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惜玖一愣,她看着夏獍,夏獍却没有看她。他低头看着玻璃杯里的啤酒,酒面映出小店洁白的灯光。
里面那张晃荡不已的是谁的脸庞?
夏獍试着微笑。
水镜映出的表情却狰狞如凶兽。
他收起笑容。
水镜里的少年温润如玉。
“啧。”
谢惜玖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咋舌,只是她没想到夏獍这家伙脑子里好像就没有一点对未来的憧憬。
她觉得自己还是不了解夏獍,今天是个问问题的好机会,如果听到不想听的、不该听的,就索性喝醉全忘掉。
“那,夏獍,你有想过以后要去做什么吗?比如高中去哪儿?大学去哪儿?”
这些问题谢惜玖在小学时就已经规划好了,但她忘了规划初中要干嘛。总是要为自己留点惊喜,高中是承上启下的重要阶段,初中与之相比不那么致命。虽然她之前的初中生活一团乱码,好在可以看作青春叛逆期的一种有效宣泄。
转学来这座城市,谢惜玖携带写着小学时的稚嫩笔迹,内容却严谨得像是演讲稿般的未来规划笔记本踏入陌生的人群,怀着满心的忧愁和对未来的憧憬。
直到她遇到了夏獍。
和夏獍相遇的第十五天,她回家就把笔记本撕成几瓣,扔到铁盆里烧了。火焰在眼里跃动出夏獍的名字。
“顺其自然吧。就算不读书也无所谓,我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我只是在为我的问题寻找一个答案,无论怎么样,最后能找到那个答案就很好了。”
夏獍说得很慢,说完还很暖心地笑了一下。
谢惜玖每一个字都能听清,可组合在一起的意思谢惜玖宁愿自己没听清。她呆呆地看着夏獍,啤酒瓶没拿稳磕在地上,谢惜玖才回过神来。
“什么?”谢惜玖表示自己没听清。
意思是夏獍还能重新组织一下语言。
“我说……”夏獍老老实实地复述了一遍。他看着杯中酒,微微蹙眉喝下一口。
“……认真的?”
“如果我没在之前的过程中死掉的话。”夏獍眯眼笑。
“……”谢惜玖沉默了,“要是到最后都没找到呢?”
“也许这个问题本来就没有答案。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头顶的旧风扇每转一圈都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店里两三桌或缄默或小声交谈。门口烧烤架后的阿姨优哉游哉地清理着烤架上的污垢。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谢惜玖浑身难受的宁静祥和,像有锁链禁锢住她的身体。
似乎夏獍生来就该说出这些的话,所以没有任何人惊讶在意。
谢惜玖有些难过,她仰起头灌了半瓶酒,然后把酒瓶往桌子上一砸:“喝不完了,你喝!”
“哦。”夏獍乖乖挪过来。
“……我陪你。”谢惜玖背靠墙,盯着夏獍许久,缓缓开口。
“什么?”夏獍问的是这句话什么意思。
“你去哪,我都陪你。”
谢惜玖的眼神锐利如利刃,凶狠似猛虎,一字一句说得斩钉截铁。她的眼神好像是个全身披甲的将军,跨上马就要出征。
“……你的意思是,即使我初中毕业就去打工你也陪着我?即使我去技校你也陪着我?我考了最差的高中你也要陪我?”
空气凝滞了一秒,夏獍问。
“就是这样!”谢惜玖气宇轩昂地一挥手,抓起肉串咬下三块肉,腮帮子可爱地动来动去。
“不……”夏獍的语气几近哀求,“惜玖,别这样……”
“对。我就是铁了心要一辈子捆绑你。”
夏獍不说话了。他默默喝完杯里的啤酒,又倒进谢惜玖喝不掉的部分。谢惜玖的成绩很好,要是上了高中还能一直保持这个水平,就算参加竞赛获奖,获得保送名额也是极有可能的。以后的事谁也看不清,但至少现在的事可以决定。他不得不考虑谢惜玖说到做到的可能性。
谢惜玖大嚼肉串,翘起腿。有种退休老人般惬意悠闲。
“那我只有去死了……”
“那我就陪你去死咯。”谢惜玖吊儿郎当地叼着竹签。
又是一阵沉默。谢惜玖这才觉察到夏獍说的什么话。
嘭——
谢惜玖重重用拳头砸向木桌,桌上的所有东西都弹起跳了一下,小店里所有人都往这边看了一眼。她瞪大眼睛,双眉竖起像两道劈下的雷电。
“死你妈!”谢惜玖的话语中充斥着滔天的怒气,恍若怒目金刚。
“我妈的确死了。”夏獍喝口啤酒,想了想补充道:“我害死的。”
“……”
谢惜玖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却连一个字都跳不出,只能颓然而又愤恨地缩在板凳上。夏獍的回答有如海边浪花,轻轻地把她心中燃起的怒火打灭。
无力感从谢惜玖心底升出。
她有些委屈。
肉串还剩九串。
谢惜玖花了八分钟吃完。
分给夏獍的啤酒也快喝完了。
“……你妈不是你害死的。”谢惜玖闷闷地说。
“没有我,她就不会死。”夏獍喝完最后一口酒液,“是我的错。”
谢惜玖语塞。
可她还能说什么呢?
