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个陌生少年二次昏倒的时候开始计算,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了。所幸今天一天都不见有不怕死的人前来捣乱,否则擅离职守的枫肯定没法抢在问题发生之前消除全部隐患。随着日头渐渐西沉,代替老耶利贝特的库斯娜早早地就抗起了重剑挡在村子入口的正当中——现在还不是可以杀人的时候,因此没必要到森林里面去把守。
晚饭过后,少年才在面包和浓汤香味的催促下幽幽转醒。尽管他的眼皮依然沉重地盖住那对似乎是深蓝色的眼眸,但从腹内传出的声音还是让周围的人都清楚他已经睡醒了。
虽然客人已经醒来,但在问问题之前先得让他填饱肚才行。带着如此想法的村长便将餐桌上剩余出来的属于客人的那份晚餐端给了少年。而后者则像是一个饿疯了的野狗一般接过汤盘就是一阵狼吞虎咽,甚至连汤勺叉子也不需要,有好几次都看他差点连木制的盛器也一起啃下去。
尽管少年的身份依旧是个未解之谜,但此刻库斯娜还有着更重要的工作,那就是外出狩猎。在向主人阿莉娅简单的辞行之后,小猫女头也不回地踏出屋外,随后化作一道疾风轻巧地掠过朗姆村的篱笆墙,没入茫茫黑暗之中。
在目送着库斯娜远去的阿莉娅回过头来的时候,却正好看见村长爷爷正在细心地拍打着陌生少年的后背。这其中的缘由从少年那张因为食道被噎住而泛出紫色的脸可以很轻易地确认。在房子内的另一边,面无表情的枫也客气地递去一杯清水。可是好不容易才把食物咽下的少年又因为被水呛到而剧烈咳嗽起来。看着这个好玩的少年,阿莉娅在轻轻吐出一句“好笨的人呀”后也加入到忙碌的队伍当中。
如此折腾了好一段时间,这一屋子的人才重新安静下来。不过与其说安静,倒不如说是呆愣。那个冒冒失失的少年如果什么事都不做,就会给人一种安静文雅的感觉。绵绸布料的衣物外加较为高档的皮靴手套,一张颇为秀气的脸庞上镶嵌着一对漂亮的蓝色眼眸,棕黄色的卷发上再扣上一顶格子花纹的贝雷帽,不管从哪点来看这名少年都是上流社会的人物,不过也只有外貌才是如此。
经过简单的对聊,枫他们除了知道这少年没有交流障碍外,还知道关于他的‘一切’信息——如果不是村长拦着,恐怕他会连祖坟埋哪、家里人一日三餐吃什么这样的事都要一五一十地交待出来。
大约总结一下必要的信息,可以比较容易地得知这个名为塔克·莱茵的少年家住王城拉普多,父母共同经营一间不算小的服饰店,算是中产阶级。而这位公子哥千里迢迢跑到朗姆村这个穷山恶水的地方,居然还真是找‘自由骑士’的,为了他心中期盼已久的秘境探险。另外还有一点比较明确,就是塔克对‘自由骑士’的事知之甚少,甚至连外界对于‘自由骑士’的冷视都毫无概念。满脑子都是‘自由骑士’丰功伟绩的他在得知枫已经半年没出过朗姆村后,惊得合不拢嘴。一张嘴除了说“为什么”就是说“怎么会”,此外再无第三句。
随后,枫很‘大方’地接受了任务,而雇主则兴奋地跳来跳去,活像一个小顽童。在等塔克稍微安静一些以后,枫平淡地开口问:“你的任务很急吗?”
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这么问的塔克木讷地摇了摇头,而得到雇主似乎是默许的答复,枫显得有些高兴,复问道:“明天中午再出发,这样行吗?”
“可以,不过为什么?”
