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人

作者:樱之白紙 更新时间:2019/2/23 14:40:05 字数:4808

苍白的心率仪夹着病人的手指,无时不刻地运行着,它似乎把病人的生命

当做自己的能源,榨取着每一滴有用的生命,再把自己窃来的生命用折线

印在自己的脸上,每当医院动用了心率仪,就间接地宣布了这位病人终会离

开,就像在平原上失去动力的列车一样。

最终会完全停止。

姬夕夜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深陷在白色病塌里的父亲,父亲不曾发表过一言半语,她早已习惯了如此。她也因此分清了电影与现实的区别——电影里的人总能和昏迷的人说话,但现实却逆而行之。她每个月都会有那么一天用来照顾昏迷的父亲,还是她自己拼命挤压时间挤出来的,哪怕知道父亲对自己的到来毫无反应,她也会来到这里,将这里当作一个世外桃源。病房外置着一个半人高的简易书架,里面放着一些公共读物,也有一些算不上出名的小说,大多数都是来自上个世纪的作品。姬夕夜曾在上面见过夏野漱石的《我是猫》,但如今再去寻找,却已消失匿迹。小说分类上摆着《猫城》和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一共六本。姬夕夜想了想,然后回到病房里。

单人病房十分舒适,阳台的隔音玻璃义无反顾地将道路的车流的噪音隔离开来。姬夕夜翻开《猫城》,聆听着心率仪的声音。突然觉得这旋律十分熟悉,仔细想来,是zeraphym作品《Life line》的前奏。她曾在早些时候听过《Life line》,因为那独特的前奏,至今让她印象深刻。于是姬夕夜靠着记忆,用右手食指在《猫城》的白色书页上敲出《Life line》的节奏。

父亲依旧静卧在病床上,心率仪就是他的声带。几年前,父亲还是十分壮硕的一个人,支撑着姬夕夜的整片天空,她的母亲早逝,家中所有收入仅靠父亲当护林员所得的收入。好在姬夕夜天资聪颖,考上了一所知名大学,顺利成为了考古工作者,资金已不是当前主要问题。比起考古姬夕夜更关心的事情,是父亲应该如何“复活”。

父亲成了植物人,只能像一盆枝叶未盛的盆栽养着。

姬夕夜又把精力转回《猫城》,这本篇幅不长的小说写于二战时期,在那种时候还能潜下心来写小说,着实是常人无法办到的。主人公搭乘火车出发,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镇下车,这座小镇空无一人,但每个地方都干净如斯。主人翁疑惑了许久,只好在夜幕降临的时候进到钟楼,看着是否有亮灯的人家。不过这时猫儿们出动了,它们嗅到了人类的气息,开始满城寻找起来,它们不允许有人类来玷污这座小镇。主人翁看见满城的猫儿时,意识到这是猫儿的小镇,于是他又继续躲回钟楼里。有几只猫循着他的气味而来,在他面前转了几圈,却像什么也没见到似的,走向别处去了。翌日,他站在铺着阳光的铁轨旁,向铁路上疾驰的火车招手,不过并没有一列火车停下来,意识到,自己已经迷失在这座猫城里了。

姬夕夜合上书,重新把《猫城》放回简易书架,杂志类的刊物少了几本,不过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仍整整齐齐地摆在上面,一共五本,不是新书,但依旧保存完好,书架上再也找不到一粒灰尘。不得不说,医院的保洁工作还是十分到位的,若考古现场也是如此,相信会有更多的人来加入这个行业吧。姬夕夜把《猫城》往里边推了推,直到它的书背与《追忆似水年华》组成一个平面。

这里可是一座猫城,我是这里唯一的人类,不快些登上离开这里的列车,怕是会重蹈覆辙,自己将成为第二个迷失在猫城里的人。姬夕夜转过头,护士站的呼叫灯显示着“067”。这层楼都是重症病房,呼叫灯亮起,多半不是什么好事。姬夕夜透过白色房门的探视窗,父亲仍静静地躺在床上,房间里的时间仿佛开始停滞不前,定格在她《猫城》放回书架的那一瞬间。她无言地对着白色病房门挥了挥手,看了走廊上依旧闪烁着“067”的呼叫灯,然后进入楼梯间,沿着不锈钢扶手的方向往下走去。

值得庆幸的是,去医院门口一招手,就有一辆带着黄色顶灯的出租车在她面前停下。猫城留不住她,她也没有迷失在猫城里。坐上舒适的座椅,关上车门,姬夕夜才庆幸,自己没有被离开猫城的列车遗忘。我要离开猫城了呢。她看着医院的玻璃窗外墙,这样想着。阳光缓缓地倾泄在玻璃上,射入每一个低沉的病房,印在每一个人的心房。

