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经停了。
只有几粒孤独的水珠从晦暗的铅灰色天空滑落,砸进早已变成一片泥泞的大地,在无数反射着耀眼光泽的水洼中溅起微弱的涟漪。
了无生机的土地上,被炮火摧折的树木只剩下焦黑的枯枝,扭曲着伸向天空,仿佛一群狰狞的鬼魂。而在那些平缓的坡地上,在农舍尚未燃尽的废墟旁,曾经种植着小麦和马铃薯的金黄色田野早已不复存在,藩篱的残躯上,星火仍在明明灭灭地闪烁。
我......这是在哪?
在我的记忆中,自己应该是葬身在了一团谜一样的火焰里,可是,眼前这片被烧成焦土的大地,显然不是记忆中柯州一中的校园。
我想要环顾四周,可身体似乎不受控制。
我不自主地低下头,在身前的一处水洼里,我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倒影中的少女大约十四五岁的样子,白皙光滑的皮肤让她看上去如同白瓷人偶一样精致。她有着罕见的白金色虹膜和摄人心魄的绝美容颜,末梢染上了些许黑色的纯白长发只有鬓上的两束在脑后扎起,其余的则是自然地垂落至大腿中部。少女比例匀称的身材被白色的衬衫包裹,肩上的披风也是纤尘不染的白色,只有左臂上一根红色的缎带为她增添了些许不一样的色彩。
见了鬼了,这根本不是我。
少女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她把手伸向身侧,握住什么东西的手柄,把它从泥泞中拔了起来。
那是一柄漆黑的长剑。
虽说是长剑,那件武器却只有前侧拥有完整的刃口,在欧洲风格的菱形剑尖后侧,开刃的部位只延长到剑身长度的一半,而且,这柄剑的剑柄几乎有四个手掌的长度,却没有像样的护手,只有剑柄前端和剑身尾部像是什么机械模块一样,充满了科幻色彩的装置。
在我的直觉上,它的长度应该在1.4米上下,较为轻薄的剑身似乎并没有多大的重量,只是,对于少女有些娇小的身材来说,这柄剑的长度也许并不是那么合适。
出乎意料地,少女单手执剑,娴熟地挽了个剑花,顺势把剑收入斜挂在身后的鞘中。
看来是我多虑了。
少女取出一块手帕,用力地擦了擦手。当她的视线聚焦在双手上的时候,我看到了或许会令我永生难忘的景象。
与纤尘不染的长剑不同,那双洁白柔嫩的手上,满是几乎凝结成块状的血迹。而且,那些喷溅状血迹的主人,显然不是少女本人。
在此之前,这样的景象我只见过一次。那时父亲和母亲正在做一台急诊手术,伤者是一个在追尾事故中被前方货车运载的角钢刺穿了整个胸腔的中年人。在手术的过程中,伤者的主动脉夹层动脉瘤突然破裂,喷出的血液将母亲深绿色的手术服染成了令人作呕的暗红色。当母亲走出手术室时,她那满身是血的景象令我至今记忆犹新。
不过,与救人的母亲不同,眼前少女双手上浸满的血迹,显然是一场屠杀的纪念。
“呕......”
我几乎是本能地感到一阵反胃。在少女抬起目光的时候,我终于发现,有许多先前被我误认为是水坑的反光点,都是士兵身着重甲的残躯。就在不远处,一条被齐根斩断的手臂上,被什么锐器削去了近三分之一的大盾仍然反射着耀眼的银色光芒,在那面厚重的盾牌中央,绘着一幅支离破碎的图案,看上去像是长着角的雄鹰。
我不由得萌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这些士兵,都是死在这位少女手下吗?
可是,少女并没有在意那些残躯,她只是遥望着天边,用一种我此前从未听过的语言低声呼唤:
“格林娜达!”
似乎是在回应这声呼唤,天空深处传来一声悠远的鸣叫。周身覆盖着银白色鳞甲的蜥蜴状生物扇动着一对覆盖着洁白鳞甲的膜翼,缓缓降落在少女身前。
这......是龙?
