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
苏远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块闪烁着银色金属光泽的路工表。
凌晨2:03。指针尖端的放射性元素涂料发出幽幽的绿光，和表盘上微型氚管的蓝光一起，勾勒出时间流逝的轮廓。
叶依原蜷缩在苏远身旁，睡得正香。为了让她多休息一会儿，苏远没有叫她起来铺睡袋，而是把自己的睡袋卷了起来，塞在她的脑袋下面，还脱下了自己的披风，盖在她的身上。
落叶被踩碎的轻响由远及近，是陈林生来换班了。
“老苏，辛苦你了！快去休息吧，睡袋我和老黄已经帮你铺好了。”
刻意压低了音量的喊声飘进苏远的耳朵。
“嘘......小叶已经睡着了。”苏远轻声回应道。她抬起头，却发现了跟在陈林生身旁的另一个身影。
“黄老汉？你怎么也跟着一起来了？”
“我陪老陈聊聊天，一个人守夜容易打瞌睡。”黄亦宽说着，和陈林生一起，坐在了苏远身旁不远的地方。
“这样啊，那我也陪你们一起聊吧。反正已经这么晚了，与其睡四个小时，然后带着一身困倦醒来，还不如干脆通宵算了。”苏远说完，伸出手，一点暗淡的青色光芒从她的指尖闪过，在空气中铺开一层蛋形的薄膜，将坐在地上的三人包裹其中，随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风系法术，“静谧”，实质是操纵风元素，使空气分子间的机械能传递在一定区域内被限制在较低水平，时常被用来在侦查时减轻声响。
“老苏，你这是......”黄亦宽疑惑地看着苏远。白色少女毫无征兆的施法让他感到费解。
“我们聊归聊，吵到小叶可就不好了。”苏远颇有些怜爱地瞥了一眼叶依原的睡颜。
啊这...
黄亦宽忽然有点想笑，他瞥了一眼陈林生，却发现对方脸上也是挂着一副吃了狗粮的苦笑。
“行吧。”黄亦宽扯了一下衣领，“我们接着刚才的话题，老陈，你认为，所谓黑羊效应只有在新组合成的，成员彼此不熟悉的群体中出现，对吗？”
“不完全是，老黄。我刚刚也说过，在我了解过的案例中，除了文理分科之后，高三也是这种现象的高发时期，所以，在通常的定义之外，我认为，群体面临的压力也是不可忽视的因素。”陈林生推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那副金丝圆框眼镜。
“所以......我们现在的处境，也是诞生这样一只黑羊的温床。”黄亦宽伸出一只手，用食指轻轻地敲起了自己的下巴。
“所以我们应该尽力避免这种事情发生。今天的情况你也都看到了，老黄，我觉得班里已经出现一些征兆了，如果我们再不做些什么的话......”陈林生不自主地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苏远，却发现她正仰头看着自己，一副听不懂却还是在认真听课的样子。
“啊...咳，对不起，老苏。明明说着一起聊天，结果把你给晾在一边了。”陈林生调整了一下坐姿，顺势给黄亦宽打了个“话题到此为止”的眼色。
“啊？啊！不不，不要紧的！不用在意我，我听着就好...”苏远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吓了一跳，她连连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怎么，老苏你是不打算把我们当兄弟了？跟哥几个聊聊天都不愿意？”黄亦也在一旁揶揄道。
“呃...对不起，是我的问题。半年来憋屈惯了。”苏远挤出一个苦笑。
“没必要道歉的，老苏，其实老黄也不是想指责你，他只是希望你能不要再像现在这样一味迁就别人。”陈林生解释道。
“嗯。”苏远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我尽力吧。”
苏远当然明白黄亦宽的用意，可半年来的的遭遇早已让她习惯了委曲求全，除了和熟识的人相处，她几乎从不会吐露自己的想法。要想改掉这毛病，需要的可远不止这寥寥数语。
对了...陈林生应该也算是熟识的人吧？
“那......陈...林生？我可以叫你林生吗？”苏远抬起头，看向陈林生。
“没问题，老苏，你想怎么叫都行。”陈林生微笑着回答道。
“行吧，我们说点别的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次像这样唠嗑，应该还是在分班之前吧？”黄亦宽说道。
“说的也是，分班之后就很少联系了。”陈林生盯着眼前的篝火，像是在回忆很久远的事情。
“对了，老苏啊，我听老黄说，你来这边之前，救过不少人？”他转过头，看向苏远。
