声音自言自语着。
“就是这里啊……”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栋普通到极点的公寓楼,一想到自己最终的战役是要在这个地方展开,心里莫名地空虚起来。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即使我是抱持着来到最终魔王面前的勇者般的心境出现在这个地点,接下来要做的,也不会是什么拯救世界的壮举。一点也不优雅,一点也不崇高,丝毫没有撼动人心的力量,只不过是一场疯狂而血腥的屠杀罢了。
真的可以结束了吗?
胜利的机会就这么轻易地摆在眼前,反而让我觉得十分不安,有种已然置身于陷阱之中的压抑感。
……应该不会出意外的。当我们再次相见的一瞬间,我会比他先行动的概率是百分之百。
条件已经如此完美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我将右手缩进大衣里,握紧冰冷的手枪,用左手按下了门铃。铃声在走廊里回响着,我从未觉得这声音如此的刺耳。
好啦,来啊……
只用一秒……不,零点五秒钟就好。
绝对会发挥得如同你当年一般出色哦。
咔嚓。
被我过度敏感的神经放大了无数倍的门锁开启声终于响起。
然后,在那缓缓打开的门扇后,出现了意料之外的身影。
“欢迎光临。”
公寓的主人,带着平和的笑容迎接了我。
“事情我已经大概理解了。”
我将大小刚好能握在手心中的茶杯用三个手指托起来慢慢转动。一直保持到现在的紧张感,让我的喉咙变得有些干了,但我刻意忽视了从玻璃杯中逸散开的阵阵茶香,只是将杯子拿在手上把玩着。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叶宪认识的呢?”
“真是的,你在说什么啊?叶宪是谁啊?我从来没听说过呢。”
秋仲满面笑容地否定了。只是,与其把她这否定说成是不善隐瞒,倒不如说根本就是对我的挑衅。
“那么,我去厨房准备甜点,请不要觉得拘束哦,当成是自己家就好了。”
“……”
秋仲微笑着走进了另一个房间,我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四下打量着客厅。
完全被摆了一道,叶宪那家伙果然是在算计我。
只是,我不觉得他给我的资料完全是虚构的。那名狙击手应该确实是住在这里才对。
正当我感到些许困惑时,放置饰品的案子上的一张相片进入了我的视线:一名中年人搂着看起来像是初中生的女孩,两人并没有刻意面对镜头露出笑脸,只是嘴角有着一丝自然的弧度。
然后在相隔不远的地方,放置着另一张照片,这一张里只有中年人一人。
而且整张都是黑白的。
“原来如此……”
听到身后响起的略显沉重的脚步声,我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感说道。
“看来我所寻找的人曾经是住在这里,那么,你们两人的关系……”
“……是父女哦。”
伴随着她的回应,响起了风声。
我的心里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明明感觉完全不同,我仍是想起了狙击步枪的子弹擦着脸颊飞过的一瞬间所听到的声音,那种如同死者呼吸般有着沉闷感觉的风声。
如果这一刻我选择闪避的话,大概还是躲得掉吧。
但我只是侧过身看了她一眼。
秋仲用双手挥动的手斧深深地嵌进我的肩膀,整条肩胛骨都被斩断。伤口只是传递出冰凉的感觉,仿佛痛觉已经随着那些血肉和神经一起被绞得粉碎。
“……为什么不躲开呢?”
“如果憎恨一个人,就得付出代价。”
虽然有些勉强,我还是保持着平稳的语调。
“已经可以结束了,仇恨不是两代人之间的事。我并不讨厌你。”
“……是吗?也是呐,他已经死了,所以你大概觉得可以结束了吧。”
秋仲努力维持着那支离破碎的微笑,从她的额头上不断泌出细小的汗珠,那副扭曲的表情甚至让我有些不忍心看下去。
“可是,我想继续。”
她那马上要被捏碎的面具般的笑脸,让我想起了上次见面时她说过的话。
“……你这也是,想要复仇吗?为什么是对我?你看起来很辛苦,你不适合做这样的事,因为你就像自己所说的那样,是个讨厌疯狂与血腥的人。”
“……真啰嗦啊。”
她剧烈地喘息着,眼神渐渐变得浑浊起来。
“我就说给你听吧,他还没撑到战争结束后就死去的原因……那天,他和一个小队遭遇,被枪打伤了,但他还是将对方一个个地杀掉……剩下的两个人躲在了掩体后面,虽然以粗糙手法包扎的伤口在不断地渗血,他还是一直坚持着,一直到将最后一个人也杀死……他受了很严重的伤,可是军队不给他治疗,因为药品是很贵重的,只能用在正规军身上!他因为伤重没法继续作战被军队踢了出去!我想尽了一切办法,却没能保住他的命……他就那样被唾骂着,毫无价值的死去了,医院根本就不肯收他,因为就算这里当时是在敌占区所有人也都说他是卖国贼……那个白痴!完全是自作自受!为什么他要做那样的蠢事啊!”