“小姐,去哪?”司机的目光被后视镜向后折射,正好与姬夕夜的目光相撞。司机是个中年男子,随便去街上走走,都可以找到几个和他身材相仿的人。姬夕夜想了想,自己并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她也不是成天宅在家的宅女,就任平声带发出自己的声音:“嗯……云崖山吧。”司机点了点头,把后视镜稍稍调了一下,慢慢松开手刹,踩着离合和油门,重新汇入车流之中。云崖山正是父亲看护树木的地方,在她年幼的时候,父亲曾带她去过几次。不过,现在的云崖山被政府划为公园,向游客开放,之前的护林员全部下岗,换成了身着黑衣的景区保安。

那天下了一场雪,白色的雪絮在黑夜中飘舞。到了今天早晨,天空关闭了开关,空气中的白色越来越少,最终落到了地上,在一些路面上结上一层薄薄的冰。也行是感到困倦,姬夕夜就靠着座椅,看着窗外的雪白悄然睡去。

一路上没有什么车辆,出租车在公路上恰意地飞驰着,轮胎也卷起少许雪花,乐此不疲地向后洒去。德国生产的引擎十分安静,哪怕是突然提速,也不会传出突兀的声音。整辆车静悄悄地,司机也适当地降低了车载收音机的音量,出租车如同一辆暴露在阳光底下的冥车,行驶在通往奈何桥的路上,不过让人感到安心,道路两旁并不是彼岸花,而是被积雪压垮的灌水,正吟述着对寒冬的怨语。它们的怨语是悄无声息的,当然,也没有人能听出它们想说什么,想表达什么。即便它们其中一位被积雪所征服,被压断身躯,也只会有人感叹它们竞争不过自然,然后在脑海中重新回忆自然淘汰论。永远不会有人去刻意探究它们的思想,即便有,并且得到真正意义的理论,也不会得到辉煌的诺贝尔奖,多半会回归庸俗的大众群体,沦为饭局上的笑谈,然后以一阵无知的,带有嘲讽含义的笑声送走,最后泯灭于致命气体——似有似无的空气之中。将有很长的时间无人提起,甚至就此结束。人类对于植物界的认知领域,将永远限制在植物的用途上,这便是作为植物的悲哀之处。

不知过了多久,出租车驶离了大道,没入一条较为宽阔的山道中,这条路的尽头就是姬夕夜的目的地了。姬夕夜微微睁开了眼睛,窗外已是白茫茫的时间。好在出租车装上了褐色的玻璃膜,外边刺眼的白光才不至于直接射入人的眼睛。与城里不同,这里是撒满整个大地的雪,让人不禁感慨这才是真正的自然;而城里的雪快失去了原本的气息,在清晨之时就已被铲雪车铲到了行车道与人行道的交界上,成为连接一片的白色无名坟墓,过不了多久,它们也会被其他车运往别处。

姬夕夜记得这条路,当年她随父亲去往林区时,这里还没有坚固的柏油路。父亲骑着一辆铃木家用版摩托,一路开到树林深处的小木屋。铃木家用版和小木屋,就这样构成了姬夕夜的童年。她依稀记得,在那间小木屋里还饲养着两只猎犬。父亲出去巡逻会带走其中一只,而另一只则留在小木屋中,成为小夕夜的玩伴。两只猎犬都披着醒目的橙色马甲,一有生人接近就会狂吠不止。后来听父亲说,那两只猎犬都没了,年纪稍大的死在伐木贼的电锯下,被拦腰割成两半,血肉横飞;另一只则不知怎的拖下了马甲,咬断栓绳,再也没有出现过,据说栓绳仍有它的血,它似乎断了几根牙齿。

车停下了,毫无征兆地停下了。现在这个地方,还只算行程的2/3。前方的一棵树倒了下来,非常不客气地把路截成了毫不相连的两段,就连路障也被它压到变形。这棵树成为了分界线,一条粗壮的分界线。

“看来是过不去了,小姐。”司机用职业般的中立声音说道,并稍微抬头,从后视镜里看着姬夕夜。

姬夕夜略直起身子,看着那段横跨道路两头的分界线,疑惑道:“还可以搬开吧?”司机点头,同姬夕夜一起打开各自的车门,然后踩着薄雪,走到那棵树前,隔着手套摸了摸树干,道:“这棵树少说也有两百年的历史,光凭我们两个是根本无法搬动的。我看还是回城里比较好吧。”说罢,他又掏出口袋中的手机,在空气中摇晃了几下,“这鬼地方,连信号都没有。”

夕夜把目光越过树干,这条路 仍在雪地中蜿蜒着,完全看不到尽头。通往云崖山的道路仅此一条,车子过不去的话只能徒步前往了。

“我想起,自己走过去。”声带自己发出了声音,这句话说出口时,连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未经大脑皮层处理的句子就这样没入了世界中。这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呼唤我。夕夜想,里面的东西像一块磁铁,正无时无刻地吸引着自己,但那是什么东西,它想做些什么,这又成了无人知晓的事情。

司机点头,脸上并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反而十分平静:“是一定要去做的事情?”

