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苦难的泪水

作者:渺遠的鐘聲 更新时间:2021/5/28 12:41:58 字数:5227

不出所料,随着白桦与各种针叶树木混交而成的森林变得越发稀疏,薄雪覆盖的广袤田野开始在河岸两侧出现。与那些田野一同出现的,是沿河而筑的村落、那些村庄身后不远处在山坡上延展开来的城镇,以及城镇边缘河岸上孤独耸立的砖石城堡。

不得不说,除了没有被炮火炸成废墟以外,眼前名为埃勒斯堡的城镇,以及周遭的一切,与某个白俄罗斯公司做的游戏地图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相似程度,以至于在沿着村边小路经过那座孤零零的城堡时,她总是忍不住想要往那城堡身后的茂密树丛和河对岸矮丘上的风车磨坊看上几眼。

“怎么,小远看上去好像对埃勒斯堡挺感兴趣的样子?”

看着身旁的少女一反常态地东张西望,而不是像几个小时前在林中那样只顾埋头赶路,帕西法尔难免感到有些好奇。

“啊...也不算是吧。只是觉得这里的地形有些熟悉而已。”

苏远摇摇头,收起目光,看向不远处跨过河流的石制桥梁。在那座只有寥寥两个士兵把守的桥梁之后,就是沿着山坡眼神的连片房屋。

“说起来,既然叫埃勒斯堡,这城市居然连个像样的城墙都没有吗?”

“有倒是有,不过早就被扩张的城区包在里面了。毕竟这里虽然还是神圣阿尔塔利亚的领地,但事实上已经很接近弗诺恩帝国的边境了,相较于靠南一些的城市,这里的城防压力应该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尼尔随口回应道。

“哈?靠近边境反而没有城防压力?”

苏远吃了一惊,神圣阿尔塔利亚国力衰颓的当下,面对弗诺恩这样一个雄踞北方的强大邻国,这座边境城市居然没有什么城防压力?

“是这样没错。这么说吧,从三十年前开始,弗诺恩几乎全部的国力都投入到了对更北方特提斯海对岸罗瑟海姆帝国的大规模远征中,根本没有精力来对付南方的神圣阿尔塔利亚。更何况,弗诺恩和罗瑟海姆的矛盾已经延续了千年之久,这群一根筋的北方人大概根本对特提斯海以南自己疆域以外的土地提不起任何兴趣。所以,相较于更靠近内战中心的领地,埃勒斯堡这样的边境领地可以说是基本没有任何军事能力的需求,再加上长年跟弗诺恩人做生意也积累了不少财富,他们的城市才会扩建成这副样子。”

尼尔十分有耐心地解释着,一行人慢悠悠地晃过桥,守在桥头的两个穿着皮甲,拄着长矛不知道在干什么的懒散士兵只是抬头看了一眼,甚至没有盘查,就把他们放进了城。

当然,像这样四处漏风,连条像样的木栅栏都没有的城市,盘查与否大概早就没了任何实际的意义。

穿过顺着山势向上抬升的石板街道,将杂乱低矮的房屋甩在身后,一行人很快来到了老城墙边缘,在这靠近如今城镇中心的地区,帕西法尔几乎没花什么力气就找到了足以过夜的旅馆,安顿妥当后,尼尔和哈维尔自然而然地担负起了售卖所获和置办物资的任务,扛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先一步离开了旅馆,至于苏远和帕西法尔,则是打算趁着事情不多出去逛逛。

然而,不得不说,两人的运气似乎都不是很好。在帕西法尔收拾好东西打算叫上苏远一起出门的时候,雨,下了起来。

“啊这......看来是出不去了呢。”

旅馆门口,正牵着苏远的手准备往外走的帕西法尔叹了口气,失望地说道。

旅馆木结构的屋檐外,绵密的雨滴织成一张细密的网,把大地上的一切笼在一层白蒙蒙的烟里。原本有些喧闹的街道瞬时间安静了不少,除了雨点敲击屋顶瓦片木板和街道上石板的白噪声之外,几乎就只剩下了行人匆匆的步履声。

“其实,如果雨不下大的话,现在出去也还是可以的。给。”

身旁传来苏远的声音,有什么棒状的东西戳了戳帕西法尔的腰侧。

“这是什么?”

