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在睡着的时候,幽兰黛尔与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一般无二——丽塔看着小主人的睡相,没来由地就产生了这般感慨。
她睡得很沉——平时的话,十米以内有任何风吹草动她都会醒——这是出于习惯。而刚刚自己在她身边忙前忙后,又把她从沙发抱到床上,她也依旧睡得死死的。
要说身材的话,她绝对算高挑的那一类——但睡觉的时候她总喜欢像猫一样把自己蜷成一团,就变成小小的一只。
她的眉头比平时舒展了些,脸颊也放松了些,虽然呼吸里还带着一丝微弱的鼻音,但看上去她总归是好好地睡着了,露出一副平平无奇的睡相来。
平凡的,乖巧的,甚至可以说是好看的,一个年轻女孩的睡相——这大概是现在的幽兰黛尔身上,唯一能让人把她跟她的实际年龄联系起来的东西。
四年前她也曾这样默默地守望着睡梦中的幽兰黛尔,然而却未曾想到,当时与现在,竟会有如此之大的差别。
四年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说它长吧,一千四百八十一天,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说它短吧,看着眼前人,又只觉恍若隔世。
她跟幽兰黛尔相识四年,相伴四年,在这四年里她见证了幽兰黛尔的一切:
她看着她从只到自己胸口的个子,长到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看着她从默默无闻的A级变成如今的【最强】;看着她与世界、与自我决裂,最后又终于和解;看着她默默把自己铸成一柄剑,又默默给自己造了一个剑鞘,以此收拢锋芒,于是便不会伤人;看着她从偶尔逞强,变得忘记该如何示弱……
那些人称赞她,景仰她,甚至崇拜她,可那跟对一柄绝世神兵的态度又有何分别?他们赞叹她的高洁,如同评价一柄剑刃如秋霜;他们赞叹她的坚强,如同评价一柄剑坚不可摧;他们赞叹她的武勇,如同评价一柄剑锋利无匹。
可又有谁知道,幽兰黛尔其实并不是一柄剑?
“罗兰的圣剑”号称永不折断,但“幽兰黛尔”是做不到的。她终究是一个【人】,而非传说中那永世不灭之刃。
她其实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正处于生命中最美好的阶段——本应如此。
也许她本应是爱美的,会为了穿什么衣服在镜子前烦恼半天;
也许她本应是多愁善感的,会被一些小小的,微不足道的事情撩动心弦;
也许她本应是多情的,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着一个人辗转反侧,然后爬起来在日记本上留下满怀青涩的思念。
然而所谓的“本应”终究没有化作现实。
一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女孩,见得太多、想得太多、懂得太多、背负得太多,于是便硬生生活成了一柄剑。
每每此时,丽塔·洛丝薇瑟便痛感自身的无力。
因为,纵使她有自信以无限的包容接纳比安卡·幽兰黛尔·阿塔吉娜的一切,却没有自信能够令她改变分毫;
因为,纵使她有自信以无限的爱治愈比安卡·幽兰黛尔·阿塔吉娜的所受的伤,却没有自信能够抹平那遗留的痕;
因为,纵使她千般努力万般尝试,比安卡·阿塔吉娜,那个有些唠叨,笑起来有如春风化冻的女孩,都再也回不来了。
她对幽兰黛尔说请你珍重自己,幽兰黛尔说抱歉,她又何尝不明白其中真意?
那一瞬间她张了张嘴,无数话语涌上喉头。
——你能不能别再说抱歉了,抱歉有什么用?你说抱歉,可你又从不会改;
——你知不知道,当你晕倒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其实害怕得要命,从十二岁的时候开始我就再也没有像那样子害怕过;
——我很清楚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合理的,都是当时所能做出的“最优解”,可是看着你那样折腾自己我就是心疼啊……我能怎么办?
无数话语涌上喉头,却噎在那里。到头来,最后说出口的不痛不痒,可有可无。
呵,丽塔·洛丝薇瑟,你看看你。
她深深地叹息。有时候,她真觉得幽兰黛尔就像一只风筝,而她就是那根栓风筝的线。风筝高高地飞,拉风筝的人又不在,于是她只好找一棵树,靠自己把风筝栓起来。什么时候自己这根线断掉了,风筝也就飞走了,然后再也不回来。
所以她只能尽力让自己不那么容易断掉,好把那风筝栓牢一些,栓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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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暮色沉沉,幽兰黛尔终于悠悠醒转。
意识浮上思维表层的瞬间,她没有第一时间睁眼,而是本能地遵循着一直以来的习惯,开始收集所处环境的【信息】:
从身下的表面柔软度判断——这是自己的床;
空气中微微有股好闻的香味——大概是粥一类的东西。还有一股味道她不大能分辨出来,推测可能是某种药的味道;
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从进入其中的光线强度来看——如果不是某人拉上了窗帘,那么现在很有可能已近傍晚;
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有人的气息——再熟悉不过的气息,是谁自不必说。
综上所述,情况应该是这样:自己织完那条围巾之后倒头就睡,然后被回到家里的丽塔给抱到了床上,接着一口气睡到了傍晚。现在丽塔准备好了晚餐(大概还有药),正在床边等着自己醒来。
她睁开眼,撑起身子——还是有些绵软无力,不过好多了——看向正朝她微笑的女仆小姐:“我睡了多久?”
