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的奏鸣曲

作者:渺遠的鐘聲 更新时间:2020/6/12 23:14:59 字数:10906

“铛——铛——铛———”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还没落下,教室里就开始喧嚣了起来。讲台上,值班的老师还没来得及把她盖在腿上的电热毯收拾好,几个迫不及待的家伙就已经叫嚷着冲出了教室。而教室里的其他人,也大多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吵吵嚷嚷地收拾着各自的东西,谈论着一天来大大小小的事情。

教室一角的课桌前,有些瘦弱的少年正咬着嘴唇,努力地在厚厚的笔记本上书写着什么。他的眉头皱做一团,一双明亮的琥珀色眼睛里闪烁着不安的光芒。似乎,他正努力忍受着嘈杂的环境。

少年名叫苏远,像这样的情况,他已经忍受了快要一个学期了。

“啊......烦死了!”终于,苏远小声嘟囔了一句,合上笔盖,把那支墨水已经所剩无几的水性笔扔进了文具袋。

果然,这样的情况,还是没有办法忍受。

苏远有些烦闷地起身,看着嘈杂的教室。

“哟!苏老师今天怎么不看书了?”阴阳怪气的声音从身旁传来,紧随而至的是一股刺鼻的烟味。

“今天太累了,打算休息一下眼睛。”

苏远轻轻侧身,让过满身烟味的不良少年,随口扯了一句话来搪塞对方。他不想给自己惹上麻烦,也不希望对方能从自己的话里找茬。

“哟呵!怎么,苏老师也会有需要休息眼睛的时候?之前不是听说,苏老师晚上经常熬到两点半才熄灯上床的吗?”不良少年摆出一副吃惊的表情,戏谑地打量苏远。

果然吗,这家伙真的是来找茬的?

苏远暗自握紧了拳头。

“不过既然苏老师今天有空,是否愿意赏个脸,陪兄弟去吃个宵夜啊?”不良说着,伸出一只手,想要搭上苏远的肩膀,却被他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真是抱歉啊,老甘,我今天肚子不太舒服,可能没办法陪你去吃宵夜了。”苏远轻轻摇了摇头,用他那标志性的柔和语气回绝了老甘,转身继续收拾桌上摊开的书和笔记本。

他总是这样,无论对谁,说话的声音听上去总是有些温柔。

“这样啊,那我先走一步,拜!”老甘走出两步,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又折返回来,嬉皮笑脸地看着苏远。

“对了苏老师,我的饭卡忘带了,要不,先借你的用用?”

“......”

原来是这样吗?只是打算蹭饭卡而已?这样想着,苏远稍稍松了口气。

算了,不是来找茬的就好,姑且借他一次,权当破财消灾吧。

“拿着,就这一次,省着点刷。”苏远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从校裤的兜里掏出饭卡,递给老甘。

“谢谢老远哥!”老甘嬉笑着接过饭卡,对苏远的称呼也换成了没那么阴阳怪气的版本。他大大咧咧地把饭卡揣进衣兜,转身就走。

“等等,老甘。”

“还有什么事吗,老远哥?”老甘回过头,看向苏远。

“......没什么,用完之后,记得把饭卡放在我寝室的书桌上。”苏远迟疑了片刻,最终只是吐出了一句有气无力的话。

“呃...好的,老远哥!”老甘夸张地点了点头,随即转过身,跑出了教室。

等待着老甘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苏远方才重重地叹了口气,继续收拾自己摊开在桌上的书。

他本想对老甘说的话是“下次记得找个靠谱点的借口”,可就是这样的话,他最终也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口。

“苏远啊苏远,你可真是个懦夫。”苏远自嘲地说道。

他当然明白自己把饭卡借给老甘的后果,毫无疑问,那张饭卡回到他手中的时候,必定已经分文不剩。

收拾好了桌上的书,苏远取下搭在椅背上的灰色呢质大衣,仔细地穿好,扣好扣子,又用一条黑白灰相间的格子围巾把自己的脖子和半张脸都裹了个严实,方才放心地离开了教室。

刚一到教室门口,扑面而来的寒风就让苏远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回过头,他看到,教室门口墙壁上,印刷着“高二9班”字样的有机玻璃板上已经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色霜花。