帕西法尔接过苏远递过来的那根织物包裹的短棒,翻来覆去看了看,却仍旧猜不透那是什么东西。

“伞。”

苏远手中的黑色球体一闪而逝,留下另一把被称为“伞”的棒状物体。她熟练地解开那层织物上的搭扣,把伞撑了起来。

“这...有什么用?”

帕西法尔学着苏远的样子撑开自己手里的那把折叠伞,把伞柄靠在肩上。

“能挡雨,我的家乡终年潮湿,不随身带几把伞可不行。”

苏远撑着伞,踏进了雨幕里,靴子垫高了些许的硬质跟部踏上积水的石板,发出清脆的响声。帕西法尔也学着苏远的样子钻进雨幕,在确认头顶那块被精密加工的金属和说不出名字的材料制成的骨架支撑起的密织防水布真的能挡住雨水之后,她才是放心地跟上了苏远的脚步。

“这伞的结构还真是精巧。话说小远,你的家乡那边,一定有很多能工巧匠吧?”

“不......”

苏远抬头看着那片被冲压不锈钢骨架和注塑固定件支撑起的化纤防水布,最终还是无力地摇了摇头。

“它们...都是机械生产的。”

苏远没有说完。她曾听说过一个关于瓦良格号航母的段子,也本以为那只是一个强大国家衰落的哀叹,直到现在,看着手里这件简单,却凝聚着现代工业每一滴精华的日用品,她第一次感到,那短短的几句话之中凝结着怎样的孤独。她手里那把伞的生产需要一套合适的冷冲模具、一台水压机、一座电渣重熔冶炼炉、一间连续浇铸车间、一台辊板机、一条能够生产纺织化纤的生产线、一座分馏塔、一台游梁抽油机、一口石油钻井......她需要一个拥有完整轻重工业体系的现代国家,可那个国家如今远在天外,遥不可及。

她想告诉帕西法尔她手中这把伞所意味的一切,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这样啊...那,小远,可以和我说说你的家乡吗?”

帕西法尔似乎没有注意到身旁少女的情绪,她只是有些好奇地转动着手中的伞柄,看着越发密集的雨点拍打在半透光的灰色织物表面,激起一片片模糊的涟漪。

“嗯。”

........................

撑着伞的少女在越发密集的雨中结伴而行,穿过悠长的街道。时不时有披着大衣在雨中仓促飞奔的路人在她们身边停下脚步,不知是被那能够遮挡雨水的新奇器具,还是被那器具下闲庭信步的少女所吸引。

在她们漫无目的闲逛的一个多小时里,苏远向帕西法尔讲了许多自己家乡的故事,从人们的日常生活,历史文化和习俗,到现代工业体系和国家的建立,再到大地的移动和深空中星球的运行。帕西法尔没料到苏远为会像个总是渴望和自己的孩子分享过去的老头子一样絮絮叨叨讲上半天,可听着身旁少女的声音似乎渐渐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哭腔,她也明白了自己该做的事,于是,她选择跟在苏远身后,安静地听着她的讲述。

就这样,一白一棕两个身影一前一后,漫无目的地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钻进一条又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说来也怪,按着苏远一如既往的路痴,她们应该会在某个死胡同里停下脚步,可随处乱逛到了现在,不论钻进多么偏僻的巷口,她们总能在在绕上几圈后从不知道哪个巷口再钻出来。

