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小远真的不好奇我为什么会有一个这样的名字吗?”帕西法尔戳着苏远的脸,问道。后者则是靠在她怀里,看着手里一本厚厚的书。
“没什么可好奇的吧,我的名字不也不像是女孩子该有的名字?”苏远合上书,抬头看着帕西法尔。
其实,在帕西法尔昨天和尼尔调侃自己的家世后,她就已经能够多多少少猜到一些那个名字背后的故事。家道中落的贵族,没有男性继承人,只能期望仅有的女儿继承爵位,重振家族的荣光。想来大抵如此。
苏远不愿刺探别人的过去,不过,若不是刚才她无意间提到帕西法尔的名字应该是男性常用的名字,对方绝不会提起那段显然不怎么愉快的过往。
什么东西爬过铺满落叶的泥土,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嗯?”苏远直起身,正打算寻找那声音的由来,就听到了身旁簧轮枪扳起燧石夹的声音。
回过头,她看到尼尔正举着一支簧轮手枪,瞄准着不苏远身旁草丛中的某个物体。
那是一只蝎子。
那只蝎子差不多有半米长,灰白色的甲壳上留有一道擦伤了左侧三只灰绿色单眼的狭长凹痕,似乎是先前被子弹击中留下的痕迹。眼下,它正努力放平尾钩,稍稍倾斜身体,试着做出一个较为良好的避弹外形,同时用那对硕大的捕食肢护住自己的眼睛。
“尼尔,你好像吓到它了。”苏远说道。
“吓到?我看未必。在这些玩意儿要了你的命之前,最好先手解决问题。别忘了约瑟夫的结局。”尼尔冷声道。
“可是...我总觉得这小家伙不像是要来攻击你的样子,你看,它现在这样子基本就是护着脑袋等着挨你的揍,真要发动攻击的话,它应该早就用上尾钩的腺体里贮存的那些毒液了。”苏远说着,伸手拎起先前被哈维尔放在旁边的一袋肉干,“所以,我猜这小家伙只是饿坏了,打算来这里顺点吃的。是吧小家伙?”
说着,她晃了晃那袋肉干。
蝎子歪头瞥了一眼苏远和她手上的肉干,又转头专心对付起了尼尔和他手中的簧轮枪。
“尼尔,要不把枪先放下看看?你看,这蝎子好像听得懂人话。”帕西法尔伸手想要戳一戳蝎子的头甲,却被后者很快躲开了。
“好吧。”尼尔慢慢释放手枪的燧石夹,然后把枪别回了腰里。
果然,在看到尼尔收枪之后,蝎子也不再盯着他,而是转身爬到苏远旁边,惦记起了她手中的那袋肉干。
“看吧,果然是奔着吃的来的。”苏远取出一大条肉干,拎到蝎子面前,后者立即用捕食肢夹住了那条肉干。
“这些够了吗?”
蝎子上下晃动了一下头部,似乎是点了点头。
“好吧小家伙,下回别这么靠近人类了。明明眼睛上的枪伤都还没好,这就忘了疼了?”苏远说着,轻轻拍了拍蝎子的背甲,“快走吧,趁天还没黑,那些夜行性的捕食者还没出来,抓紧回你的巢里去吧。”
蝎子又点了点头,拖着那条肉干钻进了草丛。
看着那只蝎子消失在草丛深处,尼尔才盘着腿在苏远身旁坐了下来。
“我说苏远啊,那么大的蝎子,你真就一点也不怕的吗?还是你们那边的蝎子都长这么大?”尼尔问道,“刚刚那蝎子的体型,想弄死一个成年人都轻而易举。我敢打赌,要是哈维尔在场,他肯定不由分说就是一锤子抡过去了。”
“与其说害怕那些生物,不如说......我其实挺敬佩它们的。”苏远看着蝎子消失的方向,答道。
“敬佩?”
