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间·黄昏的囚鸟

作者:渺遠的鐘聲 更新时间:2021/4/6 17:23:28 字数:5111

“轰!!!............”

沉重的轰鸣伴随着震颤扫过大地,拖着悠长的余音,击碎了又一片苦痛缠绕的噩梦。

黄亦宽痛苦地抬起胳膊,蹭了蹭因为困倦而酸痛的眼睛,从粗糙的帆布床上支起上半身,随意瞥了一眼帐篷外蒙着大片积雨云的灰暗天空。

“轰!!!............”

又是一阵低沉的轰鸣。那是神圣阿尔塔利亚帝国第二近卫军团的十七门“龙啸”重型火炮向着远在二十千米外的目标射击时发出的巨响。那些似乎来自神代文明的巨炮以弦晶为能源,能够将刻印着繁复术式,足以毁灭一座城池的沉重弹丸投射到七十千米以外。

“唉......”黄亦宽无力地叹了一口气。阳光从云层的缝隙中穿过,在空气中留下一条条明亮的金黄色光带,总是让他想起近两年前在艾修弥尔度过的那些清晨。

彼时,只要望向朝阳的彼方,总能看到一座突兀的黑色玄武岩方山矗立在城市的中心。在那漆黑六棱柱岩体堆砌的山体上,苍白色的殿堂孤独地耸立着,晨曦洒下的金辉在它那宏伟的塔尖闪烁,仿佛一群晨光中不屈闪耀的星辰。

那是罗德兰圣山,山巅的建筑便是传说中天空与光明之王卡莱尔建造的神殿,通向祂的神域萨尔格兰的谒见厅,也是如今神圣阿尔塔利亚帝国权力中心的所在。

而如果仰起头,看向谒见厅上方的天空。便能看一柄破碎的大剑悬在约五百米高的空中,那柄几乎有谒见厅两倍高的大剑由某种黑色的半透明晶体构成,与那些碎片一起漂浮在半空中,仿佛重力不曾存在。

在那柄残剑的正上方,更为高远的天空中,隐约可见一些呈辐射状散开的深蓝色阴影,如同城市一般向天际延伸。相传,那便是光神的神域,萨尔格兰。

时至今日,黄亦宽仍然记得第一次见到那片深蓝色阴影时自己内心的震撼。

同样,他也仍然记得,那片深蓝色阴影下,黑色山岩脚下的宏伟教堂一角,被囚禁在高塔之上的身影。

那被囚禁的人有着与众不同的茶色长发,举手投足间总流露出圣人的悲悯,一如她那能够抚平世间一切伤痛的能力。可是,在她那双褐色的眼睛里,不时能看到与她那神圣的气质不符的迷惘和痛苦,似乎有什么事情在无休止地困扰着她。

黄亦宽知道那少女的困扰来自何处,陈林生也知道,或许,那些同学们也都知道。那有着安涅尔·希格利特之名的教廷圣女,遗失了关于自己过去的一切,甚至包括“叶依原”这个曾属于她的名字。

“啪!”

黄亦宽扬起手,朝着自己脸上不轻不重地抽了一下。他有些颓然地揭开被子,佝偻着身躯,坐在床沿上。

“老苏啊,我他*...该拿什么脸面来见你......”黄亦宽捂着脸,痛苦地喃喃道。如果不是因为那该死的印记,他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身不由己,甚至连挚友生前的爱人都无力保护。

细碎的脚步踩过杂草丛生,参杂着沙砾的土地,混着金属板甲相互摩擦的轻响,由远及近。帐篷里的光线忽然暗淡了下来,什么人站在帐篷的门口,遮挡了仅有的自然光。

黄亦宽仰起脸,看到了正端着一盘什么东西的吴雨曦。身着轻甲的少女似乎在炉前忙活了很久,眼镜片上积满了一层水珠。

“吃点团子吗,宽哥?”吴雨曦把那盘团子放在黄亦宽床前的矮凳上,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黄亦宽看着那盘中青绿色的团子,一时竟感到有些愕然。