“明天早上,枫有点事。”这么回话的老耶利贝特正将一杯冲泡好的蜜水端来,并放在塔克能够够得着的桌角。“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能稍微等候一下。”
“这没问题,可是……”先是满口答应下来,可是立刻思考到生活问题的塔克却面露难色。仿佛看都了少年心思的老村长微笑着说:“没关系,今晚你可以睡在这里,只要你别嫌弃我这糟老头子就行。”
“不会不会,但是……”这么说着,塔克的脸又飘向矗立在一旁的枫。
“没关系,这小子丢在外面一晚上死不了的。”豪迈地笑着,村长却偷偷用一抹哀痛的目光扫了一眼平静的枫。随后,老者又急忙换上一张好客的表情重新迎上塔克略有讶异的视线。
“就这样吧,今晚你就留在这里听老头打呼噜吧。”不给塔克任何反应的时间,丢下这么一句话的枫顺手拿起靠在墙上的银白色大剑,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喊叫着枫的名字,头顶上顶着白色蝴蝶结的金发少女也追了出去。突然安静下来的房子让塔克不由得觉得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不太开心的事,但出于礼貌,他没有直接开口发问。不过心中的疑惑却是没有消减的迹象。
闭口不语的枫护送着阿莉娅回到位于小丘上的小屋,随后问她要了一支从未使用过的蜡烛。在命令一般的告诫阿莉娅晚上好好睡觉以后,枫就撑起略微萧瑟的背影,向着小丘的另一面走去。虽然在意枫接下来想要做的事,但阿莉娅还是决定听从他的意愿,乖乖留在冷清的木屋内。
夏日的夜晚很漂亮,不仅漫天星光闪烁,就连露出半边脸的月亮都毫无保留地将它从太阳那边借来的光亮投洒在茫茫大地上。尽管周围是一片漆黑,却因为了有了最天然的夜灯而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可是枫却很明显的没有在欣赏美景,一对黑漆漆的眼眸透露出的是对生之世界的淡漠。
半年前,在那个下着雪的白天,还有一个人来到这里。那时候他的神情和现在的枫是何其的相似,然而其中却又有决定性的不同。同那个身穿黑色斗篷,身负暗红色大剑的中年男性一样,枫迈着不大的步子缓缓前行,最终停在了一座墓碑面前。
这是一块十分漂亮的十字石碑。在宽厚的基座上耸立着经过简单花纹雕饰的十字架,像是花圈一样的石环则连接着十字架笔直的四枝。基座上工工整整地刻着沉睡者的名字以及她的生卒年。
抽出背后的银白色大剑,而后熟练地插进墓碑前的地面,前来祭拜亡母的男孩并没有做出任何国家的人该有的礼仪姿势,反而十分不客气地贴着光洁的剑面化作而下,两条机械腿也自然而然成了盘腿。
十一年前的今天,差不多还要再过三四个小时,就是妮莎·耶利贝特切实的死亡时间。在这个时间之前,枫都会保持静坐,望着母亲的名字发呆。而在此之后,他就会点燃一支全新的蜡烛,直到六个小时之后迎来明天的黎明;最后在阳光明媚之中再呆坐上大约六小时,然后再起身离去。没有进食,没有活动,没有话语,无论刮风下雨都绝不会中断,这就是枫祭奠他母亲的仪式。
当初老耶利贝特曾试图阻止枫这种无异于自虐的行为,但已离家两年的枫无论如何也不肯移动分毫,最后只得由他乱来。随着时间流逝,多余的祈祷动作或者真心语言都已略去,唯一保留下的就只有这十分安静的举动。
零点悄然而至,一股从墓地另一侧吹来的气流轻轻拍打在枫的脸上。以此为信号的少年从斗篷内取出那支洁白的蜡烛和一盒低劣的火柴。轻轻摩擦而出的亮光像是神光一样驱散周围的阴寒,只留下浓浓的名为亲情的温暖笼罩住枫和那个同样不会发出声音的十字墓碑。
几滴融化了的蜡液黏在露出泥土的石块上,将白蜡烛牢牢固定好以后,枫便缩回自己的手。盘着的双腿也已经立起,用双臂环抱双腿的少年将自己的嘴埋在膝盖上,只露出一对乌溜溜的眼睛凝望着因为墓碑的保护而不被夜风欺负的火苗。
