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19年1月3日,晴。”
苏远看着日记本上墨迹未干的文字,合上水性笔的笔盖,把笔夹在日记本的硬质书脊上。
来到这个世界后,她总是习惯在每天早上醒来时,用故乡的历法记下当天的日期,作为当天日历的开头。她已经好几年不曾写过日记了,以至于根本不知道该记录些什么,这十天来的日记本上,除了那一行行日期,大多是一片空白。
可尽管如此,她仍旧坚持着这样的习惯。
苏远闭上眼,轻叹了一口气,把合上的笔记本装进单肩背包。也许,这样无意义的行为对于她而言只不过是一种聊胜于无的安慰、一种放逐者对故土无能为力的怀念,或者说,一种面对陌生世界时徒劳无功的挣扎。
“呀啊!!!!!”
林欣悦的惨叫声毫无征兆地响起,撕破了清晨的宁静。
苏远几乎是立即站起身,看向林欣悦的方向。可是逐渐聚集起来的人群遮挡了她的视线,让她没办法弄清发生了什么。
“该死!”苏远低声自语,快步向着围成一圈的人群走去。
好不容易挤开围观的同学,苏远总算见到了被围住的陈林生、他身旁瘫坐在地上,一脸灰白的林欣悦,还有侧躺在地上,像是睡着了的周霖。
“发生什么了?”苏远问道。
“我之前也跟你说过的,老苏,周霖最近一直不太舒服,但我们都觉得不是什么大病,可她昨天晚上睡下之后,就一直是这样子,今天早上怎么也叫不醒。然后...林欣悦刚刚发现她好像在...流血?”陈林生皱着眉头解释道。
“流血?”苏远低下身,半跪在地上,轻轻掀开遮住周霖半个脸的睡袋。在看到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时,她几乎立刻理解了陈林生的描述,也明白了林欣悦尖叫的原因。
周霖的眼角、两侧鼻孔和嘴角,都在渗血。而在她那张惨白的脸上,紫红色的瘀斑和她脸侧的红色纹路交织在一起,看上去甚是骇人。
看起来,情况十分不妙。
苏远轻触了一下周霖脸上的瘀斑,指尖冰冷的触感让她心头猛地一惊。
一个可怕的念头掠过苏远的脑海。
“失礼了...林生!麻烦你让男生们都背过去一下!”苏远对着陈林生喊道,同时毫不犹豫地抽出她时常别在那柄侧剑旁的短剑,割开裹住周霖的睡袋。
在看到周霖裸露的身躯时,苏远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想法,已经不可避免地成为了现实。
周霖失去血色的皮肤上,随处可见大片紫红色的斑痕和皮下渗出的暗红血液,她的皮肤似乎已经丧失了包裹和保护其下组织的能力,并且正在逐渐死亡、崩解。同时,在她的体表,锁骨下方和大腿内侧等大直径血管分布较浅的地方,还可以隐约看到些许黑色的棱面体晶体在皮下生长。
“*的...”苏远低声骂道。
在看到那些晶体的瞬间,她总算弄清楚了周霖罹患的病症,以及那句不起眼的“大部分露天和浅层弦晶矿脉都为生物成矿”的含义。
“老苏,怎么样了?”陈林生背着脸,小心翼翼地问道。
“初步诊断为弥散性血管内凝血。”苏远把手指贴上周霖的颈侧,在冰凉的皮肤上,她没有感受到血流的鼓动。她又撑开周霖的一侧眼睑,把“烛火”的光芒对准她扩散的瞳孔,可是在那早已失去了神采的眸子里,她也没能看到任何生命的反应。
“唉......”苏远叹了口气,撤掉了法术,替周霖合上眼睑,把划开的睡袋盖过她的头顶。她忽然有种万念俱灰的乏力感,同样的感觉,她只有一次曾经从母亲身上依稀感受到过。
那时,母亲主刀的一台手术刚刚结束,在街头被匪徒用尖刀刺穿胸腔的伤者本就年事已高,那致命的一刀撕开了他的升主动脉,同时造成心包破裂,累及心包隔动脉,由此造成的大量出血让他在到达急诊室之前就已回天乏术。彼时年幼的苏远看着在手术台边站了五个小时的母亲瘫坐在手术室门口的墙边,全然不顾头顶“禁止吸烟”的标志,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她平时只在下班后才会抽的玉溪,那双藏在烟雾和眼镜背后的深褐色眼睛里满是不甘和失落。