零下十四摄氏度。

在柯州,这座位于北纬26°的省会城市,这几乎是一个世纪以来以来最为寒冷的一个冬天。

不仅如此,在苏远看来,他的生命也像这冬天一样,冷到刺骨。

生活在一个三代行医的家庭里,苏远自幼便受着现代医学知识的熏陶,能像父辈和祖辈一样成为一名临床医师一直是他的梦想。可是,就在一年前,这个梦想破灭在了他惨不忍睹的化学成绩手里。不过,苏远没有放弃,他在分科时选择了自己更为擅长的文科,希望将来能以文科医学生的身份进入一所优秀的医科大学,在另一个领域延续自己的梦想。

可是,命运似乎又一次无情地嘲弄了他。本来,他的年级综合排名可以进入无论师资力量还是学习氛围都更为优秀的文科实验班,可最终分班的结果,却是莫名其妙地把他分到了这个所谓的文科平行班。最初的一个月里,一切都还看似正常,可时间一长了,许多人的本性就开始暴露出来,抽烟、酗酒、逃课、聚众打架,甚至晚寝不回宿舍,去校外嫖娼。在短短的几个星期里,苏远彻底意识到了文科平行班里究竟都有些什么样的学生,也就是这时,他开始发觉,自己似乎成了这个班级的眼中钉。

苏远不愿意惹事生非,所以无论发生什么,都一直竭力忍让,避免与班上的其他人产生矛盾。可是,麻烦却仍不断找到他的头上。从话里话外的针对,到不时而至的无理要求,今天借饭卡的事情也可以算在其中。

这场闹剧已经持续了三个月,在此期间,苏远不是没有找老师谈过,可是他那已经近十年没有带过班的班主任总是把事情弄得更糟,久而久之,他已经几乎放弃在这些事情上纠缠了。

算了吧,伸手不打笑面人,只要自己一直这样忍下去,情况应该就不会变的更糟了吧?

苏远靠在走廊的栏杆上,轻轻呼出一口气,湿润空气中的水汽立即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细小的冰晶,形成一团白色的雾气。

二十米外的教学楼中楼上,理科班的同学们几乎都还在教室里安静地自习。

一中教学楼的格局与别处是不同的。校园内一座小山南面,自西向东分布着高三、高二、高一三个组团,而每个组团又分为自南向北平行而建的三栋五层建筑,南楼为实验室,中楼和北楼则是教学楼,每栋楼之间用悬空的廊道相连,高一和高二组团又用一条廊桥连接,高二和高三组团则是通过与夹在两个组团北楼之间的行政楼相连,让这些互不相干的建筑形成一个整体。

而就高二组团而言,除了北楼四楼的四个班级是文科班,其它所有的班级都是理科班。

“唉......苏远啊苏远,你怎么就活得这么窝囊......”

苏远有些自嘲地叹了口气,移开视线,把目光投向晴朗的夜空深处。他明白,社会并不需要太多文科专业的人才,因此,相较于理科生,文科生可以选择的医学院校和学系要少得多,分数线也要高得多。而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下,他所要面对的,将是更为坎坷的未来。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吧。”苏远自顾自地说着,忽然想起,自己似乎把什么东西忘在了教室里面。

转过身,快步走进教室,在课桌上的书堆里抽出一本书,再迅速折返回来。

“呼......”

苏远靠在栏杆上,看着自己怀里的书。

那本书精致的白色硬质封面上,印着黑色的铜版体英文:“Stray Bird”。

嗯,《飞鸟集》,郑振铎译本,中英双语,看来没有拿错。

苏远把那本开本不大的《飞鸟集》装进大衣宽大的口袋里,向着走廊尽头快步走去。

如果足够快的话,在回到寝室之后,也许还能有二十分钟的阅读时间。

路过文科实验班的时候,苏远不经意地回望了一眼那看上去与其它任何一个班级别无二致的教室。

那本应是他身处的班级。

“苏远!”一声刻意压低了音量的呼喊从身后传来,苏远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叫住他的少年。

“哟!我们苏大作家今天怎么不写文章了?”面容有些老气的少年挠着短得像是胡茬的头发,轻笑着说道。他的语气充满着揶揄,却丝毫听不出尖刻的感觉。

少年名叫黄亦宽,是文科实验班的学生,苏远初中时的校友、高一时的同班同学,也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太吵了,我估摸着以后都得赶在晚自习结束前写完才行。”苏远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这样啊......”黄亦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盯着苏远,上下打量了一番,“那么,老苏你是打算回寝室?”