团子?是了,按照故乡的旧历,今天应该是是清明的日子了。按着老家的习俗,每到这时,总会用糯米和豆沙馅制作这样的甜点,有的自己食用,另一些则用于祭奠已逝的人。

清明,本应是祭奠的日子。可如今,在这盛行西风常年吹拂的异乡,那唯一值得他祭奠的人远葬在数百公里外的艾修弥尔,就连为她扫墓也成了奢望。

“对不起啊宽哥,本来昨天晚上做好就打算给你拿几个过来尝尝的,但看你昨天累成那样,没好意思喊醒你...”吴雨曦从衣兜里取出一包餐具,抽出两支叉子,递了一支给黄亦宽。

“没事。幸苦你了,小曦。”黄亦宽苦笑着接过叉子,摇了摇头。战争已经持续到了现在,对于他们而言,看不到尽头的频繁出征和随之而来的疲倦早已成了常态。

黄亦宽没用叉子,而是徒手抓起一只团子,咬在嘴里。稍有些缺乏弹性的团子皮有着奇怪的口感,可那甜豆沙馅料和微弱的艾草香气却是着实勾起了些许来自故土的遥远记忆。

“抱歉,宽哥,我已经尽力去找食材了,可这边似乎并没有糯米,我只能用一些淀粉混合厨房现成的米粉来揉团子。”吴雨曦叹了口气,用叉子戳起一只团子,咬了一小口。

“没事,没事...”黄亦宽又抓起一只团子,塞进嘴里,使劲嚼碎吞下,好像这样就能够让那些故乡的记忆留存得更久一点。食道的梗塞感让他不由自主地眨了一下眼睛,不经意间,却从眼角挤出了一堆温热的液体。

“啊,抱歉,是我失态了。”黄亦宽用外衣的袖子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可除了抹了一脸花以外,没能起到任何效果。

“没事的宽哥,说实话,我也挺想哭的...”吴雨曦回应的声音瓮声瓮气的,她从兜里掏出手巾,擤了擤鼻子。

“两年了,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面对一个这样残酷的世界。”吴雨曦说着,尽管听得出来在尽力克制、她的声音还是带上了些许哭腔,“不但要在战场上对付敌人,看着数不清的人在自己面前死去,还要对付艾修弥尔那些令人作呕的家伙,这样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希望的日子......我真的,呜......我真的受不了了......”

“唉......”黄亦宽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身旁少女的后背,“我也是,我也是......”

的确,两年的时间和为人摆布的命运折磨着每一个人,而这场以统一国家为由的侵略战争,也让他们看到了尤弥亚人最丑陋扭曲的面目。

一小队士兵从帐篷外的小径走过,毫无纪律的散乱步履声混合着劣质板甲接缝相互碰撞的摩擦声稀稀拉拉地接近又远去。在他们身后,是用绳索拴在一起的一队疲惫不堪的壮年男子。

黄亦宽和吴雨曦几乎同时抬起头,看向帐外走过的那一群衣衫褴褛的囚徒。两人都知道,那大概是帝国军讨伐某个“叛军窝点”后获得的“战利品”。

“*的。”黄亦宽骂了一句。眼前的囚徒让他想起了两年前的一次战役。

他永远忘不了那次战役。威廉·阿尔伯特·格伦德尔王子的军队踏平了一座小镇,那支部队的指挥官手执厄洛尔圣铃的徽记,喊着“光与天空之王的光辉将庇佑每一个人”的口号,转眼却毫不留情地下令“清剿”镇上的所有“叛国者”。那次迦太基式的“清剿”杀死了那座城镇中几乎全部的老人、妇女和孩子,而几乎所有的壮劳力都被当成奴隶,像刚才一样用绳索拴住带走。军队只在城中驻扎了三天,当他们开拔离去,那座宁静的小镇,已然如蝗虫过境的田野,只剩下一片残败的死寂。