只不过,两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侧越发破败的建筑,当然也不清楚,自己对脚步正逐渐远离还算繁华的街区,向着更偏僻的区域前进。于是,在埋头钻过不知道第几个路口之后,苏远终于发现,自己脚下所踩的石砖路面早已成了散落在泥泞中的残片。

抬起头,四下里尽是毫无规划的狭窄街巷、老旧的或者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的低矮房屋,偶尔可见几个藏身其中的,已经看不出是否还活着的,只能隐约分辨出形状的人。

毫无疑问,她们如今身处的,几乎每个城市中都会存在,历史贯穿整个中世纪至近代早期,甚至在某些地区直到现代也没能消除的聚落形态:贫民窟。

似乎是雨点撞击在伞上的声音,或是靴底踩进泥泞的声响惊动了躺在废旧建筑屋檐下的人,一个衣不蔽体的男人支起半个身子,看到来人后,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两句,便又躺了回去,不知是在等待天晴,还是要等待自己的死亡。

苏远几乎难以分辨男人包在喉咙里的声音,但还是多少听懂了他话里的不满。然而,男人刚刚说的,并不是她一直使用至今的诺森语。

“帕西法尔,这里的人,似乎说的不是诺森语?”

“没错,那男人说的是弗诺恩的语言。我不知道圣临教会那边是什么说法,但事实是,诺森语最早只是西廷斯的地方语言,随着教会六百年来在这片大地上的扩张逐渐流传开来,才成了使用最广泛的语言。就像......英语?就是你之前跟我说的那门语言。虽然目前这片大地上大多数人都会说诺森语,但只会说家乡语言的人也不在少数。”

“这样吗...”

苏远翻找起自己脑海中的的记忆,果然,除了最开始的诺森语和古埃特纳语,她的脑海中凭空多出了数十种各不相同的语言。似乎每时每刻都有崭新的词汇和习语随着无止息的风声流进她的记忆。

那是风的记忆,是这片大地上无数旋律在风中留下的回音。

“请问...你还好吗?”

苏远走近屋檐下的男人,用刚刚学来的语言小声询问。那男人的半个身子都被冰冷的雨水浸湿,如果任由他在这里躺着,可能没等雨停他就会死于非命。

“我......”

男人呆滞地仰起失去血色的脸,没有做更多的回答。

苏远皱起了眉头。

眼前的男人显然已经开始失温,看来,急救是刻不容缓了。

“帮我拿着伞,帕西法尔。”

苏远把伞收起,丢给帕西法尔,自己则是冒着雨冲到屋檐下,毫不犹豫地抄起男人的腋下,把他拖到那间废弃房屋里还算干燥的墙角,用在野外时储存在虚空锁中的干燥柴条迅速生起一堆简陋的篝火。

在温暖的篝火边蜷缩了好一会儿,男人总算缓了过来。不过,他那瘦骨嶙峋的身躯和缺乏血色的面庞说明,他正饱受营养不良的折磨。

“你......为什么?”

男人几乎没有生机的目光机械地扫过面前看上去像是哪家贵族大小姐的少女,看着她在雨水中溅上不少泥点的短靴,因为接触自己而沾上不少肮脏东西的白嫩双手,以及被雨水淋湿而贴在身上的的披肩和头发。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人物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一介医生,履行职责,仅此而已。”

苏远收拾好生火用的工具,借着从屋顶漏下的雨水洗了洗手。

“医生......吃的......”

听到医生,男人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那些偶尔会带着食物来发放救济的教士。他望着四处渗漏的屋顶,呆滞地吐出几个不连贯的词。

“......抱歉。”

听到男人的要求,苏远愣了几秒,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的所为意味着什么。最终,她能做的也不过是低声道了个歉,随后快步逃进屋外的雨幕里。

一直站在屋外看着的帕西法尔把已经撑开的伞递给苏远,一言不发。

“谢谢。”

苏远接过伞,站在帕西法尔身旁,看着那屋里忽明忽暗的篝火,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也发现问题了吧?”帕西法尔忽然问道。

“嗯...”

