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板上的向量错综复杂。
秋庭用右手托住侧脸,心中有些烦闷。
数学永远是她的大敌,那些冰冷的字符永远也不可能让她感到宽慰。对数学的厌恶,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她对数学老师的态度。
说起冈崎。
这个男人现在完全没有醉态,看起来昨晚是没有再喝了。他正恪尽职守地履行他作为教师的责任,不厌其烦地复述着秋庭根本听不懂的基底法。冈崎的目光没有过多地偏向她,或是她的同桌。也许他听说了那天的事,只是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秋庭可不认为他那样心高气傲的人会承认自己的丑态。又或许青木老师根本就什么也没有告诉他。
秋庭不在意是哪种情况。冈崎不来找她麻烦就已是万幸了。
望着黑板上密密麻麻的粉笔字,秋庭不自觉又走了神。她由冈崎,联想到了那个在他家度过的夜晚。那天晚上,她听见讲台旁的那个男人在隔壁狂吐不止。
这算是那天最差劲的一段记忆。
那时,对于秋庭共浴的邀请,牧野遥她选择了拒绝。她用冷淡的语气让秋庭先洗,并表示有什么事可以在睡前说。
这种拒绝怪不得牧野遥,事后就连秋庭自己都觉得那是一个头脑发热的唐突行为。两人共浴这种事一向是暧昧的象征,就算是在同性之间,也会显得很奇怪。毕竟那样意味着坦诚相见,将自己身上的瑕疵完完全全地暴露给另一个人,这种羞耻感是难以言喻的。在秋庭意识到这件超羞耻的事后,她的脸上开始发烫,一言未发地先行去了浴室。
她害羞了。
自己怎么能说出那么大胆的话嘛!
因为没有带替换的衣服,秋庭自然不会洗得那么细致。她也没有洗那一头柔顺的长发,这么晚了,头发根本不会干。她潦草地冲洗后,便把浴室让给了牧野遥。而牧野遥也没花多少时间。
接下来就有些尴尬了。秋庭没有睡衣可以穿,在别人面前只穿着内衣,真的超级难为情。大萝莉她穿不下衣柜里真正萝莉的睡衣,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如今这种两人“坦诚”的局面,不仅尴尬,还有些冷。秋庭就在这种气氛里,打量了一下刚刚出浴的牧野遥。
牧野黑色的小小胸衣实在是和她小巧玲珑的胸型不搭,这个不搭不指大小,指的是气质方面……虽说为了搭配今天她穿来的衣服是很合适啦,但是粉色系应该更适合娇小型的女生吧。秋庭在短短几秒间便得出了以上结论。这些出于秋庭个人审美的心思,牧野遥可窥探不到。
两人间无言,秋庭早就打消了询问牧野经历的念头。直到两人都在被子里躺好后,弥漫在空气中的尴尬才慢慢散去。
那是秋庭第一次与人同床共枕,从另一头传来的温度让她难以安眠。她猜不到,那天晚上,牧野遥又怀着怎样的心情。
想到这里,秋庭不禁侧目,右手边的大萝莉还是一副生人莫近的表情。那般清冷的面容,真是很难让人生出亵渎之心。可据说,表面上再冷冰冰的人也终会流露出柔弱的一面,有幸,秋庭曾目睹过。
土曜日早上,秋庭是活活被勒醒的。她怎么也想不到,与她背靠着背睡的牧野竟在她醒来后,化作了八爪鱼死死地缠住了她。当事人丝毫不自觉,依然睡得正酣。秋庭轻轻挣动几下,牧野却完全没有要醒来的迹象,或许是昨天太累了吧。
秋庭小心地将牧野扣在她腰间的手解开,束手束脚地下了床。成功脱身后,她又把自己睡过的枕头慢慢地塞进了牧野怀里。牧野不觉有异,又紧紧地搂住了那个枕头。
没有安全感的孩子是这样的。
秋庭离了被子,自然是受不了被窝之外的冷意。初春正是乍暖还寒的时节。穿好衣服后,秋庭方分出心思来仔细打量一下尚在熟睡的牧野遥是什么样子的。
结果……她的寝颜,出乎意料的可爱呢。
秋庭偷瞄着牧野的侧脸,努力在脑海里勾勒出那天她在曦光里的形象。牧野抱着枕头,睡得十分安恬,甚至脸上还藏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好事。这一霎,她冷淡全无,娇弱毕现。墨色的头发将将触及到雪白的肩上,尚不明亮的的日光半照着她的身子,显得她纯洁又脆弱。她那轻柔的身躯因浅浅的呼吸而微微耸动着。
那绝对是秋庭见过的最美一幕,她怀疑自己是个男生的话,会不会就地把熟睡的牧野给“吃掉”了……
“秋庭加奈,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这三个向量该怎么用作为基底的向量来表示。”
走完神的秋庭佯装镇定地站了起来。
那个…基底是哪两个向量来着?