“还有救吗,老苏?”站在陈林生身旁的黄亦宽似乎发觉情况有些不妙,连忙问道。
“患者呼吸心跳停止,瞳孔无反射......已无生命体征。”苏远看着身旁冰冷的躯体,迟疑了很久,才终于说出了那句她最不希望说出的话。
“可以不用回避了,林生,还有黄老汉。帮我把她用睡袋包好,找个地方,让她入土为安吧。”苏远轻声说道。
“明白。”黄亦宽和陈林生默契地转过身,用绳索把周霖和包裹着她的睡袋捆在一起,绑成一只结实的裹尸袋。
“可是...霖她......她为什么会得这样的病啊?”一直楞在一旁的林欣悦忽然问道。
“是弦晶。她在没有防护措施,而且没有注意控制体内魔素流动的情况下长时间接触宝石结晶虫携带的弦晶晶体,这导致她体内的魔素浓度在附近弦晶的催化下逐渐升高,也许就在昨天晚上,她体内的魔素达到了饱和状态,进而迅速析出弦晶晶体。血液中的晶体首先导致排异反应,中性粒细胞和单核细胞试图包裹这些晶体,并因此大量死亡堆积形成血栓,进而造成溶血,血小板因此在血管内广泛凝结,引发急性DIC,最终导致全身器官衰竭,”苏远答道,“如果我对体表温度的判断没有错得太离谱的话,死亡时间应该是在夜里,怎么说......也有五个小时以上了。”
“你也...节哀吧,林班长。周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们也没办法救她。”黄亦宽安慰道。
“可是...对了,神脉!叶依原!快用你的神脉救一下小霖!”林欣悦似乎是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她猛地起身,近乎狂热地在周围的人群里寻找叶依原的身影。
“那个...林班长,你也别为难小叶了,她的神脉只能抚平生者的伤痛,可周霖在好几个小时前就已经...”苏远轻声劝道。
“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你要是早点告诉我接触弦晶会变成这样,小霖还会死?!你这*子就是故意藏着掖着不说,现在小霖死了,你他*肯定开心的不得了吧!啊?!”
可是,林欣悦却是毫不领情,见找不到叶依原,她转过头,尖酸刻薄的话混合着唾沫星子一起向苏远喷去。
“林欣悦!”陈林生大吼道。
“有你什么事?!”林欣悦像是吃了火药桶,毫不迟疑地把矛头转向了陈林生,“这*子恨不得把我们全弄死在这里,你还帮她说话?我说陈林生,你是不是已经被那下贱*子的皮囊把魂都不知道勾到哪去了,成了只会用生殖器思考的白痴了?!”
“你他*!...”陈林生怒不可遏地拔出刀,向着林欣悦砍去,却被一面坚硬的大盾挡了下来。
“别!我的爷,您可千万别在这儿动武啊!”黄亦宽用着有些为难的腔调说道。然后,他又转向林欣悦,“我的姑奶奶,您也少说两句,今天要真在这儿动起手来了,没准还要出几条人命,你说我们人本来就少,再没几个,还怎么从这林子里走出去啊?”
“那你们就自己在这自娱自乐吧!”林欣悦的语气仍旧是那样的怒不可遏,她恶狠狠地向着黄亦宽吼了一句,转身拂袖而去。
人群几乎在顷刻间一哄而散,只留下愣在原地的苏远、陈林生和黄亦宽,还有一直被人群挤在一旁,刚刚才得知了事件全貌的叶依原。
“疯子...”陈林生瞪着林欣悦的背影,低声骂道。
“唉...你也消消气吧,老陈,你也知道林欣悦就那德性。”黄亦宽拍了拍陈林生的肩膀,宽慰道。
“说实话,我也太冲动了,老黄。要不是你拦着,我可能就杀人了。”陈林生把“赤翎”收回鞘中,他转过身,看向正跪在周霖的裹尸袋旁,一脸失落的苏远,“老苏,我们在处理周霖遗体的时候,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吗?”