苏远当然明白。无论她是否伸出援手,男人终究会死于非命。他唯一能做的选择,无非是死于失温,或者死于饥饿,或者死于得到食物后不可能避免的暴食导致的再喂养综合症。

他,还有这贫民窟里每个人的生与死,都不是她这个半吊子医生所能够改变的。

若要改变这一切,只有消除饥饿。

苏远不由得苦笑。她又想起了那个苏联段子。消除饥饿说说容易,可实行起来,需要的是对这片大地上粮食作物的细致考察和样本采集、出于分离整合性状的目的对样本进行杂交育种以培育需要的高产作物,以及向各地推广培育出的作物种子......她需要一个能够在全国范围内调度资源的强大国家、一座能够提供所有培育条件的研究所、无数愿意为解决粮食安全问题四处奔波的考察队员,还有一个愿意躬身于田野,奉献自己数十年光阴的伟人。而这些,都远在她那再也无法回到的祖国。

“帕西法尔,你们家在贝尔格莱维亚是有封地的对吧?”

苏远忽然抬起头,看向帕西法尔。

“在被那该死的贝尔格莱维亚国王从我老爹手里剥夺之前是有的,毕竟我曾祖父好歹也算个男爵。不过,为什么问这些?”

回想起过去,帕西法尔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嫌恶。

“只是想确认一下,既然有封地的话,你还记得你们那里最常见的粮食作物和一般情况下收获一季的亩产量吗?”

“粮食作物的话,水稻应该是最多的,我想想,从我老爹那会儿的税收记录来看的话,差不多两百磅每亩吧。”

“水稻?”

熟悉的名词让苏远一时愕然,可想起在野外的时候已经吃过不少次携带的大米煮成的米饭,还有埃勒斯堡城外那些还残留着小麦梗的田野,她也算接受了两个世界在粮食作物上如此相似的事实。

“那,帕西法尔,你觉得,用你家领地所产的米,能够喂饱整个贝尔格莱维亚遭受饥荒的人吗?”

“那怎么可能!就是收成最好的年份,我父亲那片贫瘠的领地也难免有人饿死,哪可能把粮食分给整个贝尔格莱维亚。”帕西法尔几乎不假思索地反驳。

“那我们改一个条件,如果在你父亲的土地上种植的那些水稻,有两千二百磅的亩产量呢?”

“两千二百磅?水稻不可能有那么高的产量吧?”

“不仅有那么高的亩产量,还抗倒伏,不易遭虫害,收成稳定,就是米的味道不怎么好吃。我的祖国能养活那么多的人口,就是因为有这样的稻种。”

“这...唉,要是这里也有那样的稻种,或许这些人都不至于饿死吧。”

帕西法尔瞥了一眼篝火旁蜷缩的模糊身影,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会有的。”

苏远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

“只要有一片田地,几粒种子,以及足够的时间。也许我也能得到差不多的成果。我决定了,帕西法尔,等我们安顿下来,我就开始着手做这件事,顺便经常四处走走,找找各地的作物样本。当个植物学家到处考察的日子,听着好像也挺不错的。”

苏远微笑着,回想起了那个总是忙碌在田间地头和实验室里的瘦小老人。与那位院士不同,她并非科班出身,也许用上一个世纪也拿不出那样伟大的成果。不过,她最不缺的,恰恰就是时间。有着看不到尽头的漫长生命,就算用孟德尔玩豌豆的方法来育种,也迟早能等到实现那两个梦想的一天。

雨越下越大,几乎到了打伞也无济于事的地步。密集雨幕和地面激起的水雾遮蔽了一切,让贫民窟令人心痛的的每一个细节都变成了模糊不清的阴影,仿佛此处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雨巷。天空洒落的泪水冲刷着苦难淹没的大地,却也无声息地浇灌着那些或将发芽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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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号上午就开始写,结果还是晚了好几步,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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