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年末,莫名的白雪覆盖住格兰斯王国南方的疆土,令从未见过冬雪的南方人好不惊奇。在大片森林的角落里,朗姆村也因为这样的寒冷天气而披上一层银纱。说不上分外妖娆,却也有一丝独特的冬味。
在朗姆村深处的大片墓地中,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矗立在一座墓碑前。身材单薄的老人和身强体壮的中年人一言不发地看着圆弧形的墓碑顶端以及底下的两行小字:妮莎·耶利贝特(1330-1356)。两个人在雪中站了约莫半个多钟头,老人才颤颤巍巍地退后一步,转身离去。那个中年人却一直站在碑前,刚劲的面庞粗糙而干涩,几近无神的黑色双瞳没有留出一滴泪水。又过了不知多久,天色几近黑沉,他才缓缓转身,默默离开。
坐在父亲的家里,布莱德手捧着温热的淡茶,却没有直接喝掉。一双眼眸盯着泛黄的茶水,人却又一次陷入了沉思,直到老村长开口呼唤,他才从自己的世界中脱离出来。
“这些年,你都在外面干了什么?”老村长问了一句,“自从那次离家以后,你会按时寄来的钱也莫名其妙地断了。幸好枫现在是个佣兵,能够靠自己养活,否则你叫他一个小孩子凭什么生活下去?”
微微叹了口气,布莱德轻轻抿了一口淡茶,随后说:“十年前,不,应该说是十一年前吧,算了,这种事差不多就行。那个时候,格兰斯王国就爆发了内部战乱。”
“内战?”老村长吃了一惊,忙问道:“内战不是五六年前的事么?还因此成就了几个英雄人物。”
“您说的没错。”布莱德点了点头,又喝了一口茶,接着说:“不过能将战乱之事隐藏长达五年,不得不说那些老家伙的政治手法相当厉害。”
老人默默地听着布莱德叙述,眼看他手里的茶杯空了,顺手又提起茶壶给他满上。
布莱德饱含敬意地微微一笑,继续说:“十六年前,我又一次离开了妮莎,离开了朗姆村,就是为了参加那场内战。因为我是剑士行会的佣兵,所以就一定会受到皇室的召唤,去参加战争。这是不自由的佣兵所必须要遵守的游戏规则,当然这在正式录取之前,行会方面都会做出相应的通告。”微微顿了顿,中年男人屏息凝神,压低了声音,十分慎重地说:“然后,我在战争中,死过一次。”
老耶利贝特听到这样的话语,整个人都愣在那里,就连握在手里的茶壶掉在桌面洒了一桌,他都没有半点反应。直到桌面上的火烛闪了又闪,才唤回老人飘远的思绪。见到父亲已然清醒,布莱德才略微送了口气,继续他的长篇大论:“佣兵行会中已经没有我布莱德·耶利贝特的名号,国王陛下的资料中自然也是显示我的死亡,所以枫就不可能通过正常的手法来找到我。哪怕是现在,作为格兰斯‘九剑士’的布莱德·耶利贝特,也是一个极为秘密的人物。就算有人怀疑,他们也没有证据能够直接表明我就是那个战死沙场的无名佣兵。”
“那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老村长关切地问。
“父亲,您还记不记得,我因为使用了枫现在所使用的剑,而失去了半边的肾脏以及左手左脚?”
“那种事我怎么不记得?”老人皱紧了眉头,“那种事你觉得我能忘得掉吗?”