我明白了,方才听到的鸣叫,就是这只银龙发出的。
“谢谢你,格林娜达。”少女捧起银龙的头,轻轻抚摸着它下颌柔软的皮肤。少女所说的语言并不是我所知晓的任何一种,可奇怪的是,我能听懂她说的每一句话。
格林娜达用鼻尖轻轻蹭了一下少女的鼻尖,以此作为回应。
“那么,我们走吧?”少女放松地笑着,摸了摸格林娜达的头顶,温柔地问道。
格林娜达轻轻点了点头,乖巧地伏下身,折起一边翅膀,等待着少女。
格林娜达的体型并不大,就算站起来也只是和一匹矮种马差不多高,可对于少女娇小的身躯来说,要爬上龙背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最终,在格林娜达的帮助下,少女还是成功地爬了上去。
“谢谢。”少女轻抚着格林娜达背部的坚硬鳞片,轻声道谢。回应她的,是一声嘹亮的龙吟。
确认少女已经坐稳之后,格林娜达扇动翅膀,载着少女,离开了地面。
忽然,视线开始变得模糊,似乎一切都笼上了一层柔和的乳白色光晕。少女似乎还在对格林娜达说着些什么,可我却没有办法分辨那些声音。就像一场梦,即将醒来,梦中的一切也将烟消云散。意识再次开始消散,最终,归于混沌。
........................
清晨。
澄澈的阳光被繁密的树叶切割成细细的线,洒在林间铺满落叶的空地上,留下无数斑驳的圆形光点。散发着树叶和泥土清香的空气中,无数晶莹的尘埃随着空气的对流在光线下舞蹈,留下丁达尔散射的明亮光柱。
清风徐来,一片微弱的林涛由远及近,又逐渐远去。
苏远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繁密的翠绿色树冠。
啊......看来,刚才果然是梦呢......
这么想着,苏远微微偏过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处的森林。比起梦境中的焦土,这里看上去显然要正常的多。
只不过......
这里......好像也不是一中的校园?
那......这又是哪儿?
苏远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慵懒地打量着自己身处的森林。随着起身的动作,苏远感到,有些宽松的大衣正从自己的肩头滑落。
苏远一个激灵,连忙抓住大衣的领口,可是动作慢了一些,衣服还是滑落到了地上。
“呃......”
苏远维持着抓住大衣的姿势,有些尴尬地撇了撇嘴。
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了。因为喜欢把大衣披在肩上,苏远不得不经常应对大衣滑落到地上的危险。
可是......
不对!
苏远清晰地记得,自己在医生包扎好伤口后,曾经仔细地扣好了大衣的扣子,只是为了方便伸展双臂,好在躲避爆炸时爬得快一些,才解开了靠上面的两颗扣子。而这样的话,大衣说什么也不可能整个从肩上滑下来,除非......
苏远这么想着,低下了头。
出现在视野中的,是包裹在过于宽松的白色校裤里的纤细双腿、散乱地粘在大衣呢质表面的白色发丝,还有灰白格子衬衣下隐约可见的,微微隆起的胸部。
还真是见了鬼了。
苏远紧锁着眉头,把手伸向大衣的衣兜,掏出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看了看自己的脸。
屏幕上,白发的少女紧锁着眉头,一双白金色的眼睛疑惑地盯着屏幕外的世界。
“好吧,果然是梦呢......”苏远用有些柔软的声音轻声说着,把手机放回衣兜,接着抽出手,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腕。
“呜!”
好疼......
苏远眼中噙着泪水,轻轻地揉着被自己掐出了一道指甲印的手腕。在手机的屏幕上,她看到的那张脸,与先前梦境中的白色少女别无二致,同时,来自身体的感觉也在告诉她,现在的苏远,就是那梦境中的白色少女。
“为什么会这么疼啊......”