声音有些沙哑。“从我回到家的那一刻开始算的话,是六小时一十五分钟。”丽塔贴心地递过来一杯水。“感觉好些了吗,我的主人?”
是温开水。“好多了,果然好好地睡一觉还是很有必要的。”
她注意到丽塔有些欲言又止。“怎么了?但说无妨。”
“之前我在您身边的时候,您看上去……似乎睡得不怎么安稳。”丽塔斟酌着词句,“是做噩梦了吗?”
“啊……倒也不能说是噩梦。”她挠了挠头,“……只是梦见了昨天的那个女孩。”
丽塔没说话,只是用眼神催促她说下去。
“我梦见了昨天我找到她的那时候……那孩子浑身是血,腰上开了个大口子,但还有意识。”她露出了些许回忆的神色,“她看见了我,第一句话却不是让我救她,而是说请救救她的爸爸妈妈。说完这句话她就晕了过去。”讲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我后来在附近找到了她的母亲,但没能找到她的父亲。然后我就带着她走了。”
她省略了很多细节,但是毫无疑问,丽塔已然理解了事实真相——女仆小姐的表情扭曲了一瞬间,随即垂下眼帘。“……您已经尽力了。”片刻后丽塔低声说道,像是在安慰她。
“我知道。”她轻轻摇了摇头,“但我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个。”
丽塔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虽然我是睡着了,但还是能隐隐约约感觉到的。”她看着丽塔,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在那个时候,有某个人一直握着我的手,让我感觉很安心。”丽塔微微睁大了眼睛,“多亏了她,那个梦并没有打扰到我的睡眠……谢谢你,丽塔。谢谢你能一直陪在我身边。”
女仆小姐低下头,少见的显得有些难为情。“您言重了……这不过是我的本分。”
“本分,是吗?”她笑了笑,未置可否。“那么依你的‘本分’,是不是该告诉我晚餐是什么了?”
“没问题。”丽塔说着,便打开了放在一旁的砂锅,一股淡淡的清香从中传来。“考虑到您的身体状况,我只做了些简单的——希望您会喜欢。”
她看了一眼,“番薯粥吗?很好啊,我现在就想吃点清淡的。”
“您喜欢就好。”丽塔乘出一碗粥,端到她面前。她准备伸手去接,结果丽塔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把碗交给她,而是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然后只把勺子伸过来。
“那么,幽兰黛尔大人——”丽塔笑盈盈地。
你又把我当小孩子啊?——这句话差点就脱口而出,不过她最后还是忍住了。
女仆小姐在这方面似乎总是乐此不疲,这总让她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今天就由着她吧。
她无可奈何般叹了口气,乖乖张开了嘴。
丽塔笑得更开心了——看样子是真的乐在其中。舀起一勺粥,吹气,然后轻轻把勺子送到自己嘴边,等她吃完之后再重复上述步骤——如此循环往复直到她把整一锅粥吃得干干净净,在此期间丽塔一直显现出无比的耐心,甚至可以说是慈爱。
这时,丽塔给她的感觉变得十分特别,就像是……母亲?她说不清楚。很多时候她对丽塔的感觉都是这样,一言难尽——丽塔对她而言,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呢?
是值得依赖的副官?是有些喜欢捉弄人,但还是很宠自己的姐姐?是慈爱的母亲?还是……
她说不清。说实话,她不是很清楚丽塔对于她来说,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存在:以上的几种描述可能都对,也可能都不对。
但她觉得,自己也不是非要把这搞清楚不可。因为,有一件事,她是心知肚明,且早就不抱任何怀疑的:
丽塔·洛丝薇瑟早已悄然融入了她的生活,并在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个人印记。她习惯丽塔的存在,就如同她习惯呼吸。毫不夸张地说——丽塔·洛丝薇瑟,已经是她生命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