“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三十一个人。”苏远仰头看着天，认真地回忆了一下。
“三十一人啊......果然...”陈林生抿了两下嘴唇，像是在咀嚼苏远的话。
“怎么了吗，老陈？”黄亦宽问道。
“也不是什么大事。”陈林生从身后的背包中扯出一只水壶，自顾自地灌了一大口。
“我说老苏啊，你救了那么多人，到头来却把自己的命丢了，后悔吗？”陈林生问。
“不后悔。”苏远摇了摇头。
彼时，他知道自己已经无力回天，用尽最后的时间来救助伤者，除了出于医者的操守，更多像是一种破罐子破摔式的疯狂。
“看看，这就是英雄！”陈林生偏过头，对黄亦宽说道。他用拿着水壶的那只手指着苏远，有那么一瞬间，苏远甚至觉得他与酒桌上高谈阔论的醉汉有那么一点相似之处。
“英雄？”苏远感到有些疑惑。
“是啊，英雄。就算是专业的军医，能在那样的情况下救下三十人，也可以拿特等功了，更何况你还只是一个高中学生？”陈林生感叹道。这次，就连他的语调也带上了些许醉酒的失意者那种独特的悲凉。
“怎么，瞧不起高中生？人家隔壁11区的高中生可以上天入地拯救世界，咱们中国高中生就不能吊着一口气救三十一个人？”黄亦宽又换上了他闲聊时常用的那副揶揄的声调。
“哎，我说老黄，这么会抬杠，你怎么不去工地开起重机呢？”陈林生白了黄亦宽一眼。
尽管知道黄亦宽只是想把聊天的气氛带回正轨，尽管知道自己要说的话或许有些不合时宜，他还是想要向这两个许久不曾谋面的老朋友倾吐一下心中郁积已久的情感。
更何况，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苏远。
“行吧老陈，我的错，你接着说吧。”黄亦宽正了正身子，收起了那副嬉皮笑脸的表情。
“好吧。”陈林生叹了口气。他转向苏远，认真地问道：“老苏啊，变成这个样子，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吗？”
“啊...为什么你们都喜欢问这个问题啊？先是黄老汉，然后是小叶，到现在我已经是第三次听到这个问题了...”苏远有些哭笑不得，“怎么可能那么快就习惯嘛，就算是适应新移植的肢体，也没有第一天就能习惯的吧，更何况我这还是整个人都换了个新的？”
“说的也是...”陈林生有些尴尬，“不过...可能是我没表述清楚。我是说，老苏你变成了这样，总难免有些同学把你当成异类，我只是有点担心......”
说完，陈林生垂下眼，紧缩的眉头透露出他内心复杂的思绪。
“这个啊？其实完全没必要担心的。不过是被几个人针对罢了，我都已经让人针对了一个学期了，早就看开了。”苏远苦笑着摇了摇头。
“什么？！老苏你也......”闻言，陈林生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看不清颜色的光芒，可是随即，那光芒暗淡了下去。
“抱歉，让你提起这些。”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也幸亏老苏你能看开了，换做我卷进这档事，我肯定会找个地方，一了百了算了。”
“不会吧？！老陈你这点事都扛不住？”黄亦宽说着，用胳膊肘子捅了一下陈林生。
“我也觉得林生不像是会自杀的人。”苏远认真地说道。
“希望如此吧...”陈林生露出一个莫名其妙的苦笑。
“呃...是我说错了吗？”苏远歪了歪头。
可是，陈林生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弯腰给篝火又添了一块柴，自顾自地说道：
“不过老苏啊，以后有事的话，还是尽量不要一个人憋着，跟我和老黄说说都好。如果......有同学欺负你，或者别的什么情况，我一定会出面帮你解决的。”
“啊...谢、谢谢林生。”面对陈林生的承诺，苏远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都是老朋友了，说什么也应该互相照应一下才是。”黄亦宽说，“老苏啊，你其实可以不用陪我们熬的，睡袋老陈之前帮你另外铺了一张，困了的话就去休息一会儿吧，明天还有很长的路要赶。”
“唔...好吧，那我先去睡了，你们两个给篝火添柴的时候记得小心点。”苏远点了点头，起身向着营地一角铺好的睡袋走去。她的身体穿过“静谧”的屏障，激起一片泛着青绿色微光的涟漪。
看得出来，黄亦宽想和陈林生单独谈谈。既然如此，她也没有继续待在这里的立场了。
看着苏远的身影在黑暗中变得影影绰绰，陈林生低下头，抄起一把火钳，拨弄了一下堆在篝火边的木柴。
“说吧老黄，什么事？”
“我说老陈啊，你别是看上我们老苏了吧？”黄亦宽偏过头，戏谑地打量起了陈林生。
“怎么可能！”陈林生无奈道，“只是......不想让她重蹈我的覆辙罢了......”