等老人说完,布莱德就将自己带着皮手套的左手伸到了父亲的面前,轻声地说:“捏捏看。”
虽然不明白这小子到底在想什么,但老村长还是顺从他的意愿,轻轻地碰了碰那只亮皮手套。在触碰到那看上去十分昂贵的皮手套瞬间,老人粗糙的手指分明能感受到皮革内部隐隐透出的温热。满脸骇然的他急忙伸手捏了又捏,随后的表情竟完全转变了惊恐。面对自己的儿子,老村长半晌无言,就像是个哑巴一样光动嘴,不出声。
看着十分滑稽的父亲,布莱德并没有笑,反而是十分严肃地说:“在迎娶妮莎的同时,我也舍弃的了这柄剑,因为这是您的条件,但是它给我的诅咒并没有消除。义肢依然伴随着我,直到战争结束。战争中,我受了很重的伤,或许是因为得到过那柄魔剑的恩惠,因此我并没有立刻死亡。进入假死状态的我就这样活了下来,不过当我再度睁眼的时候,就已经是你们所熟知的内战爆发时期了。”
“你一直躺在战场么?”老村长惊骇地问着。
“那怎么可能呢,”布莱德轻松地笑了笑,似乎在试图缓和年迈父亲的紧张情绪。“如果我一直躺在尸体堆中,还不是早就被清理战场的人放火烧掉了?”说完,他又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虽然十分关心儿子的身体,但此刻老耶利贝特并没有贸然打断他的笑声,而是默默在心中思考着什么。
“醒来之后,发生了一些事,不过很抱歉我不能告诉您再多的消息了。总之,现在我‘取回’了我的手脚以及那个丢失了的肾脏,同时我也完全摆脱了那柄魔剑的诅咒。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我依然和那柄剑有所联系,那么枫也就不可能使用它了。”
“哦……”老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随后又说:“因为你那柄莫名其妙的剑,枫也失去了双腿和左臂。如果不是正好遇到好心人,他现在说不定已经……”说到后面,老人哀声叹起气来,并没有将整句话说完。良久之后,老村长才摇着头说:“这次的任务也是一去不返,也不知道有没有碰到什么危险……”
“关于这一点,您可以放心了。”布莱德又喝了一口茶说:“确实枫这次接受的任务有些危险,但是他本人并没有受伤。不过因为机械臂的完全损毁,需要去找机械师来维修,估计早已离开格兰斯王国国境了。”
“是吗……”老者舒心地靠在木椅的靠背上,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确定了孙子的平安,老耶利贝特这才注意到一个问题,随即问道:“布莱德,你为什么会在现在才回来?如果五年前你就醒来的话,那……”
不等父亲说完,布莱德挥手示止。在见到老人闭上干枯的双唇后,他才接着说:“五年前,是‘那位大人’救了我。知恩图报这个道理可是您从小就教给我的,现在想忘都忘不掉了。正是在‘那位大人’的帮助下,我才成功取回了自己的身体。而后在他的安排下作为一个自由佣兵而行动,虽然我不想闯出太大的名头,以免大家都知道我未死的事,但是名气这东西有时候真的是难以控制。”稍微喘了口气,布莱德接着说:“虽然我只是根据‘那位大人’提供的情报,在格兰斯王国境内寻找某个组织,但是‘死亡骑士’这样的名号还是被宣扬出去了,以至于我现在成了格兰斯‘九剑士’。”
“那个什么大人不会包庇你么?”老人说了一句,虽然是疑问的语气,但他和布莱德都知道这只是一种低声的抗议罢了。
“不管怎么说,对方都是国王陛下。”布莱德苦笑着耸了耸肩,“就算那位大人不是格兰斯王国的贵臣,也是需要给查尔斯陛下七分尊敬的。”注意到父亲脸色的微弱变动,布莱德知道自己说的有些多了,随即干咳一声,从黑色的厚重斗篷里取出一纸信封,摁在桌面上推到老村长面前。
“这是什么?”虽然问着这样令人感到一丝寒意的话,但他还是将那信封拿了起来。在约莫巴掌大小的米黄色信封上工工整整地写了一个信件地址,其左上角更是有一个代表着格兰斯王国王室的精美印章。
“‘九剑士’,和枫一样,每个人都是自由佣兵,有的人甚至拥有自己的佣兵团队。虽然受到国王的垂青,但是有很多事都是身为佣兵的我们所无法放下的,所以陛下就特意准备了这些写了特殊的信封。这也可以算是笼络我们的一种方法吧。”稍微顿了顿,布莱德接着说:“只要将信纸装载这样的信封了,那么就能以最快的速度被送达王宫。我今日前来的目的除了看一眼妮莎外,就是要将这个信封交给您。”
“为什么?”老村长不解地问着,“难不成你还想听老头子我的抱怨之言么?”