————
随着广播中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秋庭带着她的便当出了班级。她不愿在下课铃还持续时就早早动身,那时的男生们会鱼贯而出。她讨厌人挤人的感觉。
临出门前,秋庭回首,望了一眼正安静坐在自己座位上的牧野遥。牧野有所感应,对上了她的眼睛,又很快离开了。
从来没人知道牧野遥在哪里吃饭,她从不去食堂。更没人知道她每天吃些什么,她似乎并不带便当。
秋庭漫步,走到楼底下。雨森唯双手拎着她的便当,垂在身下。今天,在陪朋友走过一段路后,她一如既往地在这里等秋庭。无需多言,她们心照不宣地一起上路了。
“加奈啊,今天又被冈崎指名了哦。看来你那天的硬气也没怎么让他醒悟嘛。”
秋庭和雨森向食堂走去。正午的太阳有点凶悍,照得人很不舒服。春天就是这般反复无常,明明清晨还有些冷意呢。
“这倒不怪他……我的确是走神了。我实在没法对数学提起兴趣。”秋庭同雨森走到了林荫下,也免了白皙的皮肤受日晒之苦,“我哪像你呀,一直那么优秀、名列前茅。那么枯燥的东西,真不知道你怎么沉得下心学进去。”
“我?优秀?加奈酱,你可别太抬举我了。”
雨森掩嘴笑了出来。
“你知道吗?我最讨厌的就是学习。有些东西,叫你学了,你也一辈子都运用不上。老实说,什么科目我都很讨厌。我讨厌方程式、讨厌解数列,也不喜欢夏目漱石、德富芦花的文章,更讨厌苏我入鹿、西乡隆盛的事迹。明明我只想逛逛街,追追剧,就这么得过且过。”
“骗人的吧。要是这样,你怎么可能一直位居榜首呢,那老天未免也太不公平了。我猜,你一定还有什么瞒着没说吧?”
瞒着的事。不能说出口的话。
“这当然有秘诀。人若是想上进,往往是在他心中已有了值得他为之奋斗的事。”雨森道,“支持我的动力……很强大。我愿为她付出一切。所以我要变得足够优秀,优秀地能被认可的程度。”
只有足够出色,才有机会得到移民许可,才能避开所有熟人,和心爱的人移居到北欧去。
“为了……得到认可吗?”
“是呀。”雨森顺口答道。她一想到模糊暧昧的未来,还有身旁态度不明的少女,心情便灰暗异常。
秋庭无言以对。听听,雨森的结语像是人能接的上的话吗?只是,雨森在平时是不会这样缄默的。她们俩的交流,一向是由雨森主导的,秋庭也习惯了雨森的聊天氛围。今天,唯她好像不是很活跃呢。
秋庭尝试着问道:“你……今天是不是哪里不太舒服?整个上午看起来都不太精神。如果生病了的话,还是请假休息会比较好吧。”
秋庭那带着关切的轻声细语,让雨森的心狠狠被爱神之箭扎了一下。试问,哪有人被喜欢的女孩子关心后会不开心呢?怦然心动后,雨森稍微懂得某些被拒绝还要苦苦追求秋庭的男生的心理了。她是人间第一春。不过,她不会因此改变她对男生的痛恨。
“谢谢你的关心,加奈,我不要紧的。不过,你这么体贴,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妻子的~”雨森熟练地笑了出来。
“唯!你又取笑我了!我哪有什么对象啊。”
两个人走进了嘈杂的室内,寻找着空闲的位置。
“真的吗?我可不相信哦。在早上,大家有目共睹嘛。你也别掩饰了,快说说,是谁又拜倒在你的裙下了?”