望着不断跳动的烛火,枫的瞳孔中再度印上了那天夜里所发生的一切。燃烧的火把,沾染血腥的刀剑,以及留下最美丽身姿的母亲。是的,‘自由骑士’的一切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因为愤怒而得到了魔剑的认可;因为魔剑的认可而失去了一条左臂和两条腿;因为失去了三肢而得到了义肢;因为得到新的手脚而拥有超乎常人的运动能力;因为这身不合实际的能力再加上接受任务的随意性,名为枫的少年就被世人强行冠以‘自由骑士’之名。
而现在,在世人对‘自由骑士’厌恶甚至抛弃的时候,枫又回到了母亲的跟前,像一个没了依托的可怜的小孩子一样祈求着母亲的安抚……
远远停在山丘上的老者看着一片黑暗中隐隐露出的黄色光亮,心中的悲痛也再一次翻上心头。铜制的十字架项链被他牢牢抓在掌心中,静靠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够向远在天国的儿媳诉说一切安好。
与此同时,在远在格兰斯王国的东海岸,名为杜松尔特城的城市内,一名身着黑色斗篷的中年男性也在漆黑的房屋中仰视着今晚的月色。这一刻的他不再是人人敬畏的‘死亡骑士’,而是一个失去了妻子与孩子的孤苦男人。端起桌上放置的玻璃酒杯,将其中的佳酿一饮而尽,尽管这是十分昂贵的美酒,但在他的口喉中却只有一股说不出的苦味。或许朗姆村里的土酒会更加香醇吧。抱着这样的想法,男性看向明月的眼神更加湿润。伸手托起酒杯的他仿佛在向月亮敬酒,淡淡的月色印在通红的酒水中成了橘红色
“我爱你,妈妈/妮莎/孩子。”三个男人沉默的心声在同一时间借由声带的震动飘出口喉,仿佛是一封写满了祝福的家书,乘着夜风,冲破云浪,向着立于世界之上的那个神秘国度飞去。
沉静的一夜慢慢过去,清晨时分,库斯娜带着不占有一丝血腥的重剑走回朗姆村。本该马上开门迎出,并且和自己换班的那个人并没有出现在女孩的视野中,这让她觉得很奇怪。正要开门,却碰到了迎身而出的老耶利贝特。对于这位衰老的人类,库斯娜并没有太大的好感,但她也知道他是少数可以去尊敬的人之一。
似乎是看透了库斯娜的想法,老村长和蔼地笑着说:“枫现在还不能离开,能否劳烦你多看半天门呢?当然你想要休息也是可以的,我想现在还回来找阿莉娅麻烦的人应该没几个了。就算是我也有办法注意吧。”
只是默默点了点头的女孩就这样转过身,向睡着主人的小丘走去。只会辨认是敌或友的紫色眼眸并没有在老人身上停留过长的时间。
老人不会去计较她的失礼,对他来说,只要家里人不再有人受伤,村里人一切安好,这就足够了。比起当一个威严的一家之主,他似乎是更想做一个晒着太阳,看子孙到处乱跑而不加以过问的老头子。只可惜这个梦在九年前的时候破碎了。
随着太阳逐渐升高,阿莉娅、塔克等人也都陆续起床用餐,只是基于‘不能打搅枫’这个奇怪的规矩,他们都只是老老实实地呆在村长的家中。孤男寡女同处一室的后果就是让害羞爬满他们的面孔。昨天夜里因为光线昏暗的缘故,塔克没能看清楚阿莉娅的容貌,只知道她是一个声音甜美的女孩子,今日一见则差点没把他的魂吓飞。
身为服装店老板的儿子,塔克自然是有办法上学的,只不过他所念的东西和大陆上最热门的佣兵学校截然不同,全是一些文绉绉的玩意儿。在学校里,偶尔能够碰到没落的贵族,同时还会见到刚刚发家的穷鬼。因为相互的势利眼,所以在贵族阶层没人看得起塔克他们的同时,他也一样看不起那些为了买面包而翻箱倒柜找铜币的脏鬼。基于这样的生活条件,塔克从小就见过了这个国家的大部分面孔——从最美丽的贵族到长得最恶心的穷人。
诚然如此,塔克胸中那颗炽热的青春之心却从未熄灭过,因为年龄还太小的原因。尽管知道将来父母会给自己找一个合适的伴侣,但年幼的塔克依然会在学校里对无论是贵族还是穷人的美少女想入非非。找贵族少女攀亲一般意味着丢脸——因为贵族看不上自己这个阶层,所以羞辱是必然的;向穷人少女示好意味着丢人——因为对方身份实在是不配,所以让他人知道了肯定会告诉学校外的人;但很无奈的是,和塔克同等身份的女生数量十分稀少,其中长得漂亮的就更是千年难得一见,更不用说还有近百个潜在的竞争者。如此,可怜兮兮的他就只好把自己的注意力从男欢女爱上转移,对准了从小就十分热衷的探险。