轻松地笑了笑,布莱德继续说:“如果您愿意的话,当然可以,不过这样的信封我只有三个。而且很不幸的是,另外两个信封我已经交给别人了,所以给您的这个就是最后一张了。”
老耶利贝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说:“玩阴谋都玩到我一个糟老头身上来,你还真是……”
没等父亲的抱怨说完,布莱德就一改轻松的颜色,低沉着嗓子说:“还请您帮我这个忙吧。我在做的这件事很可能会牵连到枫的生命,所以我必须要知道他的变化,以便及早做出对策。”
半晌无言,老人默默地将那高贵的信封收起,随后复问道:“你想要我怎么做?”
“很简单。”布莱德说:“只需要记录下枫不同寻常的言行就好,然后在他发觉那柄剑有问题的当天,就请您到最近的城镇去寄信吧。虽然我知道您已经年迈,但无论如何,这个信封都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哪怕是枫也一样。”
“理由呢?”老人直视着布莱德的黑眸,但却无法从那对深邃的眼眸中看到任何想知道的答案。
“我不能说。”
布莱德的答复十分冰冷,虽然将老人排除在知情人行列之外的意味十分浓重,但取代幸灾乐祸的却是名为沉重的情感。尽管知道的事情有限,老耶利贝特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将视线歪向其他方向,说:“我知道了。虽然不知道你小子又在玩什么把戏,但是答应我,不要乱来,凡事都以生命为重啊!”
得到了父亲的应允,布莱德松了一口气,将桌上半杯淡茶一口喝尽。刚将茶杯搁下,一袭黑袍的布莱德便已起身到了门口,侧着脑袋说:“父亲也好好保重吧,就算我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甚至不是一个合格的儿子,我也依旧爱着你们。我来到这里的事还请别告诉枫,我没有得到他原谅的资格。”随后便顶着黑夜大步离去。
舌下茶具的老人急忙追到门外,却已无法在夜幕中看清自己孩子的身影。在门口站了不知多久,直到寒风吹到领口中冻得他直打哆嗦,村长才拖着颤巍巍的步子进了屋。
十天时间转眼过去,新年的来临更是令人摸不着头脑。昨夜还想着马上就要到年末了,今日晨起,就已是最末一天了。哪怕赫鲁洲大陆东西南北四方文明语言差异极大,文化信仰不同,对于辞旧迎新之事却都是一般地欣喜忙碌。
各国王宫中都挂起了各色花灯,格兰斯王国的拉普多城更是张灯结彩,就连最黑的小巷子里也被路过的小孩插上了被颜料胡乱涂抹的旗子。负责新年游行的卫兵们却还在艰苦地训练着,确保在那最重要的夜里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和已在家中等待着新年的人们不同,此时在沙珐王国境内的沙漠中,有一支三人小队伍正在顶着灼热的阳光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前行着。按理来说,想要穿行沙漠的话,必须要有数峰骆驼才行。想依靠两条腿的话,就得白天休息,夜里赶路。从三人身着厚实的白色衣物来看,他们显然不是初来乍到的菜鸟。如此想来,能逼迫沙漠住民慌慌张张上路的就只有对家的牵挂了。
即便说冬季的太阳斜在南方,但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却使黄色大地上的气温依旧攀升到四十度的高温。虽然着急着回家,但三人背后的行李却在无形间消耗着他们过多的能量。除了一大包饮水之外,最要命的就是象征他们佣兵身份的兵器——银白色的大剑暴露在阳光下,不断吸收着空气里的热量。虽然那个背负大剑的人什么话都没说,但从他那有些摇晃的身形中不难看出此时他所承受的辛苦。