“嗯,差不多吧。其实我也没什么事可做。黄老汉有什么打算吗?”

“我打算去食堂吃顿宵夜,今天没吃晚饭,可把我饿惨了。老苏要一起去吗?”

“好啊,走着!”苏远拍了拍黄亦宽的肩膀,不假思索地答道。他丝毫没有想起,自己的饭卡似乎已经被别人借走了。

........................

教学楼北侧的街道,沉浸在一片深沉的宁静里。如洗的月光洒在沥青铺就的路面上,反射出点点石墨般的亮银色光辉。苏远跟在黄亦宽身后,慢慢走在路边水洗石铺设的人行道上,听着路旁香樟树的枯枝在寒风中簌簌地颤抖。

高三的学生们还在上晚自习,急着回寝室的低年级学生们也早就离开了这里。还要再等上二十分钟,这条路才会再次热闹起来。

在高三组团的尽头,道路转向北方,略微抬起一个不大的坡度,沿着山势连接着坡顶右侧的图书馆,还有坡道左侧的田径场,而在坡道的顶端继续向前走,沿着道路走下另一个缓坡,就是食堂和宿舍楼所在的生活区了。

这条每天的必经之路,可以算是一中风景最好的地方之一。

这么想着,苏远停下脚步,抬头望着被香樟的树枝遮盖了些许的夜空。在那如大块深色水晶般深邃澄澈的夜空深处,群星明亮地闪烁着,在稍近一些的地方,还可以看到似乎是民航夜间航班的灯光在闪烁。

“怎么了,老苏?在看什么呢?”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忽然消失,黄亦宽转过身,看着苏远。

“看天。你看,黄老汉,没有被光污染遮住的夜空,居然能这么好看。”苏远仰着头,喃喃道。

一中的位置靠近市郊,在晴朗的夜晚,这里的光污染不会像市中心那样严重。

“是这么回事。”黄亦宽看了一眼夜空,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不过老苏,我们得赶快点,不然一会儿食堂人多了,可就不好排队了。”

“呃......你说的是,黄老汉。”苏远有些不舍地收回目光,跟上黄亦宽走向坡顶的脚步。

快要走上坡顶的时候,苏远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自己耳边嗡嗡作响。

“黄老汉,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苏远有些疑惑地停下脚步,向走在前面的黄亦宽问道。

“声音?”黄亦宽挠了挠头,一脸的不解。

“对,一种嗡嗡声,像是小时候用嘴猛吹纸风车的那种声音。”苏远四下听了听,又把耳朵侧向天空。

他听到了,那声音来自头顶,天空的方向。

“你这么说的话,嗯......好像......是有点儿?”黄亦宽也抬起头,看着天空中声音传来的方向。

苏远仔细地听着,那嗡嗡声似乎正在变得越发尖锐,似乎发出声音的物体正在快速向他们飞来。

“那是什么声音?”黄亦宽眯起眼,试图在漆黑的夜空里寻找那发出声音的物体。

“不知道。”苏远摇摇头,他隐约记得自己在哪听过这种声音,但就是想不起来那是什么。

忽然,那声音戛然而止。

苏远和黄亦宽几乎同时转过头,把目光投向声音消失的方向。

“食堂?”黄亦宽疑惑地喃喃道。声音消失的方向,是掩映在香樟树高大树冠间的食堂。

“轰!!!”

一道耀眼的闪光穿透食堂宽大的窗户,短暂地照亮了夜空,伴随着地裂山崩的巨响,食堂坚固的钢筋混凝土结构如同气球般鼓胀起来,转瞬间崩碎成无数大大小小的碎块。夹杂着暗红火光的漆黑烟柱轰然腾起,如同深渊中冲出的恶魔,带起来自食堂天花板的厚重混凝土碎块。

“趴下!”