现在,小小的木屋对于塔克来说和牢房无异,想出去显得不礼貌,想留下又好像别有用心。心脏的跳动越来越剧烈,抓着床单的掌心也开始向外渗透汗液。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用“这个少女一定是‘自由骑士’的恋人”这个理由说服自己身体内的野兽平息情绪了,但塔克还是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向脸蛋泛红的金发少女。看着阿莉娅的睫毛轻轻颤动,塔克只觉得有一百个拿着弓箭的爱神在向自己轮流射击。
突然门口传来轻柔的开门声,险些克制不住自己身体的塔克因为这突来的救命声而冒出大把大把的汗珠,仿佛就像是在接受祛毒疗伤的士兵一样。进屋的老村长看了看阿莉娅,又瞥了瞥塔克,顿时猜到了是怎么回事。虽然老头子很想继续看热闹,但有些时候适可而止才是成年人的做法。这么想的老耶利贝特向阿莉娅招呼一声,叫她去把枫叫回来,自己则走向砌有灶台的厨房走去。得到解脱的阿莉娅慌忙地答应一声,脚底一抹油,飞速溜了出去。而塔克也像是被抽掉了全身的骨骼一般软倒在床上。直到现在,他才发觉穿在身上的衬衣已经被汗水沾透了。但是恍如重生一般的畅快又如同一阵凉风,轻轻拂过少年的心田。
可是这样的舒坦并没有持续很久,那个有些衰老却又死性不改的背影似乎在不断向塔克散发出似笑非笑的气息。刚才还在天堂门口打转的少年瞬间感觉自己因为得罪了天神而被处罚到了地狱。所幸这屋里除了他就是老耶利贝特,也不用顾虑太多大男子主义,怪叫一声的少年撒腿奔出门去,却被矮小的门框拌了个正着。下巴着地的塔克仿佛听到屋内传来似有似无的笑声,满怀着心中的惊异,用着手脚并用的滑稽姿势,少年迅速逃离这间明明没有任何异常,却总叫人心中没底的鬼屋。
爬上熟悉的山丘,经过尚且有库斯娜沉睡的小木屋,阿莉娅有些神色慌张地走向位于山丘另一面的下坡路——通向朗姆村墓地的小道。不知是出于对村民的尊重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自从看到了山丘后的墓碑群,阿莉娅就表现出十分的抗拒心理。虽然她‘霸占’来的屋子并不是距离墓地最近的一座,然而却是座落在通向墓地的通路上的唯一房舍。住在这仿佛是墓地大门收费处的房屋内的阿莉娅自然就把自己跟墓地看守人这个灰色的职业联系在了一起。尽管这只是老耶利贝特跟女孩子开的玩笑,并且全村上下也没有一个人这么想过,但阿莉娅的少女心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继续胡思乱想下去。现在村长爷爷居然还要她走到墓地里面去把枫叫出来,这得浪费多少身体能量才能完成名为‘打气’的心理活动啊。可是‘没关系,阿莉娅是去找枫的’这个接下来的想法就轻而易举地将阿莉娅心中的害怕驱散了一半。
枫的母亲——泥沙·耶利贝特的墓碑位于墓地的最中间,就在主路旁。这对于怕这怕那的阿莉娅来说可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好消息。当阿莉娅蹑手蹑脚地走到枫身后的时候,他还跟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呆坐着。在枫身前的地面上,一滩干了的白色蜡液表明这里曾经有一支蜡烛。虽然火烛的余温早就散去,但阿莉娅似乎还是能隐约联想到昨夜的场景。
正想出口叫醒并未入眠的枫的阿莉娅突然收住声线,像是想到了什么十分恶毒的主意一般轻声哂笑起来。虽然本人还不知道,但枫已经斜着眼睛瞟向阿莉娅所在的方向,只不过他的头并没有跟着转动。而等到阿莉娅伸手作出恶鬼般的姿势,准备突然吓枫一跳的时候,后者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反倒把想吓人的阿莉娅惊得后退两步摔倒在地。少女颤抖的双唇里还断断续续地飘出“枫干嘛吓阿莉娅啊”这句气魄十足的撒娇话。
“啊?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啊?”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枫又一次用欠揍的口吻反问着。