黄亦宽记得,在那次灭绝人性的屠杀中,有几个王八蛋为了取乐,围在一起比赛用钝口的餐刀割开“叛徒”的脖子,在被他发现之前,至少有四十个孩子死在这几人的刀下。

所谓和平之师,正义之师。

黄亦宽不难理解,为什么威廉的军队需要依靠他们这样的力量才能与其对手抗衡。他们的对手只有不到威廉手中五分之一的兵力,可那支军队有着在这时代几乎不可能拥有的严明纪律、优良作风,以及令人难以置信的响应速度,而他们的领导者,同样有着“格伦德尔”这一古老姓氏的王女菲希尔,有着远胜其表兄的胸襟和志向。

黄亦宽知道自己无法左右这些既定的事实,或许也无力改变这场战争必败的结局。唯一令他耿耿于怀的,还是两年前的那次战役。彼时,他正打算把那几个滥杀无辜的王八蛋就地正法,那个不怎么引人注目的罗江跳出来,保下了他们。本来,黄亦宽以为那家伙只是想和自己对着干,所以没有深究,可在那之后,黄亦宽逐渐发觉,罗江在每次战斗中的所为,似乎都在向着单纯为了施虐而进行的杀戮靠拢。也许,那家伙当初跟他对着干的时候,心中所想的,绝不仅仅只是打算给他添堵。

这还...真是麻烦。

黄亦宽瞥了一眼挂在床头的厚重矩形大盾,忽然感觉有些无所适从。盾的使命是守护,手执坚盾的他,自然也担负着同样的使命。一直以来,他都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按着他和陈林生的约定,尽力保护着来自同一个世界的同学们。他几乎做到了,两年以来,他手中的盾损毁了无数次,也更换过无数次,却没有让哪怕一个同学在战斗中受到致命的伤害。可如今,摆在他眼前的现实让他感到不知所措,那面盾应该保护的究竟是他们这些将战火烧到别人家乡土地上的穷凶恶极之徒,还是那些仅仅只是活着都精疲力尽,却仍然不得不在战火中挣扎,甚至丧命的人们。

他从未感到如此无措。

“宽哥,你说,我们来到这世上,还有我们的命运,都是主神诺伊斯的意志吗?”吴雨曦忽然问道。

“啊?啊,大概是吧。”黄亦宽愣了一下,答道。

“那我们现在这样子,应该算是报应吧...”吴雨曦挤出一个凄凉的笑。她用手抚过脸上的红色印记,声音低得像是自语。

“瞎想些什么呢傻丫头,什么报应不报应的。”黄亦宽伸手敲了一下吴雨曦的后脑勺。

“可不是吗...”吴雨曦低下头,手上的叉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翻动着盘中因为温度下降而变硬的团子,“看看我们过去做的那些事,尤其是......苏远。你还记得吧,宽哥?”

黄亦宽点了点头。

“苏远她......没有她,我们根本不可能活着走出弗雷德海姆森林,可是,好像除了你和陈班长,大家都好像觉得那是理所应当的一样,就算她已经像那样为我们而死,也还是一样。宽哥,你说,我们作的恶,还不够多吗......”

“唉...我都说了,别瞎想了,小曦,老苏她拼了命让我们活下来,可不是为了让咱们在这自怨自艾的。”黄亦宽拍了拍吴雨曦的后背,“与其在这瞎想,还不如好好活着,找到逃离这囚笼的办法,那样的话,老苏泉下有知,应该也会高兴的吧。”

“真的吗?”吴雨曦不经意地把手伸向腰间的小包,那里曾装着她自己配置的第一支药剂,一支保质期不长,因而永远没有机会使用的恢复药剂。

如果彼时的苏远尚在人世的话,也许,那支药剂能给她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帮助。

然而,然而......