苏远近乎本能地抓住黄亦宽的书包,带着他一起卧倒在地,几乎就在他们趴下的瞬间,一块两人高的混凝土碎块几乎擦着他们的背部飞过,砸进后方的沥青路面。

爆炸的气浪呼啸而过,掀起无数细小的碎石,敲打在两人背上,把他们埋在一层薄薄的尘土里。

空气忽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建筑物废墟燃烧的响声,似乎所有的声音都在那一声爆炸中飞散殆尽,什么也没有留下。

“咳!咳咳!......”黄亦宽一手扶着苏远,另一手用袖子捂住口鼻,咳嗽着站了起来。

“咳!谢谢你救我一命,老苏。”

“举手之劳,不必挂齿。只是,黄老汉,我想,我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了。”苏远呆呆地站起身,紧盯着食堂燃烧的废墟。

“什么?”黄亦宽转过头,盯着苏远,火光将他的半边脸映成鲜红。

“炸弹。”

“炸弹?!”

“没错。食堂的爆炸也是因为炸弹。我以前在一部纪录片里听到过这种声音,那是航空炸弹的引信发出的噪音。那种引信就像一个叶轮,装在炸弹的尾部,气流通过的时候,叶轮高速转动,就会发出那样的声音,而当炸弹落地,叶轮因为没有气流而停止转动的时候,炸弹就会被引爆。”苏远几乎是一口气说完,然后,他盯着食堂的火海,不再说话。火光在他德国灰的大衣上镀上一层金红,让他看上去像是一尊钢铁铸成的雕塑。

食堂的火势已经引燃了附近的香樟树,眼下,火灾正沿着树林,向掩映在树丛中的宿舍楼快速蔓延。

刺耳的警报声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图书馆楼顶的风螺警报器发出震耳欲聋的啸叫声,鸣响六秒,停顿六秒,周而复始。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被空袭了?!”黄亦宽睁大了眼睛,脸上尽是不可思议的神情。

“这我还不能完全肯定,也有可能是军队的训练事故。”苏远眉头紧锁,琥珀色的眼睛扫视着燃烧的废墟,仿佛要在其中搜寻出什么蛛丝马迹。

不知不觉间,风向转变了些许,建筑材料和树木燃烧的难闻气味伴随灼热的风,向着山上吹来。

“我们走吧,黄老汉。向教学楼那边走,火势很快就会蔓延到山上来了。”苏远轻轻拍了一下黄亦宽的肩膀。

黄亦宽点点头,跟着苏远向山下走去。

路上的人不多,只有几个先前在操场上锻炼的学生,有的人在向着教学楼的方向逃窜,还有几个人则是呆愣在原地,望着生活区的火海。

很快,高三组团北楼的砖红色外墙已经近在眼前了。

“砰!”

毫无征兆地,高三组团的方向再次发生了爆炸,起先,只是一团轻柔的黄白色闪光,苏远和黄亦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第二次爆炸便接踵而至。

“轰!!!”

如同雷鸣般沉重的轰鸣在耳边响起,炽热的白色光芒从高三组团北楼的每一处窗口中喷涌而出,化为一团耀眼的黄白色光团,吞噬了整个高三组团。

燃料空气炸弹爆炸的冲击波强横地扫过地面,将高大的香樟树拦腰折断。苏远感觉自己像狂风中飞舞的一枚树叶,被气流送上高空,又重重地抛下,撞击在人行道铺设着水洗石的坚硬地面上。

后背猛然传来一阵崩裂的剧痛,黑色迅速占据了苏远的视野。

............

“老苏,老苏?”

似乎有什么声音在耳边低语着。

“老苏?”

那是什么声音?苏远思索着,可是他的记忆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变成了一团模糊不清的残影。

苏远用力撑开沉重的眼睑,有光线进入了他的视野,但是十分模糊,好像暗色背景上舞动着几团飘渺的暗红色雾霭。

啊......该死。

苏远用力眨了眨眼睛,视野中模糊不清的影像开始重新聚焦,最终,他看到了黄亦宽那张写满了担忧的脸。

“你没事吧,老苏?”黄亦宽问道。

“没...咳!咳咳!......咳!......”