苏远又轻轻拍了几下被掐到的地方,刚才留下的指甲印已经几乎消散了,可是疼痛还没有完全褪去。为了确认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苏远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可是剧烈的疼痛差点让她哭了出来。
苏远不经意地眨了眨眼,几滴晶莹的泪珠顺着长长的睫毛滑落,在大衣上晕开几团深色。
“诶?怎么会......”苏远连忙揉了揉眼睛,可泪水还是像断线的珍珠一样,簌簌地洒落,怎么也止不住。
终于,苏远抱着双腿,蜷缩成一团,小声抽泣了起来。她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哭泣,是因为手腕的疼痛,还是因为这莫名其妙的变化,又或者,是因此被迷雾笼罩的未来?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的落叶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一包撕开的餐巾纸递了过来,随之响起的,是黄亦宽在和一般人交流时惯用的那种彬彬有礼的声音。
“这位同学,请先用这些纸擦擦眼泪吧。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话,我想,我也许能够帮一些忙。”
“谢、谢谢,黄老汉......”
苏远头也没抬,扯过两张餐巾纸,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几乎干涸的泪水附着在皮肤上,黏糊糊的,让她感觉有些难受,于是她伸出手,打算再扯几张餐巾纸。
可是这一次,她抓了个空。
“黄......”
等等,不对!
苏远的脊背忽然掠过一丝恶寒。她抬起头,看到了自己面前的人。
面容有些老相,留着短发的少年屈着腿,半蹲在柔软的落叶上,一双亚洲人特有的棕褐色眼睛狐疑地打量着苏远。
完蛋,这下要被认出来了。
“你......是苏远?”
黄亦宽打量着苏远的大衣和灰白格子衬衫,过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着开了口。
“嗯......”
苏远点了点头。
“我的老天!你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黄亦宽瞪大了双眼,他惊讶地张着嘴,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自己见到的景象。
“我......我也不知道......”
苏远摇了摇头。
“这!......唉,算了,你还活着就好。先把大衣披上吧,跟什么似的。”黄亦宽说着,帮苏远拢上了那件松垮垮的大衣。
“什么叫我还活着就好?搞得像是我死在了你前面似的。”
苏远看着黄亦宽的脸,久违地露出了微笑。可在目光扫过黄亦宽的一侧脸颊时,她的笑容凝滞了下来。
在那一侧脸上,似乎......有着什么伤痕?
苏远连忙靠近黄亦宽,几乎把双眼凑在他的脸上,仔细地观察着那道伤痕。
不,那不像是伤痕。那一大片红色从黄亦宽的颈部开始,一直蔓延到下颌角上些许,那些红色像是血管织就的繁密纹路,浅浅地埋在皮下,既没有肿块,也没有炎症的迹象。在苏远的记忆中,没有哪一种皮肤病的病灶是这个样子。
“喂,老苏,太近了!”
感受着少女近在咫尺的鼻息,黄亦宽有些尴尬地伸出手,想要把她推开,却又不知道该从哪下手。
“啊?抱歉!”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苏远连忙坐直身体,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黄亦宽。
“所以老苏,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黄亦宽说着,伸手就要去摸那片红色的地方。
“别动!”
苏远一把抓住黄亦宽的手,可是她纤弱的胳膊显然没有足够的力量,黄亦宽的手还是触碰到了那片红色的皮肤。
“诶?又怎么了,这不是什么都没有吗?”
黄亦宽摸了摸自己的脸,似乎并没有任何不适。
“你等等,我照相给你看。”
苏远皱起了眉头。她掏出手机,对着黄亦宽的侧脸拍了几张照片,然后把手机递给黄亦宽。
看着手机上的照片,黄亦宽的眉头也皱成了一团。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黄亦宽轻轻戳了戳自己的脸,疑惑地问道。
“不知道。”
苏远无奈地摇着头,她那本就不算丰富的医学知识大多集中在急救和创伤处理上,这种奇怪的病症根本不是她能够诊断的。
“那算了,反正也没什么大碍,死不了就行。”黄亦宽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放下按在脸上的手,把手机还给苏远。
苏远默默接过手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又一阵落叶的响动从不远处传来,接着,更多相同的噪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当苏远和黄亦宽回过神来的时候,地上已经横七竖八的躺了不少人。
黄亦宽的目光扫过地上的人们,却发现,那些面孔竟然都是那样的熟悉。
他们都是黄亦宽和苏远高一时的同学,柯州一中2020届10班的学生。
“这......”
