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致情况我了解了,”陈医生推了推眼镜,“也就是说,你们二位昨天淋了大半天的雨,又在水里泡了好几个小时,而幽兰黛尔小姐就是在那时受了凉,对吧?”
丽塔点了点头,“除此之外,我暂时想不到其他可能性。”
“嗯,那样也就说得通了,”陈医生转过身去写病历,“毕竟是要在那样的环境下持续进行高强度战斗,体温难免会流失得很快——若是十六年前的我,从那里回来估计也得大病一场。”
这时丽塔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陈医生,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您是来自神州?”
“是的。怎么了?”
“听说您对那边的传统医学颇有研究……请问,有没有什么能够调养气血的方子?”她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问道。
陈医生闻言愣了愣,然后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当然有,”医生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我这就帮你配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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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糟透了。
幽兰黛尔关掉电视,然后调整了一下身体的重心,好让自己整个儿陷进沙发里。这让她稍微好受了些——聊胜于无。难以忽视的疲倦感仍充斥于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脑袋依然昏昏沉沉,呼吸也不大顺畅——她的鼻子好像被什么粘稠的东西堵住了似的。这该死的感冒!
无论对于她,亦或是丽塔,“感冒”在很久之前便已像是远在天边,也正是因此家里才会连一粒感冒药都找不出——丽塔把大大小小的各种抽屉翻了个遍,最终也仅仅找到一个小小的药箱,里面放着一些医用酒精、消毒棉球等用于处理伤口的东西,还有一小瓶可怜的维生素C——天知道是什么时候又为了什么买来的——以及一支孤零零的电子体温计。还能找到一支体温计可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至少它最终令她确信:自己确实是感冒了,而且还发着高烧。
客厅里越来越热——丽塔把空调开得太高了,又把她像这样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她忍到现在早已出了一身的汗。于是她便把粽子一样的自己解开来,将之前穿上的衣裳一件件脱下,最后只剩下贴身的衬衣。结果没过多久她又感觉身上发冷,只好再乖乖地从一旁的衣服堆里捡了几件,重新披上。
真是可笑。她不禁想要摇头叹息,叹自己何时又变得如此弱不禁风——像是回到了从前,她还在那所孤儿院里待着的时候。那时的她并不比同龄的孩子强壮多少,最多也只不过力气稍微大了一点(以一个小女孩的标准来说),偶尔也会被感冒之类不大不小的毛病缠上。更偶尔的时候,还会一个人躲在黑漆漆的角落里,抱着膝盖抽抽搭搭地哭。
如今那一段过去就像一个遥远的幻影,她站在时间的这一端,那所孤儿院则在另一端,远远望去竟显得极不真切。她几乎无法从那里面辨认出“比安卡·幽兰黛尔·阿塔吉娜”这么个人来——哦对,那时候还没有“幽兰黛尔”——那么“比安卡·阿塔吉娜”又如何?这总归是她的“本名”——可她却总感觉这个名字无比陌生,连自己叫出口的时候都仿佛是在喊别的什么人。把它拆开来看,只不过是一堆字母和音节——每一个字母她都认识,每一个音节她都会念,拼在一块儿就摇身一变成了陌生的的“什么东西”,毫无意义似的。
这大抵也是没办法的事,她想。第一次知道自己名字的那天,她还待在索契的疗养院,医生拿着花名册俯下身子,指着上面某一行某一列的一串小字对她说“这就是你的名字”。而她呆呆地看着对方,一时之间没能搞清楚这个大人是在干什么。
她曾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弄明白,什么是自己的“名字”——以及,别人叫这个“名字”的时候,她是得应一声的。在孤儿院的时候,曾经有辅导员骂过她蠢,骂她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她当时光顾着委屈,却从未考虑过这话虽然刺耳但却未必不实——她想她也许是真的摔坏过脑袋,要不然怎么会连父母的模样都想不起来?
换做平时,她绝不会像现在这样一边发呆一边想这些有的没的——在她看来这属于“毫无必要的感伤”,是自己早就应该割舍的东西。然而如今她的头脑被身体拖累,记忆的闸门也跟着开了一条缝,于是过去积压的东西便井喷一样涌了出来。
据说生病的人会变得更加多愁善感,现在看来确是有几分道理——身体出了问题,平时可以信手拈来的事都有可能变得难如登天,于是只好把无处安放的时间浪费在胡思乱想上——就像现在的她一样。
她甩了甩头,强行把意识拉回现实,然后撑着起身走向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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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塔从医生手上接过药单,“有劳您了。”
“不必谢我,分内之事罢了。”陈医生微笑道,“不过话说回来,我到现在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那孩子竟然也会像个普通人一样‘感冒’,要传出去恐怕整个天命都得跌破眼镜了。”
“来这里之前,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接受了这一事实。”丽塔苦笑着摇摇头,起身告辞。
她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医生叫住了她:“对了,有件事我得提醒你……”
“看你似乎在赶时间,但是你要的那份中药……”医生顿了顿,有些哭笑不得的样子,“得现场熬制,至少要两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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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兰黛尔抱着膝盖瑟缩在沙发上,默默地盯着客厅南面的大落地窗。
她并不是在发呆,而是在数窗上的细碎雨滴——好吧这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凭她的动态视力,集中精神的话,差不多刚好能够看清窗上每秒会炸出几朵水花——兴许这也不失为一种“训练”?