苏远刚想说“没事”,可是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突然涌上喉头,呛得他咳嗽了起来。更糟糕的是,每一次咳嗽,苏远都会感到自己的肺和后背像是被烧灼一样的疼痛,让他不得不蜷缩成一团,才能勉强缓解一下剧烈的疼痛。

这下麻烦大了,刚刚摔的那下多半伤到了肺。

终于,在咳嗽了不知道多久之后,肺部的疼痛总算缓和到了可以勉强忍受的地步。苏远撑着地板,慢慢坐了起来。

“老苏,你......好点了吗?”黄亦宽说着,递过来一叠纸巾。

“没那么厉害了,但是我觉得,我可能有麻烦了。”

苏远接过纸巾,随意擦拭了一下嘴角残留的血迹。

“什么?”黄亦宽吃了一惊。

“肋骨骨折,而且很可能伤到了肺。”苏远有些吃力地回答道。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会比上次更加乏力。

“这么严重的吗?!”

黄亦宽吃了一惊。

“是啊,不太走运。不过,黄老汉,帮我看看,我身上应该没有什么明显的血迹吧?”

“嗯......没有。”

黄亦宽看了看苏远的灰白格子衬衫,上面没有任何出血的痕迹。

“那就好。”苏远扶着黄亦宽,慢慢站起身,“闭合性骨折,情况还不算太糟。”

“那就好,我们赶紧走吧,老苏,免得一会儿又有炸弹落下来。”

黄亦宽搀扶着苏远,准备沿着教学楼北侧的道路,往高二组团的方向发展前进。

“没必要,黄老汉。”

苏远摇了摇头。

“为什么?”

“很简单,刚才爆炸的是一枚燃料空气炸弹,这东西一般被用来精确打击一些有生目标。如果这是一次空袭的话,敌人基本不可能再向同一个地方扔第二颗炸弹。”

“所以......老苏你的意思是?”

“我们先去高三组团,看看有没有还活着的人。”

苏远看着高三组团燃烧的废墟,坚定地说道。

........................

“我说老苏啊,这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逞强,早知道你伤得这么严重,我就不该陪你来这鬼地方。”

黄亦宽架着苏远的胳膊,小心翼翼地迈过脚下的碎石,一步步向着学校大门走去。

就在刚才,他和苏远找遍了整个高三,却连一个活人都没有发现。燃料空气炸弹爆炸造成的超压和缺氧几乎在一瞬间就杀死了整个高三的老师和学生。

“我没事的,黄老汉。你知道,我家三代行医,我对自己的伤势还是有相当的把握的......”苏远有气无力地说道。他的脸色像石灰一样苍白,刚才的搜救耗费了大量的体力,不断流失的血液和越发困难的呼吸都在让他变得更加虚弱。

“什么你家三代行医,得了吧!要学医的是你哥苏晴,你算什么玩意儿?”黄亦宽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揶揄道。

“少在那狗眼看人低了好吗?怎么,文科生就不配学医了?再说我学不学医有什么关系吗?我就是不学医,治病救人的本事,也比苏晴那半吊子高!”苏远挤出一个戏谑的笑,怼了回去。

“嗬!我们苏大作家不是儒雅随和的人吗?怎么连这点口德都不积了?那可是你亲哥诶?”黄亦宽说道。他曾经听说,保持交流有利于维持伤者的意识清醒,现在,他只希望这些传言说的都是真的。

“亲哥怎么了?亲哥就不能说了?”苏远笑着反问道。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贫着嘴,相互搀扶着向学校大门走去。

可就在这时,一枚炸弹在大门附近毫无征兆地炸响。

“嘭!!!”