苏远也注意到了那些熟悉的面孔,可是她更在意的,却是他们皮肤上的红色印记。除了苏远以外,在每个人的脸侧至颈部,都有一片红色的印记,不论是从颜色还是从形状上来看,那些印记都和黄亦宽颈部的印记十分相似,简直像是用同一套模子印出来的。
或许,那是某种刻意而为之的标记?
“哟!这不是老黄吗!”开朗而气力十足的男声从身旁传来,打断了苏远的思考。
苏远和黄亦宽几乎同时回过头,看着一脸爽朗笑容的不速之客。
少年个子不算很高,身材也看上去也绝对称不上结实,虽然有好几个月不曾谋面,但这并不妨碍苏远和黄亦宽从他那鸦黑的头发和即使在黄种人中都十分少见的纯黑色瞳孔上辨认出他的身份。
那是他们高一时的班长,也是如今十班的班长,陈林生。
“怎么?老陈,你怎么也沦落到这鬼地方来了?”黄亦宽也微笑了起来。
“嗐,小学那会儿成天琢磨着炸学校,这会儿报应来了,一块儿被扬了呗!。”陈林生无奈地笑了笑,“对了老黄,你旁边这位是......”
“苏远。”黄亦宽答道。
“什么?”闻言,陈林生的脸上立即变成了一副见了鬼的表情,“这是苏远?老黄啊,你可没在开玩笑吧?”
“放心,我开玩笑一般都有分寸的。”
黄亦宽收起了笑容,那种认真的神色又一次回到了他的脸上。
“所以,这位......你,真的是苏远?”
陈林生带着一脸惊讶,转过头,看向坐在地上的苏远。
“嗯......”
苏远轻轻点了点头,垂下眼,避开陈林生的目光。
“这!......”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反正你知道这就是苏远本人就行了。”
黄亦宽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结束了这次谈话。
陈林生张着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尴尬地活动了一下下颌,在黄亦宽和苏远附近坐下。
林间的空气有些不知所措地停滞着,不远处的空地上却是热闹了起来。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人们大多醒了过来,有的人惊呼着从地上弹起,仿佛刚刚从什么可怕的梦魇中醒来,有的人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用惺忪的睡眼打量了一周眼前的世界,忽然如大梦初醒一样,惊慌失措地检查自己的四肢或者躯干,就好像他们曾经在一场可怕的事故中失去了它们似的,而当他们看到了昔日的同学时,交谈的声音便如潮水般涌起。很快,这一片林间的空地被淹没在了聒噪的声音里。
“砰!砰!砰!......”
硬物敲击大理石地面的清脆声音有节律地响起,人群不由得停下了交谈,转身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很抱歉打扰到各位,我是瓦莱里安·蒙托霍,圣临教会梅尔维斯教区的大主教。”须发皆白的老者扫视了一眼空地上的人们,接着用不卑不亢的声调说道。
老人身着镶嵌金丝的白色法袍,手持镶嵌着各色宝石的沉重权杖,头顶则是戴着神似罗马天主教神职人员装束的,如钢笔尖般高耸的白色帽子,而在他身后,是哥特式教堂中庭高耸的立柱以及肋架券撑起的宏伟拱顶。
阳光透过镶嵌着各色玻璃的宏伟圆窗,被分割成一缕缕五光十色的细线,洒在他身上,也给教堂里的一切染上一层斑斓的色彩。
苏远盯着老人身后的教堂内景,却发现那些景色在边缘变得透明,最终溶解在森林绿色的背景中。她很快意识到,眼前的大主教,不过是一个投影。
黄亦宽和陈林生站起身,看着投影中的老人。
“欢迎来到神圣阿尔塔利亚帝国,来自遥远异界的勇士们。”也许是感觉自己得到了足够的注意,蒙托霍像是要抱住什么巨大的东西一样,张开双臂,用神职人员一贯的平静语气,大声说道。
“什么?......”
