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头的溪儿也长舒一口气,心口止不住地跳,连自己刚刚独步站在铁索上都没那么紧张,唯独是他的性命,谁都可以掉下去,他绝对不行……他的命,自己觉得比什么东西都重要。
于明皓踉跄地爬上了崖边,向着自己招手,好像还在咧开嘴笑。溪儿又气又心疼又想笑,不知用什么表情回应,只是招手回应着他,目送着他走出自己的视野,看着他一歪一歪的样子,心中不由担心,这架铁索桥一断,就没有了回头的路。
溪儿早就在这儿往返很久了,这条山路走的次数比他不少,这桥的凶险她是知道的,方才上去持剑两目相对时还心跳加速,不知是自己害怕还是害羞?…不管是什么情愫都仿佛一霎间被留在自己心中,他一把把自己推翻在这边,以自己的身手本不应该被他那种三脚猫打倒的…
他连头都没回地走远了……
溪儿不由地有些失神,像是丢了魂一样,她缓缓拾起丢在地上的佩剑和纱帽,恍然间觉得自己还有些话没和他说,而那时不知为何开不了口,他每次都身上担着太多事,让自己不忍……心里满是想着该怎么帮他,可帮到最后,自己竟然留在了这里?
‘要是我们不生在这乱世就好了…要是你我身上能没有这么多重担就好了?或许我们能一起走在林间小道,一直那么走下去,不去管那么多世俗烦恼……’
溪儿长叹一口气,重新戴上纱帽,握紧了手中的剑,一步一步挪着往山上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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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姐不好了!”晓凝儿摇摇晃晃找来后厨,拿着手里的是他昨晚穿着的衣裳,粗麻布衣上面的蝴蝶绣文还是那么不凡。
本以为能找到大师姐,结果没见到,在厨房后探出一个灰头土脸的师姐:“大师姐不在,凝儿怎么啦?怎么慌慌张张?”
“师姐,我……没事,我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凝儿突然不敢说出口了,因为大师姐不在,仔细看才看清是宁师姐,但是她随便喊,反正她喊谁都是师姐。“师姐……林师姐人在哪?”
“老大…她还没回来,我也不知道,凝儿丫头你要出发了准备好没有?收拾好行囊了吗?”忙着突然遇到了做饭的来由。
“我…我收拾好了,师姐放心。”凝儿有点慌,把于明皓的衣物收拾起来,赶忙问道:“师姐你们今天做些什么好菜啊?我有点饿了。”
“哈哈,没什么菜倒是有很多药膳,师傅叮嘱要我乌鸡堡、淡水鱼这几个菜,你饿了要不要先喝点汤?”宁师姐很关心这个小师妹,即便平日里交流不多。
“好的啊我小喝一口,就拿个勺子就可以了。”
“来你试试。”
“嗯…刚刚好,不用放盐了,好鲜。”
“你再吃块鸡肉看看,有没有入味?”
“唔……可!可以了,宁师姐你这水准,跟我们一起下山当随行的大厨好了。”凝儿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像只小猫咪。
“尽瞎说,学着明皓那嘴皮子就数你了。”
“师姐,我们这次下山带不了那么多干粮的,你不必准备那么多了。”凝儿看着满是番薯和烙饼。
“嗯哼,你和林儿老是这样不吃饭,你看腰身那么瘦干嘛?脸上也没肉,你看琪琪胖嘟嘟多可爱。”师姐笑到。
凝儿忍不住笑出声,琪琪虽然脸胖嘟嘟的,但是应该是婴儿肥,怪不得她近几日都有些吃饭不得劲了,应该是师姐说的缘由。
“哈哈哈,师姐…你不懂,瘦一点点才好看,大伙都去山下知道,世间女子都以苗条为美。你这样说琪琪,她可太不开心了。”
“怪不得她最近吃饭都愁眉苦脸的…就你懂得多,但是再怎么好看也要吃饱饭,我记得以往师傅带我们上山时什么都没有,别说干粮,连柴火都是林儿的师姐捡的……”
“啊……大师姐的师姐?那我肯定没见过…”
“你肯定是见过的,她们还抱着你爬山呢,你那时候年纪尚小,蜿蜒崎岖的山路都是她们一把抱在怀里走过的。”
晓凝儿红着脸,“那可是多少年的事?…我总是记不起以前的事…她们下山多久呢?”