三人背后装有饮水的背包越来越瘪,这说明他们即将到达目的地——或许是另一个世界,或许是他们的家。很幸运的是,答案是后者。不知是否是他们在出发前把各个传说中的神灵都拜了一遍,这支小队伍总算是在所携带的饮用水喝光之前看到了他们行程的终点——罗斯科镇。
作为沙漠之国的边境小镇,罗斯科镇真可谓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虽然沙珐王国的大城市都因为贸易的发达而大放光彩,周边数百个小村镇也被名为商业价值的光环笼罩住,纷纷成为大贵族们的势力范围。与之相比,被数十条贸易路线抛弃的罗斯科镇却依旧处在荒凉与穷苦的可怜境地。纵然超过六成的镇民都加入了外出务工的队伍,可是杯水车薪。纵观沙珐王国全境,像罗斯科镇这样依旧保持着沙漠城镇独有景观的居住区已经不超过十个,实在叫人难以横心定论是非曲直。
远方的小镇还只有餐盘大小,但三人心中的兴奋都是可想而知的。冒着生命危险选择在大白天徒步穿行沙漠,估计就算到了家里,也会被一家人推着额头数落。哪怕心知后果会是如此,他们也依旧不管不顾,只认准自己前方的那个模糊影子。
约莫走了一个小时的时间,这支小队伍才来到罗斯科镇的门口。望着虽然比不上大城市的豪华盛典,却也经过一番精心打扮的家乡市街,他们心中的大石才算是安然落地。简易的石门背后,是两排错落有致的四方形大土墩。作为沙漠城镇,拥有这样奇怪造型的住房才是理所应当,大城市中的那些奢华建筑在某种意义上完全不符合沙珐王国的国情。但作为国家上层的贵族对此违背自然的建筑却是欢喜得很,只会说些饱含赞扬的话语,故而平民百姓也就只能随声附和,免得惹了哪位大人不高兴,落得意想不到的下场。
脱下头上的白色大帽,三个神清气爽的年轻容貌顿时显露出来。年逾二十的青年似乎是这一小队佣兵的头领,跟在他身后的则是一对面貌几乎完全一样的双胞胎姐妹。和镇里的熟人招呼问好之后,三人才沿着那阔别一整年的街道向着温暖的家前进。
似乎是领队的黑发男子停在了自家门前,随即转过身去看向仅能从头发长短来区分的两人,以十分沉稳的语气说:“好了,我已经到家了。这一次你们两个同时得到团长的认可,加入我们‘洛克森’佣兵团,就算是你们那位脾气有些古怪的父亲也会高兴的吧。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你们也早点回去吧,别让大叔等久了!如果碰到什么问题,可以过来找我。”
听着这位大哥哥如此稳重的话语,金色短发的女孩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闻听少女的嘲笑,黑发男子虽然尴尬,却实在生气不起来,只得红着脸,浑身不自在地抖了抖。“罗丝真是的!”虽然领队没有发话,但她身旁金色长发的姐妹却故意绷起脸,指着罗丝说她的不是。对此,罗丝的反应却出奇地大度,只是笑着向自己的前辈赔不是。
望着两对宛如宝石的墨绿色眼眸,男人艰难地吞咽下口腔中微微渗出的液体。在发觉到自己失礼之后,他又赶忙干咳两声,借此掩饰。“好了好了,时候不早了,快点回去吧!”
“任务了解!”短发少女十分夸张地对着天空打了一记冲拳,同时故意将这句简单的佣兵常用语大声地喊出来。忙碌在街上的路人们闻声纷纷驻足,满脸笑意地望着这边犯傻的姑娘。虽然本人对此毫无反应,但她身旁的两个人却都羞红了脸,仿佛刚才大喊大叫的人是他们一样。