“枫是个笨蛋!”气呼呼地喊了一声的阿莉娅麻利地爬起身,也不管村长爷爷的吩咐,就这么大手大脚地离去。而皱起半边眉毛的枫也只是耸了耸肩,轻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墓地的东北角——坐落着儿时玩伴拉拉一家的石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迈开有些沉重的步伐,慢慢离开朗姆村的墓地。“啊……肚子好饿……”
正午过后,老耶利贝特辛苦准备的丰盛午餐就在枫的狼吞虎咽之下消失殆尽。诚然自己下厨的成果被人一点不剩地吃光是一件相当幸福的事,然而枫对此的反应就只是一声长长的饱嗝。在挨了两记铁拳之后,枫便背好自己的大剑等在村口;阿莉娅也将填充完弹药的魔法双枪收进位于皮带两侧的枪袋中;才睡了小半天觉的库斯娜也已经整装待发,毫无痕迹的面庞让人根本看不出她昨晚又一次熬夜放哨。三名受雇的‘佣兵’久候多时,年纪相仿的雇主才慢悠悠地从房屋的另一侧扶墙走出。
瞧着塔克难受地用双手怀抱肚子,枫大致猜到了他遇到的麻烦——拉肚子。朗姆村地处森林畔,无论春夏秋冬,夜里的风总是过于冰凉的。尽管晚上九十点钟左右气温还算有些热,但从零点开始一直到四点这段时间都是要非常小心的。不少父母都会不由自主地起床替乱踢被子的孩子重新遮盖好肚子,免得着凉。或许是忘了跟塔克说,或许是觉得他年龄已经够大了,总之因为老耶利贝特的一时偷懒,现在的塔克不得不面临一件十分闹心的事——他没法随便离开名为厕所的文明人建筑设施。
还未出发,雇主就已经被自然打败了。然而这等对谁来说都是不好意思的事最终没能挡住塔克探险的决心,在问老村长多要了两卷‘专用纸轴’以后,这支气氛十分沉重的小队还是踏上了前往王都拉普多城的旅程。
远在王都的剑士行会里,一大群人正围拢在任务柜台出吵吵闹闹着,两名负责柜台的女性一边太高了声音希望大家能够安静,一边又在焦急地等待着同伴跑去找大厅管理人员。如此多的剑士蜂拥而至,其原因不是别的,而是他们正好遇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事件——‘十年任务’的晋升。在佣兵行会中,某个任务十年没有人完成或者因为难度过大而出现连续死人的情况,那么这个任务就会被光荣地封为‘十年任务’。倘若这个任务发布起长达百年,即便说发布人已死,那么佣兵行会也会代为管理,并将其晋级为‘百年任务’。当然这只是佣兵界的一个构想。迄今为止,在赫鲁洲大陆上的任何一个国家的行会中都没有出现过真正意义上的‘百年任务’,就算是‘十年任务’也是相当稀罕的玩意儿。因此不少游手好闲的佣兵就对‘十年任务’的晋升感到十分好奇,这也就成了他们堵在大厅里妨碍营业的直接原因了。
而这份获此殊荣的任务并没有多少特别,连原带赏金都只有可怜巴巴的二十个银币。任务的内容是到拉普多城东北向四十公里以外的秘鲁山上杀死一只肆虐的猛兽,简单易懂。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任务却在短短的三个月内杀死了十二个勇士!如此血腥的数字虽然不比库斯娜半年屠戮八百之众,但在‘能够抬头仰望太阳’的人看来还是十分危险的信号。
带着沉稳的步伐,约莫四十来岁的男性手拿一张经过特殊处理的纸张众目睽睽之下来到高耸在大厅正中的任务板前。说是任务板,倒不如说是任务柱来得贴切。不知是哪位想的主意,将大厅的承重柱装扮一新,四面都贴上了特殊材质的粘合板,不同难度的任务就贴在相应的区域。仿佛主管的男性来到正对大门的那一侧——低级任务栏,顺手撕去刚刚印制的任务单。随后他又来到正对柜台的那一侧,将手中最新的那份十分慎重地贴好。如此就算是完成了任务等级的晋升了。无聊的人们则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即便说他们并没有去接这份‘十年任务’的勇气和实力。