“下山了大致也有五六年了,她们也算是我们下山各个响应的点,你和林儿下山一定遇到的,她们可热情了。”
“是吗?她们从医?还是说…”
“傻瓜,肯定不是从医啊,找死呢…隐藏身份来去做些药草贩卖,什么其他生意,倒也她们做得风生水起。”
“原来如此…”
“好像大多都已成家了,你和林儿去时可借口是学时玩伴。”帮凝儿想了会。
“还有这回事,看来师姐你知道的不少,师姐跟我们一起走吧,见见市集坊间,也去看看那些熟人们。”
“不了,我要照顾大家呢,光是我一个人就忙不来,做饭的师傅年纪也上来了,今后大家衣食住行怎么办?我离开了她们怎么办呢?”
“……是吗。”晓凝儿有些沉默了,她万般不愿意下山,但其他师姐却是想下山也下不得,自己得来的机会不加以珍惜,老是说些闲话。
“怎么了凝儿?”
“我觉得对不起大家,你们想要下山的人却被我这个不愿下山的耽误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师姐只是一愣,笑着摸摸凝儿的头:“很多人看久了就腻,唯独你越看越欢喜。”不禁笑着夸到。
“啊…哪有师姐,你突然之间说些什么?”
“凝儿你善解人意,老是为别人着想,从小如此,我怕你在外受人欺负……”
“师姐不会的……我会多小心的,大师姐一直都在我身边的。”
“林儿虽多有心眼,但她还是心慈手软,做事优柔寡断,世间多少人她未必见过。”
“……是么,我会多加注意的,不会让大师姐涉足险境了。”
“凝儿你心细如发,但尚为璞玉,需要多向林儿学学,她可算是在外历练了不少。”
“是……我知道。”
“希望凝儿有一天能找到如意郎君呢,那一天可要我们大家伙见见把把关。”
“什么呀,师姐你们老是喜欢开我玩笑。”凝儿红透了脸蛋。
“师姐你不用担心的,大师姐都懂的,她和师傅聊了好久好久…”凝儿说到。
“也是…林师姐都帮你,那我们就不用瞎操心了…你到了饭点就来后厨好了,我待会给你打点好吃的荤菜。”
“啊…好,师姐。”凝儿笑道,“我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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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明皓真的不想这么做,斩断铁索桥的时候,真的有想过带着她一同面对玉林军的……只是,明明是件九死一生就没必要带着她。
“……”于明皓握紧了包袱里的断剑,自己明明就不是这个身体的主人,却要做一万件不愿意的事。可是,溪儿确实是自己相识相知的人,看着她平白无故跟着自己送死,于心不忍……
想来自己重生以来还没做过什么好事,可能每天混吃等死就是最多的了,明明脑袋里全是知识,却无用武之地,在医院是这样,结果到了这个世界也是这样。不明不白地被人追杀,不明不白地带着一群少男少女,不明不白在这山间度过了那么久的岁月……虽然有又冷又饿又累的时日,但和这群人在一起似乎不感觉难受了…这个冷兵器的年代更多的是短兵相接,而自己只需要每日在山顶上眺望有无人来往就行了。
而现在真的来了,并且是当初的统领,那么自己正好也在……应了那句话,总会有流血牺牲,那么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于明皓无声地笑笑,明明过往的自己是个小废物,是个胆小鬼,而现在变成了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人了。
明明连死都不怕,却害怕那个少女质问自己……质问自己时候,自己到底该怎么回答呢?…山下危机四伏你不能同行?不行,她会说什么都不怕…说自己不能带一个不会武术的女孩下山?不行……她会找珑儿一同走的……
于明皓不自觉地踏着步子笑,可笑完,发觉自己丢了很多东西,前世的记忆回廊……他还是一名实习医生,在医院里跟着各个主任和师兄一同上班的日子,那时还没觉得这世间有那么多苦难,在医院日子无非是三点一线,医院、宿舍、手术室……或者是办公室,反正外科内科都有涉及,ICU也有进过学习,感觉那些人间疾苦似乎离自己很远,有的大多是年纪大的病人寿终正寝……
而一次出院去急诊,遇到一个女孩车祸……‘明皓,赶紧去护士站打电话叫手术室准备手术间,这个女孩需要急诊!’
‘好,师兄!’于明皓顾不上自己满手的鲜血,从急诊跌跌撞撞跑到护士站,凌晨三点了,仅有四个的急诊护士全在外抢救病人,只有自己一个实习生当起来护士和医生职责。
‘喂喂!……好,是手术室吗?这边是急诊,有一个车祸病人手术,要输血…安排在第几间?……好好…好的!’于明皓连连应答。
‘明皓!第几间?’
‘11!’