“嗯。”苏远点了点头,“在我们的世界,它们的祖先曾有过近五倍于它的体量,而如今,却只剩下最多不过一只手那么大的个体。漫长的岁月里,环境的剧变造成了无数生灵涂炭的惨剧,而它们居然靠着早已定型的老旧身躯撑过了每一次我们称之为‘灭绝’的可怖天灾,直至今日,生生不息。它们,还有它们的近亲蜘蛛,应该算得上是我们那个世界最为顽强的动物之一了吧。”
“这样吗......原来在你的世界,它们背后竟还有着这样的故事啊......”尼尔托着下巴,若有所思。
“所以说小远还是挺厉害的嘛,要不是今天,我对蝎子的认知可能还停留在惹人生厌的小动物上。”帕西法尔说着,又把苏远搂进怀里,用下巴蹭了蹭她的脑袋。
“不只是它们。可以这么说吧,虽然我不主张这么做,但在我们那个世界,只要愿意,绝大多数动物的演化历程都可以成为那些吟游诗人们传唱几个世纪的故事。”
“演化?”帕西法尔和尼尔几乎同时问道。
“嗯,没错。在我们的世界,生命,并非是神的造物,而是在自然的一个个机缘巧合中诞生,用肉体对抗一切,在环境的绞杀中不断薪火相传的存在。”苏远点头,“以后有机会的话,我再继续讲这些故事吧。现在,比起坐在这里听故事,我们也许更应该去帮一下哈维尔。如果风带给我的信息没有错得太离谱的话,他应该正扛着什么比自己还重的动物尸体往这边走。”
“好吧,我过去搭把手,你俩就在原地休息吧。哈维尔这人啊,就是喜欢打猎,尤其是猎杀那些比他自己体型还大的动物。唉...早知道早上就该把他扔营地里。我自己出去打猎。”尼尔摇了摇头,起身走向细微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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耗费了整整十二个小时,一行人总算处理完了哈维尔猎获的那头至少有半吨重的驼鹿。可以食用的鹿肉被切割成扑克牌大小的厚片,按照苏远的方法在柴堆上熏制成类似腊肉的熏肉,分摊进每个人的背包。
“一共二百三十磅......”帕西法尔看着手提秤杠杆上砝码标示的刻度,又在手中的记事本上写下了几个数字。
“保守估计一千磅的鹿,居然就只做出来这么点熏肉,小远,这样处理猎物的方法真的好用吗?”
“呃...也是没办法的事吧...毕竟熏制会让肉的含水量降低不少...”苏远答道。
“放心吧,帕西法尔,这丫头很清楚怎么样才能在没有人烟的地方生存下来。你看这些熏肉,它们至少能贮存一个月,换成平常,我们可能在这一顿吃完之后就得把剩下半头鹿扔掉。”哈维尔耸了耸肩,说道。
“也亏得你好意思说,之前你哪一次不是拖了一条比咱们三个加起来还重的猎物回来,当天把能吃的肉吃掉一些,然后保存不了的隔天就扔掉?”尼尔白了哈维尔一眼,揶揄道,“我说老兄,你这又不是在军队里了,用不着打这么大的家伙给咱那三十来号兄弟开荤。”
“哈!哈,也是,这不习惯了嘛,而且,打猎的乐趣不就在猎杀比自己强壮的猎物吗?”哈维尔挠着头,说道。
“得了得了得了,赶紧把你那堆东西收拾了,越早出发越好。”尼尔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指了指一旁哈维尔的帐篷。
看着插科打诨的两人,苏远忍不住轻笑了几声。刚见面的时候,她还以为哈维尔会是那种不苟言笑的军人,尼尔则像是被战争逼得疯狂的阴郁家伙。没想到这才第二天,两人就把先前给苏远留下的压抑印象砸了个稀碎。
“怎么,小远也觉得那俩活宝挺好笑的?”帕西法尔揉了揉苏远的脑袋,问道。
“没,只是......觉得那两位比想象中要有趣不少。”苏远答道。
“可不是嘛,毕竟我们像这样终日漂泊,居无定所,要是还整天垮着一张脸,那这日子得多苦啊?”帕西法尔轻笑了两声,又揉了揉苏远的脑袋。
“也是......”苏远叹道。
帕西法尔所言非虚,四处奔波的生活本就艰苦,唯有苦中作乐能够调剂。只是,苏远难以想象,在与自己相遇之前,眼前这三个看似平凡的旅人究竟经历过多少苦难,才能做到如此迅速地走出失去同伴的阴影。时至今日,苏远也不敢说自己能够不为周霖的死自责,而约瑟夫的遗体埋入泥土才过了不到一天,尼尔和哈维尔似乎就已经放下了悲伤。
苏远不自觉地抓起一缕散发,在指尖缠绕着,感受着那些白色细丝的柔软。也许,就像尼尔和帕西法尔不理解生命的演化一样,在这片名叫尤弥亚的大地上,也有着太多她无法理解的东西。更何况,她生于一个相对和平的时代,长于那个时代最为富足安宁的国家,而在尤弥亚,也许望不到尽头的战火和随之而来的黑暗岁月才是多数人生活的基调。也许,比起苏远,他们更习惯与这片大地的苦难相伴而行。
“放心吧小远,他俩可不是什么没心没肺的人。”似乎是察觉了苏远的想法,帕西法尔说道,“哈维尔从我认识的时候就是这样,从没见过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消沉下来。而尼尔的话,唉......他从来不会忘记,只是把所有东西都窝在自己心里,很少表达出来而已。说实话,他之前也跟我们说过自己的过去,但从没有像昨天那样说那么多。”
“这样吗...”苏远想起相见之初,尼尔讲述自己过去时的样子。那时他的样子好像只是在讲一个故事,可任谁都能看出来那些回忆在他的心里扎得有多深,有多痛。
“是啊,毕竟尼尔不像哈维尔那样有着近三十年的从军经历,今年他也只有24岁,说到底......大概也就是个死小孩吧......”帕西法尔苦笑,“装出一副成熟的样子,其实什么也没有看开,只是都窝在心里,这么下去迟早要憋出问题来啊......”