大主教的话如同几粒扔进平静池塘的石子,立即荡开几环议论的涟漪。
“砰!”
大主教又敲了一下手中的权杖。
“老陈啊,你说,这些东西,都是真的吗?”
黄亦宽看着大主教的投影,轻轻拍了拍陈林生的肩膀。
“应该不会是假的。”
陈林生轻轻捡起一片落叶,稍一用力,那片干枯的叶子在他手中碾成了无数大小不一的碎片。
“你应该认识这些叶子,老黄,它们表面的蜡质薄膜表明,我们正处在一片地中海气候带上常见的硬叶林里。就算抛开苏远的事情,我也没办法相信,昏迷几个小时就能让我们从大陆东岸的中低纬度地区跑到西岸的中纬度地区来。”
陈林生松开手,那些碎片从他的指缝间飘落,在空气中过出一道道紊乱的轨迹。
“然后,你也看到了,我丝毫不认为,人类目前制造出的计算机,在运算这样真实而复杂的物理模型时居然会没有明显的卡顿。”
“这就是说......”
黄亦宽看着那些飘散的碎片,皱起了眉头。他试图证明这个世界是虚假的,可陈林生只用了一片叶子,就否定了他所有的设想。
“没错,这是现实,但并不是我们的世界。”陈林生点了点头。
这样的结果似乎让黄亦宽有些不安,他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线。陈林生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耳畔的风声,还有不远处大主教的声音。
“......我们本想在帝国的王城,艾修弥尔,在我身后的这座教堂里迎接诸位,可是,仪式的运转出现了些许问题,你们最终来到的,是帝国东部的梅尔维斯王国境内的一片森林。十分抱歉,我们没有办法将你们直接送回艾修弥尔,但将物资传送到你们的位置却是可能的。因此,关于这一地区的所有资料将在稍后传送给你们,我们也将为你们提供充足的武器和给养,希望各位能够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平安无事,走出这片森林。”大主教说完,对着投影之外的世界轻轻鞠了一躬,然后直起身,静静地看着林间空地上的人群,似乎在等待着谁的回应。
“大主教先生,我认为,您所做的决定并不十分妥善。”陈林生冷不丁地举起手,用属于这个世界的语言大声说道。显然,他也莫名其妙地学会了这种语法和发音规则接近于拉丁语的语言。只不过由于语感的生疏,使用起来还不是十分流利。
“请说。”大主教轻松地微笑着,转身面对陈林生的方向。
曾经十班的学生们立即向两旁让开,在他们的班长和大主教的投影之间留出一片空地。
“首先,您有提到过,我们是来自异界的‘勇士’,是这样吗?”
“没错。我们的家园,这片名为尤弥亚的大地已经危在旦夕,只有你们能够将我们拯救于水火。因此,我以勇士称呼你们。”大主教缓慢地说着,似乎是在小心地组织语言。
“这就是问题所在,大主教先生。如你所见,我们不过是一群再普通不过的年轻人,我们无力承担这些不属于我们的责任。我们不是救世主,也不想成为救世主。另外,我们也有自己的家人,我们也有着自己所熟悉的世界,在这样一个陌生的世界生活,对于我们而言,是难以容忍的。因此,我要求您,将我们送回原先的世界。”陈林生直视着大主教的双眼,模仿着对方不卑不亢的语气,说完了自己的要求。
大主教仍是维持着轻松的微笑,静静地看着陈林生,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说道:“抱歉,我们做不到。”
“请说明原因。”未等大主教的话音落下,陈林生就开始了追问,仿佛他正在进行一场辩论,丝毫不给对手喘息的机会。
“连接两个世界的代价是巨大的,你们在原先那个世界的躯体,或者说,承载你们灵魂的容器,已经被毁灭了,因此,我们无法将你们送回原来的世界。“大主教不紧不慢地说完,轻轻垂下头,像是在对他的无能为力表示歉意。
“我知道,你们或许很难接受这样的说法,但这就是事实,没人有能力改变,因此,在今后,我们将尽力满足你们的一切需求,以此作为对你们的补偿。”