‘我们先去,你在这签字核实!’走廊传来师兄的声音,于明皓大声回应,这种急诊手术一般是轮不到他上台的,他只需要自己守在急诊室等这个病人家属签字就可以了……要不还有什么病人来了也好应付。
于明皓叹口气,看到车祸后那个女孩伤势,凶多吉少。颅内出血加上双下肢骨折,想到愈后就头痛,这么大的事情,任何家庭遭遇到都是不幸,但是,这不是他需要操心的事情,于明皓只需要老老实实把病历写好,首次病程写好,加上手术同意书签了,他就可以待在休息室玩手机去了,到点下班,他不需要做太多麻烦的事……什么医保报销,什么手术中出现什么意外,这些都不是他需要操心的,他等会师兄们都下手术台了,泡好茶就可以了。
于明皓歪着头咬着吸管,电脑桌前的可乐已经喝完了还意犹未尽,他熟练地把手术名称和手术医生改一下,点击打印,大功告成。“呲呲呲呲呲呲呲……”打印机里墨盒似乎又在卡顿,不过还是完整地打印出了手术同意书,他起身就往走廊找家属签字。
走廊里传来声音让他止步——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造了什么孽。怎么就不知道小心一点?!”
“你现在在这里说这么多有什么用?”
“都是你的错!你为什么不好好接她放学?!”
“我在公司哪里有空?!我刚刚还在开会半途离开的!”
“每天都开会!天天开会!鬼知道!”
“你不知道我有多忙!”
“都是你!你知道我有多不得死了算了!”
“没听到吗?救回来也可能是植物人?”
“……那怎么办才好?!”
“……你说怎么办!”
“……”“……”
于明皓隔着一堵墙仿佛听到了一条生命的决断……他只是握着病历夹静静走出来。
“你好,是吴静的家属吗?”
“我是她爸爸。”
“这是手术同意书,需要直系家属签字。”
“呃……好的。”
“等下!”
“……”“……”
手术同意书上还是写下了名字,只不过——是加上了‘不同意手术’的字眼。于明皓拿着病历夹转身就走开,像是自己根本没听到这父母谈话一样,事实上都是这样,在医院这个地方,无论怎么样的决定,都是显得那么很合理,甚至是把将死的人救活,或是把本不应死的人推下深渊,都显得合理。他们做出的行为,在于明皓眼中,是第一次将电影中和现实中的画面重叠,原来……现实真的比影视剧更加魔幻。
于明皓还没想通,就座机响起来了——“明皓?!怎么回事?还没签字吗?快把病历送来手术室。”
“师兄……他们家属拒绝签字,我……”
“……”师兄沉默了好久。
“……怎么办?”
“……我马上过来,你到手术室来和赵医生抢救。”
“好!”于明皓连忙答应。
手术室里——
“小于……你来了,来,按住这个伤口。”赵师兄显得很疲惫,带着手术帽和口罩也能从双眼看出来刚刚抢救多危急,他是临床一线工作几年的医生,经验老道。
“啊……还没?”于明皓有些迟疑,什么伤口没处理好?
“不是,刚刚打针时候她抽搐一下漏针了而已,你按一会。”赵师兄叹气。
“好。”
短暂的沉默,手术室里气氛只有血压和心电监护滴滴的声音。
“洗手护士呢?”于明皓有些尴尬,按压的手微微吃力,他好久没锻炼了,发现稍微吃体力的活就不行了。
“她……我让她走了。”
“啊?……怎么?”
“因为……可能不需要做手术了。”赵师兄扶着手术台低着头,看不到神情,却感受到他的无力无助。
“……”于明皓正欲追问,又停下自己爱说的嘴巴。正想着为什么,又觉得刚好合理。正想打抱不平,又发现自己无能为力……
“师弟,你在这看着她血压和心率,注意瞳孔变化。”赵师兄疲惫地摇摇头,时间不知不觉过了二十几分钟了,急诊室那边还没有来已经签字的电话…说罢赵师兄就脱掉满是血污的手套,拿上他自己的手机就开始打电话,出手术室就开始拨号…
应该是拨关于二线班的电话,这种事情,报告给主任或者副主任是必须的……而做什么处理,想必也……很头痛。
于明皓还是老老实实戴着乳胶手套,他是个手汗频发的小子,每每在手术室都是手汗黏糊糊贴合在皮肤上,很不舒服,而且他老是过敏容易起湿疹……但是这一刻他早已无视了自己的感受,不想脱下手套。
面前这个女孩样貌清秀,及肩的短发,纸一样惨白的面容,口腔鼻腔止不住地有血沫渗出,气管插管里粗重的呼吸声是她仅存世界上的声响。她的下半身已经血肉模糊,已经过了那么久了,还是进入手术室时候的最简单的止血和包扎,双下肢粉碎性骨折,开颅手术是为了去除血肿和降低颅内压……而她越拖延一分就越接近死亡。
面前这个女孩没有错,也不值得为了钱而废……但是她在父母眼中似乎已经是等价交换的物品,为什么活下去?为什么努力读书?为什么而存在于世界上?……
于明皓也在想,她什么都没做错,下半生的一切却不能由自己决定?……自己也是软弱的人,没有谴责别人的资格。
——母亲大人的指责仿佛是巨大的压迫,压得于明皓一句话都不敢说,更谈不上反驳什么的——
“又没考上?!你怎么就不用心?!”