巨响过后,气浪裹挟着砾石和尘土,短暂地遮住了苏远和黄亦宽的视线,也阻挡了他们前进的步伐。

“咳,咳!老苏你没事吧?”黄亦宽用手胡乱抹了抹沾满灰尘和黏汗的脸,向一旁的苏远问道。

“没事。走吧,黄老汉。”苏远摇了摇头,他的呼吸已经比先前更为乏力了。

他所不知道的是,急性血气胸正在不断蚕食他的生命。

“嗯。”黄亦宽架着苏远,穿过爆炸扬起的烟尘,向着校门的方向走去。

很快,烟尘逐渐被大火燃烧时产生的对流空气吹散,慢慢沉积在地面上,学校的大门也逐渐出现在黄亦宽和苏远的视野里。那座曾经装饰成古希腊门廊模样的大门,此时坍塌在沥青铺就的地面上,大理石制成的廊柱摔碎成难以辨认形状的碎块。

“救命!谁来帮帮忙啊!”忽然,一个虚弱的声音钻进了苏远的黄亦宽的耳朵。环顾四周,他们很快发现了声音的来源。

在一辆被垮塌的混凝土结构压垮了一半的救护车旁,斜靠着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他的两条腿都被卡在碎石堆里,几乎没办法靠一己之力脱身。

“走,黄老汉,我们去救那个医生。”苏远看着被困住的医生,对黄亦宽说道。

“可是老苏,你的伤......”

“伤的话,那个被困住的医生或许能帮我处理一下。再说垮塌的大门已经把路堵住了,我们现在哪也去不了。”苏远瞥了一眼学校大门的废墟,说道。

“好吧老苏,一会你歇着,我来把那医生刨出来。”

“那就麻烦你了,黄老汉。”

黄亦宽扶着苏远,让他靠着救护车坐下,反身走到医生旁边,搬起了卡住他双腿的碎石。

值得庆幸的是,碎石的量并不是很大,医生的腿也仅仅只是受了几处擦伤。不一会儿,黄亦宽就把医生的双腿从碎石堆里解放了出来。

“谢谢你,同学。”医生扶着翻倒的救护车,吃力地站起身来。

“不必道谢,医生。我的一个同学受了伤,需要马上治疗。”黄亦宽指了指靠在救护车旁的苏远。

“明白了。”医生点了点头,一瘸一拐地走到苏远身旁,稍微检查了一下他的周身。

“有外伤吗?”医生回过头,问黄亦宽。

“肋骨骨折,目前知道的伤大概就这些了。”黄亦宽皱起了眉头。

“肋骨骨折?这样,你先帮我把他的衣服解开,我去找点东西。”医生点了点头,站起身,钻进了救护车倾倒的车厢。

黄亦宽小心翼翼地解下苏远脖子上的围巾,帮他解开大衣的扣子,然后开始一颗颗地解开他那件灰白格子衬衣上的扣子。

“你在干什么呢?!”医生不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黄亦宽回过头,看到了提着急救箱和一卷弹力固定带的医生。

“怎么...”

“让开,让我来!”医生把急救箱放在地上,挤开挡在苏远身前的黄亦宽,一把扯掉他没能来得及解开的最后一颗纽扣,又从急救箱里翻出一把手术剪,利索地剪开苏远穿在衬衣里面的棉毛衫,把它一把扯掉。

“灯。”医生从兜里掏出手机,递给黄亦宽。

黄亦宽立即接过手机,打开了照明。

“好,让我看看......”医生伸出手,轻轻按了一下苏远的胸廓侧面。

“痛吗?”

苏远痛苦地点了点头。

“好,帮我挪一下灯,我要看看具体骨折的位置。”

医生轻轻按了按剩下的几个骨折点,循着灯光仔细看了看苏远骨折的位置。

“嗯,左侧第10,右侧第7、第8肋骨闭合性骨折,没有连枷胸。孩子,你的运气很好,接下来我要给你的肋骨做一下固定。”医生说着,从医疗箱上扯过先前那卷固定带,小心翼翼地把其中一头绕过苏远的后背。

显然,在昏暗的灯光下,他没能注意到苏远因为缺氧而发紫的嘴唇,也没能注意到他因为失血而显得过于苍白的脸色。因此,他也丝毫没有意识到,急性血气胸正在不断蚕食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生命。

“接下来可能会有点难受,如果觉得固定带太紧可以告诉我,我帮你调松一点。”医生抬起头,看了一眼苏远。

“嗯。”苏远点了点头。

医生轻轻调整了一下苏远折断的肋骨,拉起固定带,把骨折的位置包裹住。

“这样合适吗?”