简单的嬉闹过后,两位少女信步离去。但在转身的一瞬间,两张微笑的面庞却在一瞬间崩溃。所幸女孩们的表情变化得极快,没有让旁人,更没有让身后的那个青年看到。本该转身进门的青年却望着两个几乎一样的背影发愣,直到背后传来母亲颇为不悦的催促声,他才忽然惊醒,一头扎进大土墩的门洞中。
坐落在罗斯科镇西郊的是一栋相当标志的别墅。无论是其独有的三层木制建筑造型,亦或者是其附带的一小片入户花园都与这沙漠之境格格不入。不知是否是担心小镇的整体风貌,孤苦伶仃的豪华住宅被他的主人安置在距离罗斯科镇尚有数百米之遥的地方。
两位亭亭玉立的金发少女轻车熟路地推门而入,踏过园中那一片本不该出现的茵茵绿草,轻快地跃上被打扫干净的白色门廊,顺势就要开门入屋。刹那之间,屋内传来家父独有的怪叫声。紧接着,房门旁的玻璃窗被猛地冲开,一道棕色的身影应声而出,摔在不知品种的绿色草坪上,滚出五六米远才停止冲势。直到这时,姐妹二人才看清那其实是一个被丢出窗子的人——至少那成大字型趴在草地上的东西和人类的样貌十分接近,尽管暴露在棕色斗篷外的只有一只右胳膊。
“滚出去!谁让你这混小子进我家的!”与此同时,在被开启的窗子背后,下巴挂着厚重胡子的光头大叔一手挥舞着特大号扳手,一边耀武扬威地冲着草坪上那个可怜虫如此叫喊着。这位疑似犯罪嫌疑人的中年人个头不高,因此其颇为健硕的肌肉让他的外貌变得十分有趣,说胖不胖说瘦不瘦,给人一种故意打扮滑稽的错觉。他脖子上那个形似葫芦的脑袋再配上那宛若鸟巢一样杂乱的浓胡,更使得这种不协调感节节高升。
或许有因为外貌的原因,怕被人笑,所以他把家安置在罗斯科镇的西郊。但所谓人不可貌相。就算是如此其貌不扬的大叔,在沙珐王国,乃至整个赫鲁洲大陆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虽然他不是佣兵,没有像‘自由骑士’,‘恶魔使者’之类的奇怪异名,但这依旧不影响他的名气。‘机械师的卡雷特纳·弗兰’便是这相貌可爱的大叔在这个世界上的名号!
各国政府,尤其是沙珐王国经常派使者来游说卡特雷纳,希望他能在自家国王麾下做事,各种好处争相给出,可谓是仁至义尽。但和他的外貌一样,科特雷纳·弗兰的臭脾气也是世界级的怪异。说不干就不干,来几个使者就打回去几个人。以至于沙珐上任国王都想动用武力来‘盛情款待’这个不识时务的刁民。只可惜时间掌握地不对,在这个想法萌生后的第三天,即在王宫中的宴会上,他老人家就回归神的怀抱了,当然同期升天的还有将近一半的王公贵族。
“爸爸?”看着窗子背后那个似乎是陷入疯狂的中年大叔,金色短发少女罗丝有些不明所以地轻呼一声。
闻听宝贝女儿的呼唤,前一刻还不可一世的大魔王在下一秒居然换上了和蔼可亲的笑容,向着站在门廊上的两位少女打招呼道:“哦!罗丝!吉娜!你们回来啦!”
“下午好,爸爸。”绕过罗丝的金色长发少女同样微笑地向自己的父亲问了声好。
“嗯,下午好,吉娜。”回应着可爱女儿的问候,卡特雷纳笑眯眯地望着两个除了头发长短外几乎再没有区别的两位少女。“哦,稍等一下,我这就开门。”丢下这句话后,卡特雷纳就侧出一步,将关着的门轻轻打开。
大门刚开,只比两位少女高了半个头的卡特雷纳便大方地张开双臂,等候着少女们的扑拥。长头发的吉娜十分配合地扑进父亲的胸膛,亲昵地蹭着卡特雷纳下巴上挂着的厚重胡子。短发的罗丝倒是对被丢在外面的那个人充满了兴趣,趁着父亲安然怀抱女儿的时候,随口问了一句:“爸爸,那个人是?”
听到这个问题的卡特雷纳放开了吉娜,虽然脸色略微阴沉了些,却也能轻松知道他已经不再生气。对着那个倒霉蛋随便撅了撅嘴,中年大叔扯着粗旷的嗓子说:“这混小子就是枫!才几年不见,竟然又把老子的机械臂搞坏!这回还他姥姥的全都成了碎片!你们说他可恨不可恨?”