……算了吧,自欺欺人也得有个限度。
她现在委实闲得发慌。
比安卡·幽兰黛尔·阿塔吉娜习惯于将自己的每一天规划得井井有条,就像是某位女仆精心打理过的衣橱那样。通常来说,她的一天始于餐桌前女仆小姐的一个微笑,终于一杯不加糖的热牛奶,其间穿插着任务、实战训练、理论学习以及一些文学读物——只有寥寥数人知道天命现役最强女武神私底下的爱好竟是阅读文学作品,而且还是小说期刊《星空》的忠实读者。在旁人眼里,她总是如同精密机械一般严谨而高效,恨不得把属于她的每分每秒都化作“生活”这部大机器上的颗颗齿轮,令它们环环相扣严丝合缝——事实上她的确是那么做的。然而生活就是这样的难以预料,让人想破脑袋也猜不到下一秒它会带给你惊喜还是惊吓——也许它也看不惯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毫无变化的日常,于是弄了个小小的恶作剧。
这“小小的恶作剧”使机器上一颗微不足道的齿轮脱了位,结果幽兰黛尔便惊悚地发现,自己那雷打不动的日常生活近乎完全停摆——是的,完全停摆。扪心自问,她觉得凭她现在的身体&精神状态,去进行任何“日常”都是对自己和他人极大的不负责任。可是另一方面她又不愿就此轻易认输,白白在床上浪费掉大好时光,因此在过去的半小时里她绞尽脑汁,试图从自己习以为常的生活里找出任何除了任务、训练、教科书和文学读物以外的东西——然后她就傻愣愣地跟那扇大落地窗较劲到现在。
雨滴数不下去了。幽兰黛尔把目光从那扇开始有些令人生厌的窗子上移开,沮丧地叹了口气。经过长达半小时的自我剖析,她终究还是不得不承认一个悲哀的事实:
除了任务、训练、教科书和文学读物,比安卡·幽兰黛尔·阿塔吉娜的日常生活中再无其他。
【您都快要变成一个苦行僧了。】她的副官曾略带揶揄地这么说她,【哪有苦行僧随身带个女仆的?】她当时只是笑笑,不以为意。之后一切照旧,她为了任务满世界跑,收工回来就直奔训练场,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欠奉;丽塔大部分时候都在她身边扮演一名无可挑剔的副官或者女仆,偶尔离开的时候则往往是因为某个麻烦主教丢过来的麻烦差事。四年来丽塔似乎总在她身旁,就像她的影子——丽塔总是像个影子,从不去主张什么,也不主动去评判什么,仅仅只是站在阴影里,默默地做好自己要做的事。但是当你想起她,需要她的时候,只消一个回头,你就能看见她不知何时便已施施然立于该处,微笑着说“有何吩咐?”
要是这会丽塔在自己身边就好了——幽兰黛尔不由得有了这样“任性”的想法。女仆小姐一向显得比谁都更忙碌(与此同时她又像是比谁都更从容,真是神奇),处理公务、保养装备、打理家务、钻研厨艺,似乎从来都与“无所事事”无缘。如果是丽塔的话,一定能针对她目前的困境提出有效的建议——但是丽塔现在帮不了她,十五分钟前她接到丽塔的通讯,对方满怀歉意地告诉她归来的时刻可能得再往后推两个小时。况且她也不愿给丽塔添上不必要的负担,于是这件事还得由她自己操心。
再一次地,她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么依赖丽塔·洛丝薇瑟。那个人总能及时地把她最想要的东西带给她,相比之下,她对于丽塔的回报简直少到可以忽略不计——她一直自觉对丽塔亏欠颇多,想尽办法去补偿,但仍然不够。
可是丽塔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不是她所认为的,而是丽塔自己的真心——她究竟渴望着什么呢?
幽兰黛尔不知道。
丽塔·洛丝薇瑟的真实心意总是笼罩在一层迷雾之中,那迷雾由优雅得体的举止和滴水不漏的行事风格构成,外人极少有机会窥见雾中的真貌——幽兰黛尔自认已经是这世上与这名女性最亲近的人(好吧,之一?),但就算是她也无法从仅仅数次惊鸿一瞥中拼凑出这个人最完整最真实的一面。时至今日,她仍没有把握说自己已经完全了解了“丽塔·洛丝薇瑟”。
不过这样正好——比安卡·幽兰黛尔·阿塔吉娜的字典里没有“放弃”这两个字,开门见山也好,旁侧敲击也罢,她总有一天要穿过那层迷雾,看清那人心底未曾对人说起过的愿望,然后去实现它。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她已想清楚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了——看来“发散性思维”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