“嗯,谢谢你,医生。”苏远轻轻点了点头。

“行,那有问题再来找我。”医生帮苏远扣好固定带,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蹲得有些麻木的小腿。

“唉......要是能多点人手就好了。还有这么多学生没有救出来,消防的人也不知道到哪了。那些家长们该有多着急啊......”望着学校燃烧的废墟,医生自顾自地嘀咕了一句。他的孩子已经读大学了,身为人父,他最清楚那些学生家长对于自己孩子的珍重。

“医生......”一声轻轻的呼喊忽然飘进了他的耳朵。

“怎么了?”医生回过头,却发现刚刚裹上固定带的那个学生已经挣扎着站了起来,甚至还在低头系着衬衣的扣子。

“我想,如果你需要人手的话,我也许可以帮忙。”学生系好衬衣的扣子,稍微整理了一下,又开始打理他那件德国灰的大衣。

“你能帮什么忙?算了吧,孩子。你身上还有伤,先休息一下吧。”医生摇了摇头。

“不要紧的,医生。我也清楚自己的伤势。而且,我曾跟随从医的长辈们学习过系统的急救知识,请相信我,医生,我也能够像你一样拯救生命。”苏远系好大衣的最后一颗扣子,抬起头,坚定地看着医生。

医生上下打量了一下苏远,沉默了片刻,沉声道:“你是认真的吗,年轻人?”

他没有再用“孩子”这个称呼。

苏远点了点头。

“好吧,年轻人。你很有一个医者的风度。你的长辈们肯定能以你为傲。”医生笑了,他摘下头顶的帽子,露出油光锃亮的秃头,用那顶帽子擦了擦脸上的汗。

医者的风度吗......

苏远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也许,医生说的没错,那份济世的理想支撑着他走到了现在,也让他没办法对那些在烈火中挣扎的人们置之不理。毕竟,就像医生说的那样,那些被困在火场里的人,也许是谁的孩子、谁的妻子、谁的丈夫、谁的学生,或者谁的老师。

苏远知道,他也许是个懦夫,一个害怕惹事生非而畏首畏尾的可怜虫。但至少现在,他能够像自己希望的那样,用自己的双手,给更多人以生的希望。

这样的话,就算今晚会死在这里,也算得上是不留遗憾了。

........................

刘凌华觉得,自己大概撑不了多久了。

接到应急指挥中心的指令后,从两个街区外的柯州省第二人民医院赶到柯州一中,他们只用了不到五分钟。可是,迎接他们这第一批医护人员的,却是两百五十千克航空炸弹的破片和冲击波。

第一枚航弹爆炸的时候,刘凌华正忙着和同事一起搬运担架上的医疗器械和急救药品。突如其来的气浪把他掀飞出好几米,和那几箱药品一起摔在高一实验楼的墙角下。等他从震荡中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同前来的五个人里,就只剩下了他一个还活着的了。

“嘶......”刘凌华痛苦地吸了一口冷气。他的左侧肋下被什么东西撕开了一道口子,剧烈的疼痛和不断流失的血液正让他变得越发虚弱。

有什么东西正在附近爬行。

刘凌华强忍着剧痛,偏过头,看到了那个正在向他爬过来的人。

那是一个学生。

那个学生似乎也不太好受,他的脸色惨白,嘴角残留着暗红的血迹,身上穿着的灰色呢大衣也沾上了不少尘土。他正拖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挎包,努力向刘凌华的方向爬来。

“你......”刘凌华看着那学生,忽然忘了自己究竟该说些什么,直到那学生爬到他面前,问出了那句本该出自他口中的话:

“伤口在哪里?”

什么?伤口在哪?这家伙来干什么的?