“叫你不看书!别人家都是发死的读书?!你为什么就是不肯下功夫?脱层皮都要发狠!”……说着说着一个巴掌就上脸了,于明皓浑浑噩噩还没反应来的,脑子里全是浆糊一般,他眼镜被打飞到角落,脸上瞬间火辣辣的,他一声都不敢吭,生怕惹怒了她,也没有什么可说的,自己没考好就是没考好,是自己的错。再说一味地指责已经让自己麻木了。说什么道理肯定是没用,因为输了就是输了,说什么都像是借口,都像是自己为了开脱的借口罢了,而她会更加气,更加说些什么恶毒难听的话。
于明皓口袋里的手机又响起来了,他刚刚正准备接电话,又是一个清澈的响声,于明皓的手机横摊在角落。眼镜和手机也是遭罪,被摔的理由都不需要,它们为什么非得跟着于明皓生活在一起?它没有选择的权利真可怜,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一阵猛烈的脚步离开了卧室,于明皓不知不觉地发现自己早就没了自己的目标,失去了那些心气,失去了自己的斗志,失去了自己选择的权利。或者说自己根本不需要选择,最好的结果就是自己一味随从。于明皓捡起自己的手机,屏幕已经碎成几块了,他想着要是自己死了就好了,二十几的人了还要被长辈指着鼻子骂,多难听多恶心的话都涌入耳中,他软弱的性格从小而来,有师姐夸赞到他温柔,适合当个儿科医生,但是在现在看来不过是自己生来软弱而已,只不过是胆小怕事,对人唯唯诺诺,从不敢有自己的主见。
懦弱而已,从来都是这样,于明皓自己也很瞧不起自己。
“……”于明皓思绪拉回,眼前的女孩还有得救,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白白送掉未来,可自己只不过是个小喽喽,什么事都做不了主……而现今什么都做不了。
“赵师兄。”
“嘘……”赵师兄只不过是做出噤声的手势,“我们……至少让她好好休息。”
“可!……”于明皓真有点急了,如果在这里离开,意味着,自己明天来交班时候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个病人了。
“……”
“……”
两人都沉默了。
“师弟……走吧,你可以先下班了,其余的事情交给我们了,你也挺累的了。”赵师兄摘下眼镜,用衣服擦了擦镜片,说出的话尽管很无力,但是他是个心思细腻的医生,什么事情都会注意到,大到手术中的动脉神经走行,小到每一种吊针的禁忌和副作用……今晚他累得不想说什么其他的话了,他疲惫的双眼也没有什么神采。
“可……我们,呃呃…”于明皓想说些什么话但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很清楚现在离开意味着什么。所以想要说些冠冕堂皇话语装饰一下自己……可以的话,他也不在乎休息。“我们能不能联系女孩的其他亲属?能不能动用医院的……什么救助金,我也可以捐……”
“……师弟,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赵师兄很欣赏又很无奈地问着他,“其实你自己知道的——你我都没办法,没有任何办法……走吧……”
“……”于明皓仍是丝毫未动。
“嗯,师弟,你不用太过自责。这就是……现实,这就是你将来需要面对的。”赵师兄想说些什么但是欲言又止。
于明皓憋了很久的话,什么都说不出,只能诺诺地说: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赵师兄摇摇头——
“可她没死。”赵师兄敲了敲女孩连接的心电监护仪——血压、脉搏、呼吸、血氧都正常。“她现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离死亡很远。我们从来没有放弃她的性命,她的性命保住了。”
于明皓哑口无言,侧眼看着躺着手术台上的女孩,四测都很正常,但是和死人似乎并没有区别……说不定下手术台就会被迫出院了。保住性命,却活不下去……她醒不来或是成为一个下半辈子躺在床上的废人,亦或是再也睁不开眼的洋娃娃。
你想帮谁?你能帮到谁?念想过于久远,于明皓都有点分不清是非对错了……到底是自己从未救过人,还是自己根本无力救人而在此内疚后悔?
他自己都想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