“你的覆辙？”闻言，黄亦宽再次正经了起来，“老陈啊，我怎么不知道你还出过什么大事？”
“你当然不知道......”陈林生又夹起一块柴，靠在圆锥形柴堆的侧面。没有充分干燥的木柴发出一阵痛苦的噼啪声，抗议着火焰的灼烧。
“也许......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我也许会把那一切告诉你和老苏......但不是现在。”陈林生的声音很低，有些沙哑，全然没了早上那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
“不要紧的老陈，谁都有难言之隐，我也一样，我们都一样。你放心，不论你有什么故事，只要你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来找我。”黄亦宽拍了拍陈林生的背，宽慰道。
“谢谢你，老黄。”陈林生叹了口气，仰起头，漆黑的眸子里倒映着墨色天空中的万千星辰。
但愿，我所经历的那一切，不会在任何人身上重演吧。陈林生这样想道。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稀疏的林冠，在铺满落叶的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光斑，将林间的阴郁驱散了些许。朝阳的光辉浸染着天空，给几片羽毛般轻薄的碎云覆上一层金红的霞光。
陈林生向燃着的篝火中又添了一块柴，抬起头，透过树冠的空洞，望向朝阳的彼方。在晨光侵蚀下，逐渐消融的夜空呈现出一种像是末日黄昏的深蓝色，在那片幽邃的旷野上，散落着一弯纤薄的残月，还有几粒枯萎的星辰，仿佛长夜仅存的残骸在光芒中腐朽。
“那个......林生，请问你知道黄老汉在哪吗？”苏远软软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啊？他啊，他去练习你昨天教的法术去了。”陈林生回过头，伸手指向营地的一角，“这家伙天不亮就走了，如果你往这个方向找找的话，兴许能找到他。”
“啊...这老汉还是一如既往的勤快啊......”苏远叹了口气，“那我先走了，谢谢林生！”
“嗯，慢走！”陈林生微笑道。
看着苏远的身影逐渐走远，陈林生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收敛了起来。
“这就是...朋友吗？......”他喃喃自语，“已经多久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了？”
也许是一年，也许更久。陈林生已经记不清了，而且，他也并不希望回忆起那段时间中的一切。
........................
没走多久，苏远就在营地外的树林里看到了黄亦宽的身影。眼下，他正紧握着那根短小的法杖，口中吟诵着繁复的咒语。
苏远靠在一棵树旁，听着黄亦宽吟诵的咒语。通过那标准得令人出乎意料的发音，她能够判断，黄亦宽正试图施放的法术正式她凌晨时使用过的“静谧”。
很快，咏唱走向了尾声。黄亦宽像所有初学法术的人一样，把手中的法杖倾斜着指向前方，试图以此集中精神，完成法术的释放。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苏远看着，皱起了眉头。她能感受到，魔素在黄亦宽的引导下，正在他体内流畅地运行着，并且他对术式的架构和咏唱也符合施术的规范。但是，那些魔素并没有转化成风元素，进而驱动法术的运行，而是就那样顺着法杖散逸到了周围的空间中。
黄亦宽盯着法杖的尖端看了两秒，轻轻呼出一口气，又开始了施术的尝试。
“等等，黄老汉！”苏远叫住了他。
“嗯？”黄亦宽回过头，“想不到啊，老苏你这才睡了不到四个小时，居然这么早就起了？”
“大概是生物钟已经习惯了吧...”苏远苦笑了一下，“说吧，黄老汉，又出什么问题了？”
“你应该也看到了，我试了好几遍，还是没办法顺利施术。”黄亦宽挥了挥手中的法杖，“我怀疑这根杖子出了问题。”
“这样吗......”苏远思忖了片刻，在她的感知中，那根法杖上刻印的符文并没有任何问题，魔素流通和释放的路径也是正确的，唯一的问题在于，那些魔素并没有被转化成风元素，而这显然不是法杖的问题。