这种根深蒂固的错误思想,谢惜玖想纠正也完全无从下手。她简直难以想象夏獍是怎么抱着这种近乎耶稣般的想法活到现在,也难以想象夏獍曾经经历过多少苦难。
但谢惜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夏獍的姐姐林如青是个废物。
无论她现在多么鹤立鸡群、多么光辉四射,她也依旧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
看看夏獍。
看看她的亲弟弟夏獍。
看看和她生活在同一个屋檐的“罪人”夏獍。
谢惜玖忽然对林如青升起一股隐隐约约的恨意。夏獍起身,想要去结账,谢惜玖拦住他,付了钱,拉着夏獍往外走。
她捏着夏獍的手像是在揉面团,报复性地各种粗暴的揉捏。
夏獍忽然停住脚步,谢惜玖拉他也不动。再用力,也不动。她惊讶于夏獍瘦弱的身板竟然还有不弱的力量,回头去看他为什么站着不走了。
夏獍凝视着空气中的某个点,或者说与黑暗中的某种东西对视。他们身边不时有人经过,但谢惜玖明确知道夏獍不是在看任何一个人。他的瞳孔空洞,没有焦点,简直是一尊死物。
谢惜玖毛骨悚然起来,当她迫于莫名其妙的恐惧要开口说什么时,夏獍先说话了。
“等等,惜玖。”
夏獍回头又买了三瓶啤酒,然后对谢惜玖露出和往常一样的、人畜无害的微笑。
“惜玖,麻烦你去和我姐说,我今天会晚些回来。”
时间似乎倒转回了他们刚出烧烤店,夏獍停步之前的那个瞬间。
谢惜玖观察夏獍的表情,又看了看周围。一切都是正常的,似乎刚才的惊悚只是幻觉。只有她惊魂未定的心跳,和微微冒汗的后背记录下来。
夜风拂来,谢惜玖感受到细汗被吹干的凉意。
谢惜玖看看手表,“都十一点二十六了,你还要干什么?”
“去和朋友说说话。”
“朋友?”谢惜玖挑眉。
“朋友。”夏獍点头。
谢惜玖还想问,却又不敢再问什么。她被切实地吓到了。夏獍面色如常的样子,让她觉得有些陌生。
“好,早些回来。”
“谢谢你。这些牛奶给你带回去吧。”
“嗯……”
谢惜玖松开了夏獍的手。
烧烤店门口,谢惜玖和夏獍分道扬镳,一个向右一个朝左。他拦下一辆出租车,坐了七八分钟的路程,然后下车。
夏獍拎着三瓶啤酒。街上空无一人。不时有汽车掠过,带来的风席卷街道。
街道两旁的店铺几乎全都拉上了卷帘门,风打在上面会哗啦哗啦地作响。夏獍垂着头走路。路边商场和药店中间有道分界线——一条小巷。
小巷里没有路灯,影子犹如藤蔓爬满巷子。夏獍没有犹豫地走进小巷。
黑暗在他背后合拢,遮挡住所有照向夏獍的灯光,也遮挡住夏獍所有的退路。
空荡荡的脚步声在小巷中幽幽回荡。小巷尽头是两扇合闭的木门,木门原本的涂漆已经完全掉光,只有两张泛黄破烂的门神贴在门上。
一盏昏黄的小灯低低地挂在屋檐上,不时闪动一下。
门缝里有条淡淡细细的光钻出。
夏獍敲了敲木门。
“谁?”
“夏獍。”夏獍话语中带着笑意。
“哟!镜子来啦!好些天没见啦!”
门后传来带着兴奋的声音和逐渐清晰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