“好吧,大主教先生,我们接受您的补偿。可是,您一直在回避这样一个问题:我们只是一群普通人,承担不起救世主的责任。”陈林生盯着蒙托霍大主教,一字一顿地说道。
“哦,对,我忘了。关于这个问题,我想说,你们不是普通人。主神诺伊斯赐予你们神的血脉,也赋予你们凡人难以企及的力量。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你们了解这份力量。”大主教微笑着,向身后招了招手,两个身着黑色法袍的神职人员随即抬着一架古怪的仪器,把它放在大主教身旁的地面上。
“这位朋友,请组织一下我们的召唤者朋友们,接下来,我们需要记录一下你们的名字,还有主神诺伊斯赐予你们的力量。”
大主教将权杖微微倾斜,那架古怪的仪器随即笼上一层柔和的白色光芒,当光芒消散之后,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上只剩下了一个复杂的法阵残骸,而在投影前方的空地上,那架仪器在空气中逐渐浮现,最终化为实体,稳稳地落在铺满落叶的土地上。
“那么,有人愿意先来吗?”大主教从身旁的神职人员手中接过一本羊皮纸装订的册子,试探性地扫视了一下眼前的人群。
“既然如此,那么,我先来吧。”陈林生径直穿过人群中留出的空地,站在仪器前方。
“嗯,好的。请把手放在桌面正中,不要移动。然后,你的名字是?”大主教微微抬了抬眉毛,低下头,准备在册子上记录些什么。
“陈林生。”
陈林生盯着眼前古怪的仪器,在这座仪器的金属桌板上,互相交错的环形轨道上固定着数十片形状诡异的透镜和反射镜,当他把手放在桌面中央时,那些透镜和反射镜组在轨道上运动起来,将一束窄窄的光线投射在他的手指上。光束从上至下扫过他的手掌,最终停留在腕部,透镜组也停止了运动。
“可以了吗?”陈林生抬起头,看着大主教。
“不要急,请稍等。”大主教抬起一只手,不紧不慢地说道。
又过了一会儿,透镜组中的几片透镜和反射镜再次转动了起来,速度越来越快,最终在空气中显现出几行光亮的文字:
“【龙啸】:潜藏在血脉深处的高傲巨龙,将会斩杀一切阻挠他的人。”
“【新星】:枯萎星辰最后的哭泣,将会绽放出夜空中最为盛大的光华。只有将灵魂做为柴薪,才能点燃净化一切的火焰。”
“这是什么意思?”陈林生看着那些文字,疑惑地挑起一边眉毛,看着大主教。
“我们也无法解释。它们的含义需要你自己去领悟。”大主教摇了摇头,又在手中的册子上写了几个字。
“好吧。”陈林生点了点头,退到一旁。不需要任何指令,十班的学生们已经在仪器前排成了长队。在班长的带领下,这个默契的集体已经恢复了运转。
黄亦宽看着站在队伍最前方,正在冲自己微笑的陈林生,赞许地点了点头,转身向队伍的末尾走去。可就在他迈开步子的时候,一只有些冰冷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嗯?怎么了,老苏?”黄亦宽回过头,娇小的白发少女拽着他的手,慢慢摇了摇头。
“黄老汉,能陪我留到最后一个再测试吗?”苏远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她看向队伍末尾,那里有几个学生正散作一团,并没有排成整齐的队列。
“没问题,老苏。”黄亦宽轻轻把手放上苏远的头顶,摸了摸她柔顺的头发。苏远现在的身高大概只有一米六五,比黄亦宽矮了差不多一个头,这让黄亦宽能够轻松地把手放在她的头顶上。
苏远没有对黄亦宽的摸头表示任何不满,她只是静静地站着,数着队伍中的人数。
来到这个世界的只有二十四人,还不到十班全体的一半,没过多久,等待测试的队伍就只剩下了寥寥的几个人。很快,就要轮到苏远和黄亦宽了。
“下一个。”大主教在羊皮纸册子上翻过一页,头也不抬地说道。
“黄亦宽。”黄亦宽说着,把手放在了仪器的桌板上。
苏远站在黄亦宽身旁,她清晰地看到,旋转的透镜组投射出的,是这样的文字:
“【行星之棺】:远见的主神诺伊斯将会赐予你一座坚不可摧的白垩壁垒,庇护你的勇士,赋予他们前进的力量。在钢铁的苍穹下,你的敌人将被毁灭。”
“可以了吗?”黄亦宽粗略地看了一眼那些文字,抬起头,看着大主教。