秋仲抬起手,用力地抹着不停溢出的泪水。
“明明他是我的父亲!在我哭泣的时候,只有他会微笑着抱住我,用手抚摸我的头,对我说不用在意一切都会过去的!可是,为什么我连珍惜他都不被允许!大家都骂那些投敌的人,我也只能跟着一起骂,我不能说有个卖国贼曾经这么温柔地对待我,不然会被打得遍体鳞伤的!为什么——”
“……够了,停下来吧。”
我用冷淡的声音打断了她。
“因为对这世道过于失望,就拿我这个幸存者来做出气筒吗?也是啊,没人能否定你父亲是被我打伤的这种可能性呢。我还活着这件事,是从叶宪那里得知的吗?你怎么会认识他的?”
“那种事……跟你没关系吧。”
秋仲再一次举起手斧。她的整个上半身微微向后倾斜,头也随之向上扬起,苍白的脸与黯淡的双瞳被完全笼罩在阴影下。
“我本来还想再多说些呢,但是你好像已经不耐烦了。那么,再见了……”
“这样好吗?如果你就此杀了我,你也会像你父亲一样,在毫不知情的人不负责任的谴责中,孤独地走向前往死刑台的阶梯。这样的结局值得吗?你真的乐意承受这些吗?”
“……那又怎么样?如果我以这样的方式走向死亡,那也不过说明我的想法是正确的罢了。我怎么会害怕孤独呢。即使我们都活下去,终究是无法彼此理解,明明身边有那么多的人在行走、呼吸,到结局也只是我一个人,不会有谁站在我的身边……”
“我会站在你身边的。”
她的动作停止了,如同被人按下暂停键一般突兀地静止在将要挥落手斧的瞬间。
“即使不能互相理解,无论何时都有人能够聆听自己的倾诉,无论何时都可以确信有人不会嘲笑自己,这样不也很好吗。”
那只是……你自己的理想吧。真是个好孩子啊。可是我啊,只有死者才能带来安慰。”
我直视着她的双眼。血不断从伤口中涌出,让我所看到的东西变得有些模糊,以至于竟无法分辨她最后的表情究竟是哭泣还是放弃一切的笑容。
“所以说……再见啦。”
终于,手斧向着我的身体坠落下来。
我这一生究竟完成了什么自己想做的事呢?
浑浑噩噩地活了十几年后,被那时一直深信的爱国主义推上了战场,然后又被某种莫名的责任感挟持着,度过了为了复仇而活的几年。
在这空虚无比的人生中,我究竟渴求着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一切都是计划外。
完全属于我的、由我负责的部分,一点都没找到。
说起来,没有谁是自愿获得生命的吧。大家都是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被人拉扯着,强行带到了这个世界。
活着这件事,原本就是在每个人的计划之外的吗。
我想要笑,但是身体已经失去了感觉,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面部肌肉有没有好好地执行这最后的任务。
斧头落在我身上不知道多少回了,痛觉已经完全消失,唯有金属块砍进血肉的钝响不断传入耳中。
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好像在梦中看着不属于自己身体的某物被人不停劈开一样。
然而我清楚地知道这不是梦境,因为明明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的眼睛还是可以看得到。她骑在我身上不断挥动手臂,苍白的脸上,泪水顺着已经干透的暗红色血迹慢慢滑落。
真是的,为什么是你哭啊?明明怎么看都该是我吧。
看来就像她说的一样,我无法理解。她的心意,她的想法,始终只是留给她一个人的。
可是……就算在最后,做这样的事已经毫无意义……
至少,我也想帮她拭去脸上的泪水。
非常缓慢地,灌入了我最后一点力量的手臂,在微暗的视野中,轻轻地向上抬起。
END
后记
大羊猫15:56:42
别忘了写后记
凌云15:56:51
……没那玩意
凌云15:57:30
短篇要什么后记啊……
大羊猫15:57:53
真不需要?
凌云15:58:05
完全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