“算了,想那么多干什么。”帕西法尔甩了甩头,顺手把靠在自己身旁的苏远拉进怀里,“还是先抱一抱小远,嗯,心情果然好多了。”
说完,还把脸埋进苏远的头发里,猛吸了两口气。
“唉...帕西法尔,尤弥亚的贵族都是你这样的吗?”苏远轻声嘟囔了两句,但是没有反抗,只是任由帕西法尔把她像一个大号毛绒玩具一样抱在怀里揉来揉去。
“怎么可能,而且谁跟你说我想当贵族来着?艾尔德雷勋爵的头衔我都巴不得扔了算了。”
“那这么说,我还可以稍稍期待一下遇到一些看上去更正常的贵族咯?”苏远问道。
“嗯......大概吧,如果你指的是那些贵族最常见的做派的话。”帕西法尔松开抱住苏远的双臂,望着灰云覆盖的天,叹道,“说真的,我有时候会想,一个贵族,到底该做些什么才算正常。我都已经不知道那些贵族所谓的正常和不正常到底有什么区别了。”
“呃...抱歉。”苏远愣了一下,她不太明白帕西法尔为什么忽然说出这样一番话。不过,对方话语中的无奈显然昭示着什么不愉快的回忆。
“没事,不怪你,就当我发发牢骚好了。不过...说到贵族,如果运气差到一定程度的话,等到了埃勒斯堡,我们说不定还能见识一下那些贵族恶心的下限。”
“埃勒斯堡?”苏远猛地抬起头,差点撞到正准备把下巴靠在她头顶上的帕西法尔。
“怎么,你认识那地方?”
“啊...不,只是和我们那边有个地名重合度挺高的就是了。”苏远如实答道。说实话,她其实挺熟悉埃勒斯堡的,容易让人血压上升的那种方面。
“不过,埃勒斯堡怎么了吗?”
“没怎么,就是我老爹之前认识的一个家伙是那一片的领主,那人的人品......唉,一言难尽。”帕西法尔把下巴靠在苏远的脑袋上,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这样吗...”听着帕西法尔的语气,苏远也大概猜到了那位领主的情况。
“嗯,所以我们尽可能当天到那隔天就走,把一路上的收获换些钱置办点路上要用的东西,然后好接着上路,省得碰到那恶心玩意儿。”
“可是......帕西法尔,你们都在各国四处走了这么久,最后是要去哪呢?”
“最后?呃......”帕西法尔抱着苏远的双手短暂地僵硬了一下,随即软了下来。
“唉...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不过,之前听尼尔说,北方的弗诺恩帝国似乎是个不错的地方。也许......如果可能的话,在那里安顿下来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吧。”帕西法尔说着,把下巴在苏远的脑袋上蹭了又蹭。
“算了,具体怎么办的话,到埃勒斯堡以后好好商量一下吧,毕竟之前我们都没考虑过这种事来着。”
“嗯,这样也好。”苏远小声应道。
其实,不难想象,为什么帕西法尔从没有认真考虑过将来的打算。毕竟,战火已经在神圣阿尔塔利亚的土地上烧了十年,对于被困在这潭泥淖中的人来说,也许光是寻找活下去的方法就已经心力交瘁,更遑论抬起头去看活着之后的明天。
苏远抬起头,天上的阴云已经散去了不少,残破的云层徒劳地遮掩着太阳,却挡不住那恒星洒下的明亮天光,成了几片边缘镶嵌着金色的暗色阴影。
也许,这片大地上浸染的苦难绝非一朝一夕能够消解,也许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仍旧会吞噬无数人前进的道路,可至少对于他们四人而言,向何处去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