“黄老汉，你试试换个法术，就用我昨天教你的光系法术‘烛火’。”她说。
“好。”黄亦宽点点头，吟唱起了咒语。这一次，在他体内流动的魔素在离开身体后转化成光元素，在法杖的尖端聚集成一小团鹅黄色的光球。
“这......”黄亦宽看着那团光球，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知道问题了，黄老汉。”苏远忽然说道。
“什么问题？”
“你的身体似乎没办法把魔素转化为风元素，所以没办法使用风系法术。”
“可这没道理啊？难道我有什么毛病不成？”黄亦宽挠了挠脑袋。
“我也觉得没道理。”苏远点了点头，翻起了她那本随身携带的厚重书籍，“我帮你找找，看看是什么问题。”
“诶不对啊老苏，你这...不是都知道了吗？为什么还要翻书啊？”
“因为我并不知道这些。”苏远抬起头，“我知道灵印法术需要如何运行，但并不知道让术式开始运行对于施术者的体质有什么要求。打个比方吧，我知道人的呼吸系统是怎么给血液供氧的，但是如果一个患者只是缺氧，我肯定没办法确定他缺氧的原因到底是肺积水、失血，还是什么别的情况。”
“这样吗...”黄亦宽习惯性地伸出手，又敲了敲自己的下巴，“那就拜托你找找了，我也看不懂这书上的洋码子都是些什么意思。”
“嗯。”苏远点了点头。
很快，苏远翻到了记载灵印法术应用的章节，可在看到这本书上对于元素适应性的解释时，她不禁愣了一下。
“找到了吗？老苏您给翻译一下呗？”黄亦宽把头凑了过来。
“啊...这，这书上说，主神赋予光明神卡莱尔甄别与选拔的权能，只有信仰卡莱尔，并且获得神恩眷顾的人，才能使用灵印法术。”苏远有些迟疑，因为在她的直觉中，人的灵印法术天赋似乎并不与此有关。
“这...不会吧？这年头学个法术都要过那些神棍的手了？”黄亦宽难以置信地看着苏远抱在怀中的书。
“我也觉得不应该是这样。”苏远又向后翻了几页。那本书中的描述总给她一种很强的即视感，就好像刻意要宣扬教会的权威一样。
不过，话说回来，本来就是教会编纂的书籍，只要参考一下另一个世界的罗马教廷，曲歪事实来维持教会权威的做法似乎也不是那么令人难以接受。
“算了老苏，回头再慢慢研究吧，我们以后肯定有的是机会研究这些。”黄亦宽说道，“现在只要知道这里面有问题就行了。况且，就算没有法术，这面盾应该也不是什么靠不住的武器吧？”
说着，他卸下背上的大盾，把它支在地上。
“啊...说的也是。”苏远合上书。她看了一眼身后的营地，发现同学们已经在有条不紊地整理起了昨天铺开的睡袋。
“时候也不早了，黄老汉。我们收拾收拾准备赶路吧。”
“嗯，好的老苏。”
........................
ps：我知道...这一章卡了很久。在这里，我想，我有必要解释一下这段时间里，我都在做些什么。
首先，是高考。本来，我打算在考前一周到考试结束的那一周暂停更新。但是，事实是，在那之前，6月22日为周一的那一周，我就已经停止了更新。这其中有部分原因来自于我的一位同学，一位挚友，也是书中一位角色的原型。我曾答应过他，要尽可能将这个角色塑造成他本人的样子，我也曾以为，自己对他的了解已经足够透彻，可是，我还是遗漏了太多。在6月14日，他选择离开了这个世界，而我，也在之后的数天里得知了一切的原委。出于我对他的承诺，我有必要根据自己已经了解的一切修改他的人设，同时更改本卷后续章节的细纲，这需要耗费大量精力，我不得不等到高考之后，才有时间着手这些工作。同时，细纲的更改也意味着我关于本卷的存稿几乎悉数作废，再加上我本就十分缓慢的写作速度，直接导致了如此漫长的卡文。
在此，我向各位读者道歉，在如此长久的时间里，辜负了你们对我的期待，同时，我也向上一本书的老读者们道歉，因为知识储备的不足，我已经无力继续《明日长诗》的写作，也许，在以后，我会有时间重新开始那本书的写作，但现在，我想，我的精力应该放在这本书上，继续去塑造眼前的这片大地，让它变得更加丰满。
另外，在这段时间里，我稍微修改了一下先前一些世界观设定中逻辑无法自洽的地方，如果在阅读过程中感到有些设定难以理解，还请各位读者能够重新翻阅一下先前的章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