“对,非去不可。”声带说道。

“我明白了,我并没有守信将您送至目的地,所以这次的计程费,权当我自己做了一件善事。不过小姐,我得提醒您一下,这里到云崖山,至少还有十来公里。任何事情,只要跨出了第一步,要么一直走下去;要么,回到起点重新开始。”

“我明白了,谢谢您的提醒,接下来的路就靠我自己了。”夕夜重新获得了声带的控制权,多变的人往往被社会所厌恶,所以她只好按着那个东西的想法继续走下去,闭上双唇的那一刹那,她自己又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觉。这是一种无可言传的感觉,有如激光打印机把一张麻布从出口排出的那般奇怪。但这个感觉就在如此微乎其微的瞬间,如闪电般贯彻了她的身体。她警惕地看了下四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看着自己,但除了一片茫白和停在路中的车子,以及暴露在冰天雪地中的两人,一切之物如同消失了一般,真正展示在夕夜面前的,仅是白纸上几滴不起眼的墨水,兴许是有人故意而为,抑或是她自己那扑朔迷离的错觉。

然而,这种令人不快的感觉立刻就消失了,如荒漠的一粒沙硕,大洋里的一滴水珠,起不了一丝一毫的波澜。它仅在那么一瞬间存在着,又在短暂的另一个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您相信世界有边界吗?或许这个地方就,这棵树所分割的另一边,就是我今天的界限。”司机像是打破了寂静,从上衣口带中摸一廉价的香烟,叼在嘴边,并不着急点燃,而是问了夕夜一句,“介意吗?到了这岁数,就连烟瘾也抵挡不住。”

“不介意,您抽吧。不过您所说的‘边界’,我倒是很想听听,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世界有边界。”夕夜说道,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开了许多年车,但今天搭您到了这儿,我才有了这样的感觉。我读的书不多,多少算个粗人,所以我所说的,就请您当做故事来听吧。在我看来,每个人的每一分钟都有不同的界限,好比我们这些搞客运的,最多到某一个地方,就不继续开下去,省游是其中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就是我们也需要休息。油箱里有多少油,道路限速多少,我们需要休息多久,这就构成了我们的每一分钟,以至一天多界限。它们也是一直移动着的,我们无法追上它的速度,更别说加大油门超过它。”

讲到这里,司机停了下来,摸出一个小巧的火机,轻轻打出火花,再借着这点火花,在火机的金属块上燃起绿豆般大小的黄色火焰。他便用另一只手遮拦着,凑近了嘴边叼着的廉价香烟,用火焰的最高端点点燃了这只香烟。

他松了手指,可能是弹簧生锈的原因,点火按钮并没有回归原位,底下的供油管仍被杠杆抬起来,汽油在不停地泵出。直至他吹灭了火焰,用手指扳起了按钮,这才把火机收回口袋。他狠吸了一口烟,使烟头变红,把烟雾吸入肺中,享受了每一丝烟雾的味道,才用手指夹着烟嘴,挪出自己的嘴唇,朝着上空吹出一个大圈。他也就抬起头,用颇为欣赏的目光看着自己所创造的物体。他继续说道:“我们就如同这个烟圈,越往上飘,便离死亡越近,最终只能彻底死去。我想,这就是超越边界的后果。”

“我有时会很羡慕你们年轻人,可以随心所欲地行动,不像我们,买一把青菜都要为了差价而琢磨半天。”说到这里,司机抽完了一支烟,甩了一下手腕,烟灰就在空中散落开来,轻盈地浮在白雪之上。

“但若能抛弃一切,我们也能跨越边界。”声带小声地说道。

夕夜别了司机,独自绕过分界线踏着雪层行进着,在薄雪上留下一串结实的脚印。她看着一片白色的雪原,扶着裸露的树干,一步一步地前行着。

千万年来,人类也是这样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的吧。她想。不知为何,人类与自然越近,边更容易激发这样的想象,是责任使然?还是生物本能?但无论是何种缘由,人类仅有向前走这一条路的选项。向前迈出第一步,总比后退两步要强上许多。

“若能抛弃一切,我们也能跨越边界。”她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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