“啊呀呀,这次坏得这么厉害啊?”似乎在用感慨的语气说着的罗丝轻巧地来到枫的身前,蹲下身,用食指不断戳着那似乎有段时间没洗的黑色脑袋,同时小声地问:“喂——你还活着吗?笨蛋枫——”
良久之后,脑袋似乎是被钝器袭击过的枫才有些艰难地翻了个身,将被泥土点缀过的脸庞朝向金黄色的天空,**着略微干燥的清爽大气。
“哟!笨蛋枫!”不等枫睁眼,罗丝便一巴掌拍在了断臂少年的脸上。虽然被如此无礼地骚扰,但枫并不打算生气——尤其是脑袋还晕乎着的时候。但是眼看枫一点反应都没有,少女就又拍了一掌下去。刚一抬起手来,第三掌又跟了下去。在卡特雷纳和吉娜的惊讶目光下,名为罗丝的活泼少女已经在枫的脸上拍了不下二十掌。
“吵死了啊!你搞什么鬼啊!”终于忍耐不住的枫翻身跳了起来,虽因为失去一条胳膊控制平衡,但总算是稳住了重心,没有出什么洋相。
就在这时候,从屋内走出一名黑色长发的少女,熟客一般地向着卡特雷纳请求道:“大叔,真的不能帮枫修理手臂么?”
尽管枫那臭脾气很惹人讨厌,而且这个调皮小子又经常搞坏自己幸苦制作的机械臂。但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在自己家中生活了两年的人。重新看向枫那张满是泥点的面庞,卡特雷纳也默然地思索其起什么……
十一年前,一个冒险队带着只剩一只右臂的伤残少年找上门来,又是恳求又是允诺,人到中年的卡特雷纳才同意帮这个和死了没多少区别的小鬼动手术。由于冒险队中有一名游医,医术虽然不高,基本功却也算扎实。又是长途跋涉又是穿行沙漠,小孩子的伤口居然没有受到半点细菌感染。非但如此,那高度残废的少年还很健谈,一张爽朗的笑容俨然就是他的标志。
在问明年仅六岁的枫的情况之后,卡特雷纳还是决定给他动手术。虽然是以‘机械师’这样的异名红遍全世界,可卡特雷纳·弗兰本身是个医术相当精明的医生。当时的医疗设备并不发达,但卡特雷纳·弗兰依旧能用他所擅长的外科手术治疗许多病症。
给人体安装机械臂是一项相当艰难的工作。虽然麻醉药剂能够让患者陷入睡眠,但手术过程中的痛苦还是能够轻易叫患者在悲痛中惊醒。因此大多数的医者在选择动手术之前,都会让患者优先考虑截肢,而非使用义肢。
成人尚且如此,小鬼头又如何能行呢?更何况他还需要承受三倍于一般患者的痛苦——因为他只剩下一只胳膊了。在手术进行过程中,卡特雷纳不断逼迫自己不去看那张因为痛苦而把五官扭曲到一起的脸,专心干好自己的工作。但是超乎寻常的安静令他这个主刀心中的诧异越来越大。终于在给这个孩子安装好左肩部件后,卡特雷纳偷偷抬头瞟了一眼。就是这一眼差点没把他这个掌控病人生死的大夫给活活吓晕——那个六岁的孩子竟然只是依靠紧咬牙齿来迫使自己承受下这非人的痛楚——那不断从紧闭的唇缝中渗出的暗红色已经毫无保留地将他的意志力反馈给了卡特雷纳!
手术最终以成功收尾,精力的过度集中让卡特雷纳在走出手术室的那一瞬间险些昏厥,所幸有两个六岁的小女儿共同搀扶住,才让他没有出太大的洋相——虽然在场的人中都知道其中的风险,尤其是那个不入流的医生。在得到主人的允许之后,冒险队的医生连滚带爬地冲进手术室,再一次为‘小血人’枫仔细地清理血污,更换纱布……
二十岁就以天才身份从医学院毕业的卡特雷纳至今为止没有佩服过几个人——哪怕是那些医学界的几个翘楚他都不放在眼里,但枫却是其中之一,毋庸置疑。
数天之后,卡特雷纳才连夜赶制了一套机械臂足,给枫装上。在连接神经的那一刹,杀猪般的惨叫声从枫的嗓子眼里爆发出来。如果音调再高一些,估计某些易碎品就可以报废了。虽然被吵得有点耳鸣,但卡特雷纳还是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是安装机械肢的人应该有的反应嘛!
在那以后,枫便寄宿在卡特雷纳·弗兰的家中,进行机械臂足的适应训练。对于普通人来说,要完全适应机械臂需要一年到两年的时间,但是这个倔强的臭小子偏偏只花了一周时间就能摇摇晃晃地向前走路。半年之后,虽然行动迟缓,且手指关节等处相当不灵活,但他却已然能够正常起居。其中所需要承受的痛苦虽然远远比不上手术,不过枫所体现出来的坚毅却叫人不得不为之倾佩!