“什么啦,那可不是情书。”
秋庭落座,打开了自己的便当。相较雨森那份有着兔子饭团和章鱼肠的便当,她自己亲手做的便当还是太不少女了。不是秋庭不喜欢可爱的东西,只是她的确没有时间去挥霍。
都打开便当盒后,两人默契地轻合双手。
“我开动了。”
“我开动了。”
秋庭没有立即拿起筷子,解释道:“那张纸条和巧克力,其实是谢礼啦谢礼。是个女生送的,不用担心,班上这些幼稚的男生,我还看不上呢。”
雨森等嘴里的饭团咽下后,才说话。虽说已经没有什么人还有“食不语”的观念了,但含着饭说话实在是很不礼貌的事。
“谢礼?你虽然蛮善良的,可没人敢向你求助吧?诶诶,你倒是说说何方神圣有这个能耐嘛。”
这话不太好听,不过秋庭并不介意。
而雨森也的确有点急而生乱了。可不要以为是女生送的巧克力就能掉以轻心了,她才不信那人会不懂一般是怎样关系的人才送巧克力这种事呢!对于雨森来说,提防像她这样的女孩儿也同样重要。她由曾经的懵懂纯洁走来,如今已被迫多疑。在她眼里,所有企图接近秋庭的人都是她的假想敌。
秋庭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她和牧野遥这两天的交流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便索性都说了出来。但她没有刻意提自己与牧野在酒吧打工的事,只说巧遇了青木希美,又顺带送了冈崎回家,之后大家便各回各家了。
毕竟有些事也不适合四处乱说嘛。
“是吗…奶茶的谢礼?真看不出她是这样的人。我还以为她一定是个冷漠无情、品行低下的人呢。”雨森在听完秋庭的话后,兴致显然不太高。她在心中默默地埋怨着上天不公:为什么她就不曾和秋庭有过这样的邂逅呢?
“所以说以貌取人真的很不靠谱啊。她明明内心是很柔软的,我看的出来。”秋庭微微一笑。
有点难以接受。秋庭可从没有夸过雨森什么优点。
雨森有点委屈,更是察觉到了情况的不妙。她旁侧敲击过秋庭,秋庭表示自己没有对任何人有过心动的感觉。雨森深知百合之恋的产生远比男女之情的燃烧要难得多,因而一直不敢过多地袒露心迹。只是现在…可能真的需要采取一些手段了。
首先,用暗示的话语来引导?
略一思索,雨森便回道:“那也未必啦。短短几个照面,谁也无法把另一个人看得彻底。说着大话去欺骗人感情的家伙,我可见过不少呢。有些人就是表面乖巧,内心狠毒,还就可能藏在我们身边。真希望我们的面瘫脸小姐不是这样的角色啊。”
“唯…你这话说的过分了吧。都是同学,有矛盾是正常的,总不会闹得太出格。别人赚不了我什么好处。”秋庭不以为然,接着,她想到了牧野那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神态,又补了一句:“还有,别面瘫脸面瘫脸地叫人家了吧,总这么喊也太不礼貌了。”
雨森执着筷子的手顿下了。
这种天真的想法、这种满不在乎的口气。
雨森放下了筷子。起身。
“抱歉,加奈。我今天没什么胃口。先失陪了。”
“等一等,为什么突然……”秋庭试图叫住突然远去的背影,可那魂不守舍的少女根本没有停步的打算。于是,秋庭也撂下便当,快步追了上去,扯住了她的衣袖。
“唯,你怎么……”
雨森唯毫不客气将手往前一摆,挣开了秋庭的手,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开了。秋庭被她的猛然发力给吓住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自己什么也没牵住的右手。
唯,这是……生气了吗?今天的她,好奇怪啊。
秋庭的视线向四周扫过,迫使原本在看戏的学生们纷纷埋头噤声了。
————
雨森唯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她只知道,自己绝对、绝对不能当着别人的面掉眼泪。雨森绝不会任由自己在众人面前软弱,因为那样就代表了她向这个世界认输了,而她不想就这么认负。
她不太清楚自己已经跑到了哪里,但那不重要。当她终于意识到周遭完全无人之时,她才释放了一直压抑着的情绪。
“笨蛋!笨蛋!!!”
雨森无力地跪坐在地上,话里是掩饰不住的哭腔。
“你以为我拼死学习是为了什么啊!都周末了还有一直学下去,我难道就不想痛快地玩一玩吗?说着什么‘哪像你那样优秀’的傻话,你以为我会开心吗!”
真是无用的自我感动。
“那种不以为然的语气!为什么,为什么啊?我亲身经历的痛苦,为什么在你眼里就一文不值啊!你为什么要用那么轻蔑的语气去否定我的伤口啊!”
太自以为是了。
“明明以前都不在乎我喊面瘫脸的,今天你是为什么啊!就这么两天你就向着外人,明明是我先来的啊!你以为我就是圣人,就不会吃醋吗!凭什么,凭什么只有我永远也得不到幸福,只能看着心爱的人去找另一个伴侣!我生来就不配被人爱吗!我真的好累啊!”
你不就仗着我喜欢你这件事吗,仗着当初,是你救我于地狱中。我又怎么会…真的责怪你。
雨森唯,不是不会哭。
“呜呜…我真的…好累啊。”
她也是,会感到无助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