“可以了,下一位。”大主教仍是头也没抬,刚刚的文书工作显然对他的精力造成了不小的损耗。
“苏远。”苏远学着黄亦宽的样子,走上前,把手放在仪器的桌板正中。
意料之中,听到这个名字之后,身后的人群中涌动起窸窸窣窣的低语声。
苏远微微皱眉,努力不去在意那些低语,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仪器上。
透镜组无声地运行了起来,很快,空气中再次浮现出光点组成的文字:
“【 】: ”
“【忘却的旋律】:被遗忘在时间里的旋律,此刻铭刻于你的脑海中,使你运用它们如同运用你的四肢。那些繁琐的咏唱,抑或复杂的法阵,不过是对你拙劣的模仿。”
这是怎么回事?
看着空气中那个空白的标签,苏远有些不解。她抬起头,看着蒙托霍大主教,却发现对方也在盯着那几行发亮的文字,那双因为上了年纪而变得有些浑浊的灰蓝色瞳孔中,也是同样的疑惑。
“大主教先生?”站在一旁的陈林生显然也发现了异常,他抬起头,看着大主教。
“你先走吧,孩子......这件事,我也没办法解释......”大主教盯着那段文字,轻轻摇了摇头。
苏远轻轻点了点头,转身向着黄亦宽的方向走去。她不想在这个引人注目的地方停留太久,也正是因此,她才会选择最后一个进行测试。
陈林生一直看着苏远走远,才回过头,严肃地看着大主教的双眼。
“陈先生,您有什么问题吗?”大主教问道。
“像这种事,以前发生过吗?”
“就我所知,没有。所以,我也没办法对此作出解释。主神不希望祂赐予她的力量为人所知,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蒙托霍疑惑地摇了摇头,把羊皮纸的册子向前翻了几十页。
“这样啊......明白了,大主教先生。那么,第二个问题,您曾经说过,我们过去的躯体被毁灭了,那么,我们现在的身体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这倒是在我所能够回答的范围内。这么说吧,主神诺伊斯塑造了你们如今的躯体,也正因如此,你们能够拥有神的血脉。”蒙托霍的表情轻松了不少,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那么,有没有可能出现这样的状况:一个人,就像我这样,来到了这个世界,却发现他的身体和以前截然不同?”
“截然不同?”蒙托霍的眉毛又皱了起来。
“比如,此人在原先的世界中是男性,而在这个世界却变成了女性。”陈林生紧盯着蒙托霍的脸,想从他面部的细微表情中读出他的情绪。
“这样吗?抱歉,我不知道,陈先生。历史上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不过我想,既然你们的身躯由主神诺伊斯塑造,那么,主神诺伊斯的意志肯定对此有所影响。”蒙托霍思索了片刻,认真地做出了回答。他那浑浊的双眼中流露出发自内心的疑惑,丝毫看不出任何伪装的神色。
看来,苏远的事情,不大可能与他们有关。
“好吧。那么,第三个问题,您曾经许诺,要尽力满足我们的一切需求,是这样吗?”
“是这样没错。”
“那么,请为我们提供您能搜罗到的,最好的武器,还有二十四人十天的给养。”
“这正是我们要做的。”大主教向身后招手,数十名神职人员搬运着给养和武器出现在投影中。
“很好,那么我的另一项需求,您身后的廊柱上,悬挂着一把刀,请把它给我。”陈林生抬起手,指向蒙托霍身后的廊柱。
在那根廊柱中部,木制的托架上放着一柄长刀。陈林生认出,那是一柄颇具科幻风格的唐横刀,与通常的唐刀一样,它没有西洋剑那样发达的护手,只有深蓝色刀柄的前端延伸出一些,以起到护手的作用。刀身是泛着金属光芒的铁蓝色,刀刃则是一条线的鲜红。蒙上厚重灰尘的刀鞘悬挂在托架下方,只能勉强看出是与刀柄相同的深蓝色。
“这把刀吗?陈先生,这把刀可是上一代召唤者的遗物,从近七百年前开始,它就悬挂在这座教堂里了。”
“怎么,我也是召唤者,难道我不配使用这把刀吗?”
