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无伦次却又语出惊人，台下观众的视线，都因为这缺乏因果的话语聚焦而来。
笼罩在各种光芒中的脑袋开始变得昏昏沉沉。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作家——这是假的。我天天都在想。”
台下隐约传来哄笑声，也不知道我的真心话是不是真有那么好笑。
于是我咬紧牙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控诉。
“就像有人说，世界上有那么多有钱人，为什么不能多他一个？我也这么觉得，世界上有那么多作家，为什么不能多我一个？我一直都在拼命创作，无论白天黑夜脑袋里想的都是小说。我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无法自拔，那些最能感动我的都是自己写出的情节。尽管它无法打动他人。所以我时常怨恨他人。为什么无法从我拙劣的文字中领会我的真心？我一厢情愿，想要用小说来证明自己并没有那么浅薄。但是我失败了，失败了很久。”
仿佛云雾被拨开般散去，我终于与他们对视——与台下众多的作家对视。
“用我最喜欢的作家书里的话来说——所谓作家，就是将**的自己暴露给读者看。说实话我很伤脑筋，如果只是这样就能成为作家，那我这些年到底在干什么？是我暴露的真心还不够彻底？还是说**写作就可以成为作家？说实话我都做过。”
海浪一般的哗然在台下此起彼伏。依旧有笑声传来，听上去却并不刺耳。
“后来我发现自己搞错了前提。原来得先当上作家，**才显得有意义。”
“那就快脱一个！”
不负责任的起哄声像砸进水里的石头，我看向说话的男人——果然如此。
那笑嘻嘻的脸还是比较适合叹息和抱怨。
“没错，脱吧。”
居然还有人附和这家伙？
这回是个女人，而且声音相当熟悉。
尽管没有笑，但她冷淡刻薄的眉眼满是嘲弄。
我对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并没有兴趣。
但是——很好。
我不介意有更多人见证我的此时此刻。
“创作贯彻了我整个人生。或者说，我将自己的全部人生托付给了创作，不管它能否承担。成为作家对我来说是个诅咒，从没有人对我说过你有成为作家的才能，我也不敢说出自己的梦想。当别人问我在做什么的时候，我只能含糊其辞地说自己在写文档。创作——那只是我的自以为是。我敷衍家人、敷衍同学，敷衍碰到的每一个人。”
寂静。只能听到自己呼吸声的寂静。
浑身的血液都在脑部涌动，我感到眼球发胀、嘴唇干涩。
非常的燥热难忍。
“我如此渴望成为作家。并没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只是想要一个身份而已！证明自己的努力并非没有意义，证明过往的失败都是通往成功的经验，证明自己是在创作，不是单纯地浪费纸张！跟其他人都没有关系，我创作仅仅是一己私欲！”
将所有的愤懑吼出胸口，脑袋变得清醒许多。
“所以，我很羞愧，站在这里。”
致辞戛然而止，缺乏余韵一如我的创作。
突兀的结尾一时间没能打破笼罩会场的沉默。
许久，见我真没有其他话要说，台下才稀稀落落响起掌声。
随后——我被掌声的海洋包裹。
无形的力仿佛要破开身体的束缚，在四肢百骸中汹涌澎湃。
眩晕、难以呼吸。因为不同的感受引起相同的症状。
隐约间还能听到有人在台下喊道。
“脱一个！脱一个！”
不止个别，接踵而来的起哄声连成一片。
“很好！那就做给你们看！”
沉浸在兴奋中的我慷慨回应。
但还没来得及扯下外套，酒店的服务生就给我轰下了台。
事后我无比感激叫来服务生的古纤纤。
*
“哈哈哈！我就知道你能行！”
不知道是在赞叹我的致辞，还是赞叹我真打算在会场**。
眼前被酒精灌满脑袋的男人红着脸，笑得非常没品。
此刻我们正在酒店外边的小酒馆。这家伙在我下台后，就像自来熟的猴子似的缠住我。
最终还是无法摆脱他的“盛情邀请”。
“我啊，一直很想试试看，站在那种地方讲话。感觉一定棒极了吧。”
多半是醉酒后的感慨，他满嘴酒臭味的嘴巴喃喃着向往的话语。
不过真让他站上去发牢骚，用不了一分钟就会被人轰下台。
“说得真好，写小说不就是为了自己！”
他像是打心底觉得赞同，敲着空酒杯催促我给他倒酒。
胡乱抓了一把花生米塞进嘴里，混着酒液他含糊不清地说道。
“说什么创作是为了读者的家伙要么是虚伪，要么就是脑子有病！如果无法取悦自己，该怎么取悦读者——说的又是什么胡话？谁会管那么多！市场定位什么的关我什么事！我就只想赚钱！吃饭！然后继续创作！”
这才真的是醉鬼的胡话。
这家伙绝大部分话语我都无法认同，但唯独本质的理念与我共鸣。
我对自己站在那个颁奖台而羞愧——不仅是对自己初衷的羞愧，更是作为剽窃者的羞愧。
那些掌声只会宽慰我的私心，而不会宽恕我的罪行。
然而即便是不择手段，我也要爬到颁奖台前。
身为作家，沐浴虚假的灯光，接受不属于我的掌声。
在这一方面，我远比眼前的家伙更恶劣。
“说起来你当初，第一次出版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哈？那还用说！我高兴得都把脚扭了！”
只要代入一下猴子，很容易就能想象出那个画面。
“我问的是更具体的想法。”
“想法？哪有那么多想法，无非就是以后能靠创作捞钱生活了呗。没有得到认可的作家，就跟没有许可证的食品一样，光是自己觉得好没用，人家只觉得你是假冒伪劣。从创作者转职成作家，就等于你的创作拥有商品化的资格，可以心安理得兜售脑袋里的产物，读者看到你的作品是从正规渠道生产，多半觉得不会吃坏肚子。当然，我想生产的可不只是不会吃坏肚子的东西！无论是谁都要让他赞叹美味，然后乖乖掏出更多的钱！来填饱我的肚子！”
还真是相当实用的想法。可现实是他只能勉强维持生计。
看来哪怕成为作家，想要通过这份工作来填饱肚子，依旧是件难事啊。
酒局结束后，看着他拍拍屁股直接走人的背影，付账的我不禁感到郁闷与惆怅。
带着微醺感回到酒店，用清水擦了把脸，我打开携带来的老旧笔电。
颁奖典礼已经结束，《只要有趣就好》第一卷发售在即，留给我的时间如流沙般肉眼可见地减少。
忍不住叹了口气——叹息之余，我注意到一些异变。
文档的结尾出现了新的一页。
满怀惊喜下拉文档……刚升起的期待又瞬间破灭。
文档最新且仅有的一页，首行写着——后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