吴雨曦永远也忘不了在林中找到苏远的那个清晨。少女凄凉的结局和她生前遭受的那些不公几乎成了一道迈不过去的槛,将吴雨曦困在悔恨和自责堆砌的高墙下。她能想到无数个如果,每一个都能让苏远免于那样悲惨的死亡。

可既定的事实并没有为假设留有余地,苏远的遗骸早已迁到艾修弥尔,至今仍长眠在那片只有格伦德尔直系有资格埋葬的墓园中。

“唉......宽哥,你说,苏远她,为什么要为我们做到那种地步啊?”吴雨曦问道。

“嗐,你不知道,老苏这人啊,怕事,生怕惹什么是非,所以才成了那样一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样子,生怕别人针对自己,别人有什么要帮忙的也总是尽量去帮,好像这样别人就伸手不打笑面人似的。唉...那帮混蛋到好,真就拿她当软柿子捏。”黄亦宽摇头道。

“另外,小曦,你应该也知道的吧,在来这边之前,苏远拖着重伤的身子,救下了三十一条人命。”

“嗯。”吴雨曦点头。早在两年前,她就从陈林生口中听说了那件事。只是,时至今日,她仍然无法理解,那个不怎么引人注目,总是因为表现得软弱而受欺凌的家伙能做出如此的壮举。

同样,她也无法理解,为何苏远会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他们这一群从没有正视过她一眼的人,哪怕明知自己死后,这些人也不会对她有哪怕一丝感激。

“这么说吧,唉......老苏她啊,心还是太善了......一点也见不得有人在自己面前受伤。你还记得周霖出事的那天吧?本来那跟老苏可以说是没一点关系,可她还是第一个冲上去查看情况......怎么说呢,她大概从没想过要索取什么回报吧。”黄亦宽苦笑道。

“唉,这......”吴雨曦叹道。

“话说,来这边之前,老苏有一次错传了几个G的pdf给我,什么系解啊病理学啊流行病学啊一大堆,有教材,也有不知道上哪下的论文。也是多亏了这些资料,还有你的数据线和带光伏板的充电宝,我现在也算对怎么行医有了一点了解了。”黄亦宽把手肘撑在大腿上,抬头望向帐篷外的天空,“所以啊,以后我大概会开个小诊所什么的,行医救人,也算继承老苏的遗志吧。”

“可我们现在这样子......宽哥,我真的没办法看到明天的模样。”

“我都说了,小曦,绝望不是我们现在应该有的情绪。”黄亦宽又拍了拍吴雨曦的背,伸手指向帐篷的一角,“看那边,看到那小家伙了吗?”

“那是...蜘蛛?”吴雨曦顺着黄亦宽的手指看去,在帐篷一角的土地上,一只不算大的蜘蛛正掀开它那小小藏身所的泥土盖板,准备在周围的地面上铺设新的蛛丝。

“怎么,宽哥,你是打算再给我讲一遍威灵顿和蜘蛛的故事?”

“当然不,我要说的可不是故事。”黄亦宽笑着摇了摇头,“你知道吗,在我们的世界,这小家伙是螯肢动物的一支。它们的祖先曾经统治过浅海几乎一切的生态位,却又因为脊椎动物的不断演化而快速消亡,几乎只剩下早在奥陶纪就爬上陆地的一小支族群,可谓生死一念,世路茫然。而就是这样一群旧时代的遗老,靠着早在寒武纪就已经成型的身体,居然撑过了四亿多年来动物王朝的每一次更迭,几乎成为螯肢动物仅存的硕果。你说,小曦,比起这些蛛形纲的小家伙,我们的处境,哪能算得上走投无路啊?”

“这.....”

“所以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看看那些小家伙,看它们用纺绩器织出的那些跨越了数亿年时间的绘卷,你也许能理解,我们的明天,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一片黑暗。”

黄亦宽微笑着说道。黎明的天光倾斜着洒在他胡子拉碴的脸上,让那个笑容看上去更加苍白憔悴。本来是抱着安慰某人的目的说出了那番话,可现在,他发现,在与陈林生的约定之外,他总算为自己找到了前进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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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住各位...本来打算过年更的,因为一堆破事鸽到了现在......

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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