陈林生挑起一边眉毛。
“不,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它原先的主人,也许不会乐意......”蒙托霍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可以看出,他,或者神圣阿尔塔利亚帝国的教会,对于这把刀十分重视。
“一般来说,一个人得先活着,然后才能不乐意。大主教先生,我还是希望,您能够兑现自己的诺言。”
“......好吧。”蒙托霍挣扎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无奈地点了点头,“这把刀名叫‘赤翎’,权当作我送给你的礼物吧。陈先生,请问,您还有别的什么需求吗?”
“当然有。帮我准备五套一样的女式服装,要适合户外运动的款式,包括内衣和鞋在内,具体样式的话,让我和裁缝商量就好。麻烦让您能找到的最好的,工作速度最快的裁缝来做这件事。另外,请您先给我一把软尺,这样我一会就能把衣服的尺寸告诉裁缝。”
........................
瓦莱里安·蒙托霍看着投影术式停止运转的法阵,不由得松了口气。那个姓陈的年轻人确实不那么好对付,不过,至少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至于那些不太好对付的年轻人,只要再等几天,或者十几天,等他们到达艾修弥尔,他就能激活刻印在他们身体上的契约,在不可抗拒的指令面前,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
“瓦莱里安,事情已经办完了?”投影法术毫无征兆地在身前启动,身着白色法袍的矮小老人突兀地出现在蒙托霍面前。
“办完了。我还得谢谢你啊,老英格拉斯。”蒙托霍看着投影中的老人,表情舒展了许多。
“得了吧,瓦莱里安。我可还没退休,现在我还是教宗佩珀诺斯十四世。要用那个姓氏叫我的话,还是等我退休以后再说吧。”佩珀诺斯教宗摆了摆手,“对了,让我猜猜,你把我们的小伙子们弄到哪去了?”
“弗雷德海姆森林。不出意外的话,两个星期之内,没有刻印契约的那个召唤者就能被清除。”蒙托霍说着,脸色却是逐渐阴沉了下来。
“没有刻印契约的召唤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那个女孩子,白头发的,对吧?”
“是的。可是,老英格拉斯啊,刻印失败明明是我们的过错,却要让这孩子用生命来弥补,这样真的好吗?”蒙托霍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深处闪过一丝忧虑。
毫无疑问,附加了仆从契约的召唤仪式出现了些许问题,一名召唤者身体上附加的契约没能刻印。为了避免召唤者的力量脱离控制,尽早将其剪除是最为稳妥的做法。
可是,杀掉这样一个孩子......蒙托霍从心底不忍这样做。
“瓦莱里安,这就是我当上了教宗,而你没有当上的原因。你比我更有资格坐在这个位置上,可是你太优柔寡断了。”佩珀诺斯十四世教宗用双手支起脑袋,半闭着眼,缓缓地说道。
“你也知道,老英格拉斯,我做不到像你那样。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以后能够少做些这样有违我良心的事情。”蒙托霍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明白,只要他还活着,那些召唤者的控制权就仍然在他手里。在他,或者那些召唤者死亡之前,他可能不得不做出更多这样的事情。
“没必要自责,瓦莱里安。只要你的所作所为是为了神圣阿尔塔利亚,为了西廷斯教廷和整个圣临教会,就没有谁能够谴责你的良心。我相信,主神诺伊斯和光明神卡莱尔,还有众神也都会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谢谢你啊,老英格拉斯。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要你来安慰我。”蒙托霍看着投影中的老友,衰老的脸上露出一个满是皱纹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