“啊?!”苏远似乎又被吓了一跳,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满是迷茫的白金色眼睛告诉陈林生,她根本没有注意到刚才的问题。
“老苏,觉得难过的话,可以跟我们说说,不用自己一个人憋着的。”陈林生看着苏远,她那笼罩在失落和忧伤里的面庞让他莫名地感到心痛。
“不..我没关系的...”苏远苦笑着摇了摇头,“林生,你刚刚问的什么来着?”
“我们在处理周霖遗体的时候,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陈林生又问了一遍。
“啊...不,应该没有了。周霖体内的魔素浓度应该还没到具备传染性的地步,只要注意不要在营地或者生活水源附近埋葬就好了。”苏远摇头道。
“那行,我和老黄先挖坑去了,反正我觉得埋在哪林欣悦都不会有什么意见。”陈林生拍了一下黄亦宽的肩膀,对苏远说道。
“嗯。”苏远点头。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陈林生从自己的背包侧面抽出两把铁锹,和黄亦宽一起钻进了高大的林下灌丛。
........................
在林间穿行了十多分钟后,陈林生和黄亦宽终于在一片林下植被较为稀少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就在这儿吧。”陈林生将一把铲子扔给黄亦宽,用另一把在铺着落叶的地面上大致画出一个长两米,宽一米的矩形。
“成。”黄亦宽点点头,两人随即默契地开始了挖掘。
“你说,老黄,我今天是不是特别没有一个班长的样子?”陈林生铲起一锹土,抬头问黄亦宽。
“这我倒是没怎么注意。老陈,怎么想起问这些的?”黄亦宽抬起头,微笑着反问道。
“说真的,老黄,不用跟我整那一套,咱们这多少年的兄弟了,至于吗?”陈林生把铁锹杵在地上,停止了挖掘。
“行吧老陈,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见状,黄亦宽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真话吧,老黄。你说什么我都听着。”
“行吧,那我实话实说,老陈,你不是这一天,而是除了最开始的那半天,没有一刻表现得像是一个班长。”黄亦宽说,“我不知道在我们分班后的那半年,或者更长的时间里,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我可以肯定,如果仅仅只是在我熟悉的那个十班生活了半年,身为班长的你是不会把这点自觉都丢得一干二净的。”
“唉......你说得对,老黄。”陈林生垂下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所以,你想让我告诉你,那段时间我都经历了什么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那当然好,否则还是算了吧。我没有刺探别人过去的习惯,更何况是我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我十多年的兄弟。”黄亦宽摇了摇头,“不用这么着急告诉我,等你准备好了再说也不迟。”
“谢谢你啊,老黄。”陈林生苦笑道,“说真的,我这个不称职的班长还想拜托你一件事。”
“你说。”黄亦宽说。
“老黄啊,如果有一天,我没办法再履行班长的职责了,你...可以帮我照顾一下班上剩下的人吗?”陈林生低声说道。
有那么一瞬间,黄亦宽似乎发现,老友那双漆黑的眼睛里,除了痛苦,再也看不到任何其它的情绪。
“你这算是什么要求?”黄亦宽笑道,“行,我答应你,前提是我没死在你前面。”
说完,他用力拍了一下陈林生的肩膀。
“对不起啊,老黄,让你答应了这么过分的要求。”陈林生低下头,把那张满是苦涩的脸埋进阴影里。
“没事,老陈。也许,在这件事上,我应该谢谢你,能把这件事交给我来做。”黄亦宽摇了摇头,“老天给了我一面盾,我总得用它做点什么吧。”
陈林生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两人举起各自手中的铁锹,开始了沉默的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