“咳!同学,赶紧走,不用管我。你们学校的大门附近会有大概三个医疗小组,去找他们!”刘凌华挣扎着,用尽全力向那学生喊道。

“请你配合,医生。”那学生皱了皱眉头,撑起上半身,把腰间的挎包扯到面前。刘凌华看到,几包无菌纱布从包里掉了出来。

“...好吧,左侧肋下。”刘凌华泄了气,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指了指被没法动弹的左臂掩盖的伤口。

“明白了。”学生搬开刘凌华的左臂,从挎包侧面的夹层里抽出一把装好了刀片的手术刀,利索地割开他的上衣,暴露出狰狞的伤口。

“裂伤,未伤及肋骨。嗯,还好,出血还不算太严重。”学生自顾自地说着,取出一瓶生理盐水,帮刘凌华清洗了一下伤口,然后将伤口两侧组织对齐,沿着与伤口垂直和平行的方向先后贴上两条免胶绷带。最后,他扯出一卷纱布,把刘凌华的肋下包裹了起来。

“我帮你简单地包扎了一下,接下来的半小时里请自行进行压迫止血,另外,最好尽快向其他医疗小组寻求帮助。”学生丢下一句有气无力的话,转身向着另一个方向爬去。

刘凌华看着那学生慢慢远去的身影,不禁苦笑了一声。他伸出右手,按住受伤的位置,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了墙根下。

“切,这小子。倒比老子更像个医生......”

........................

苏远回头看了一眼斜躺在墙根下的医生,浅浅地呼出了一口气。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他今天救下的第三十一个人。

“这下,算是够本了......”苏远小声自语着,又努力向前爬出一步。

黄老汉已经没了,光头医生大叔也没了。十多分钟前,一枚炸弹的数千块预制破片把他们打得血肉模糊。而现在,逐渐冰冷的四肢和越发模糊狭窄的视野都在告诉苏远,他的身体也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他早该明白的。从最开始咳血的时候,他就应该知道,那次折断了他三根肋骨的冲击还造成了十分严重的血气胸。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在意识到自己的伤势究竟有多严重之前,他的胸腔里已经积存了至少1.5升的血液。超过体内血液总量四分之一的失血和血气胸造成的缺氧叠加在一起,早已让他回天乏术。

“嘭!!!”

又一枚炸弹在不远处爆炸,爆炸的震动沿着地面扫过,几乎把苏远从地面上掀飞。

“咳!咳!!”苏远又一次咳嗽了起来。每咳一次,都有不少殷红的血液飞溅到水洗石铺就的地面上。爆炸的震荡和超压已经对他的内脏造成了不可逆转的损伤,可以说,他能撑到现在,已经算得上是奇迹了。

不知过了多久,要命的咳嗽终于平息了下来。苏远用大衣的袖口草草擦了一下嘴角,用尽全力翻过身,躺在他自己先前咳出的血迹上。

“呼......”苏远用力呼出一口气。他的脑袋有些发昏,失血和器官衰竭造成的缺氧正在将他的意识拖向深渊。

忽然,视野被一层淡淡的红色覆盖,苏远感到,有什么温暖的东西逐渐缠绕上自己冰冷的四肢。

是火吗?

苏远努力转动眼球,看向一旁。在视野的边缘,一团诡异的樱红色火焰包裹着大衣灰色的面料,似乎正在燃烧,却没有烧毁任何东西。

邪乎。

苏远苦笑了起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感受到烧灼的疼痛,但他多少能够发现,自己的意识似乎正在从重伤的躯壳中抽离。

他明白,这条命,肯定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对不起了,老爹,你的儿子,那个你最不希望从医的家伙,最终还是倒在了救人的路上......

苏远默念着。他感觉到,维持清醒正在变得逐渐困难。很快,低血容量性休克就会夺走他的意识,在那之后不久,他的器官将会因为缺氧而逐渐衰竭,而在这孤立无援的境况下,他从临床死亡走向生物学死亡也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无所谓了。反正,用自己的双手拯救生命的愿望,在这个燃烧的夜晚里,已经得到了实现。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再看一眼这注定被他遗忘的世界。

这么想着,苏远用尽全力,看向夜空中若隐若现的群星,仿佛要在这最后的一瞥中记下这个世界全部的样貌,然后,他终于放松地闭上了双眼。

“再见,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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