由于自己早年过世的妻子曾是名动一方的佣兵,因此两个小女儿也早早地就开始锻炼起自己的体能。未能行动自如的枫也在身体能走能跑之后选择加入她们。日常生活尚且难以使动作连贯,对战就更是令枫处处吃瘪——哪怕只是小孩子之间的打闹。但也正因为有这样高负荷的运动量,才令枫在十分难看的摸爬滚打中快速适应着冰冷的散肢,同时也奠定了‘自由骑士’那绝无骑士风范的战斗基础——除了手中的大剑之外,脚膝拳肘首全都能化作他的武器,虽不光彩,却总能出其不意,巧妙制敌!
思绪飘回,卡特雷纳瞥了一眼在草坪上和罗斯争执的枫,又看了一眼心急劝架,却又不敢上前分开两人的吉娜,最后才把目光收在那名向自己低声请求的黑发少女风斩身上。人过四十的中年人欲言又止,良久后才默默地转身进屋。“既然你都请求了,那我就再帮一次好了。”丢下这句话,卡特雷纳拖着略微有些发福的身子走过客厅,头也不回地钻进自己的房间中,还反手锁上门,就差挂一块‘请勿打扰’的牌子了。
闻听大叔如此说话,风斩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因为她知道卡特雷纳大叔并非缺心眼,乐意看枫断胳膊断腿,只不过是需要一个台阶而已。刚一扳手将枫打飞,又立刻说帮忙修理机械臂的话,那老脸自然是挂不住的。无论过程如何,现在大叔肯帮枫修理机械臂,风斩心中的大石也算是落地了——毕竟机械臂的损坏和她风斩还是有一定关系的。
晚餐时分,在餐桌旁围坐着六个人——枫、阿莉娅、库斯娜、风斩、罗丝和吉娜。
方形的餐桌上摆放了一盏煤油灯,以供照明之用。不止是这个带玻璃罩的‘奇怪蜡烛’,这栋住宅内的一切都令精灵少女阿莉娅十分好奇。从房子的三层结构到餐厅客厅相隔的怪异布局,从十分宽敞的单人房间到安放在客厅内的沙发茶几,所有的一切都是她不曾见过的东西。当然要比居住空间的话,这里依然是比不上艾丽莎姐姐所居住的王宫的!
不过在饭席间,和枫的淡然自若截然相反,硬是跟着枫吃苦耐劳,横穿沙漠的阿莉娅此时可谓是紧张到了极点。库斯娜姑且不说,不单风斩也在这里,还有两个长相几乎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姐妹和枫也像是老熟人一样打情骂俏!一时间,不知所措的阿莉娅仿佛认定自己是迷失了的羔羊,而小小的餐桌则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龙潭虎穴。
虽然风斩和双胞胎姐妹都在谨慎地享用晚餐,以免露出半点不符合淑女的形象。但三位俏丽佳人在阿莉娅看来都是能在一瞬间化作恶鬼,将她这个倒霉可怜虫生吞活剥。越想越怕,越怕越想,颤抖的小手甚至没能抓牢那块烘烤得恰到好处的松软面包。飞落而下的巨物溅起一片浓汤大浪,沾湿了阿莉娅的餐巾。
身为主人的罗丝自然推开椅子,从餐桌下的平台上拿出另外收好的餐巾,由吉娜传递着送到了阿莉娅的面前。尽管这样的举动让阿莉娅在心中小小地感激了一下,却并不能驱散那名为嫉妒的负面情感。
这段小小的插曲并没有引发任何轩然大波。享用过面包配浓汤,火腿蘸沙拉这样简单的晚餐以后,窗子外正好传来罗斯科镇镇民燃放焰火的欢闹声——那是罗斯科镇喜迎新年的活动之一。在自家的院子中欣赏完五颜六色的烟花之后,吉娜和罗丝才猛然想起自己特意赶回家就是为了和父亲相伴,度过这一年的最后一个夜晚——不过这愿望已然化为了泡影。
弗兰家今夜注定会在一片安宁中渡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