有个瘦子眼尖,在主管刚转身的刹那,就看到了这份任务的强势——赏金四千金币!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这增长到原赏金两万倍的数额,熙熙攘攘的大厅又在很短的时间内重归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四千金币可是足以让一个王国禁卫队叛变倒戈的夸张金额,就目前看来,能够轻松支付得起这笔巨款的除了各国王室和奇迹稀少的超级富商外,就只剩下看似相互结盟,实质也确实还是藕断丝连的佣兵行会了。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果然在几分钟的冷寂之后,数十个见钱眼开的大汉已经争抢着推挤到柜台前,纷纷声称要接受这个任务。其他尚且还有一丝理智的人则默默退到一旁,继续抱着看戏的态度观望着事态的发展。
大如洪钟的声音不断徘徊在柜台小姐的耳边,如果不是她以极为迅敏的动作堵住耳朵,恐怕现在就已经躺在担架上让人抬走了。眼瞧这小女娃子半天不说一个字,人高马大的佣兵就更是焦急,深怕她随便指定一个人,夺走了自己赚钱的机会。在嫉妒心的驱使下,难免发生推搡的举动,在人群中的效果更是出奇得好——你用胳膊肘顶我,我就用脚踹你;你用后脑上撞我,我就给你一记手刀,哎呀不好,打到别上的人了……
紧接着,推挤在一起的人们就十分默契地拉开一步距离,仿佛是事先商量好的一样摆出战斗姿势。然而本来还算宽敞的大厅根本不是打斗,再加上不少人用的都是双手武器,根本施展不开。迫于无奈,最后人人都是赤手空拳,拳打脚踢,几乎是逮到人就打。周围看热闹的甚至还呐喊助威,王城里的剑士行会竟然在一瞬间成了见习资格认定的测试场。嘈杂的声音飘出外街,引得路人驻足观看,这一堵,本来就有些拥挤的道路立刻变得水泄不通。最后终于把王城内的卫队给吸引了来。
卫兵和佣兵有两个最大且最基本的区别——秩序和实力。作为王室养活的忠犬,每一个卫兵都需要通过严酷的战斗训练才能得到上头的认可,并从此就职。论战斗力,就算是刚刚从训练营里毕业出来的卫兵也要比干了二十来年的壮年佣兵强上不少。然而凡事总有例外。撇开‘九剑士’等疯子不说,纵观格兰斯王国全境,真正能做到技压群雄,藐视军人本事太差的佣兵不会超过一百个。大多数的人都因为佣兵资格考核制度的贪污腐败而成了只知炫耀和打架的乌合之众。没有过于常人的毅力和远超军人的高强度训练,一个佣兵是永远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战士的!
面对卫兵队,就算是三大五粗的野汉子也不得不给三分颜面,于是打斗事件很快被鱼贯而入的卫兵平息,抓捕了三十余名扰乱治安的犯人。踏着整齐的步伐,没有得到押送犯人命令的卫队井然有序地离开剑士行会,回到自己原本的岗位上继续执勤。没了热闹可看,行人们又继续走自己的路,干自己的活;而剑士行会也得以恢复日常营业,除了免不了要让魔法行会里的人嘲笑剑士都是武疯子外,其余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无误。
高悬在大厅中央任务板上的难得一见的‘十年任务’依旧像帝王一样引得人们纷纷仰视,却又不敢随意得罪。毕竟在打算贪图那四千金币之前,不好好掂量自己的斤两可不行。同样一纸任务单已经印发了数十份,按照格兰斯王国境内剑士行会的数量分发出去,每个行会大致能够收到八九张——这是对‘十年任务’的特殊照顾。每一个行会都能够派出佣兵参与任务,假如运气背,来自所有行会的佣兵在同一天碰头,并且顺利完成了任务,那么再多的赏金也只能按人头数平分;假如派出的战士不幸上了天,那该佣兵行会就贴出一模一样的任务单,示意‘想送死的还可以来接’。
这时候,从正门外踏入一道身影,径直穿过人群,来到任务栏‘十年任务’的那一面。待他读完上面的全部文字说明之后,嘴角扬起一丝不善的弧线,抬起的右手也已经轻巧地揭下了任务单。迎着众人发傻的目光,身负玄色长枪的少年白十分张狂地来到柜台前。直到他把手中的任务单递上台面,那个负责接待的女孩也还保持着呆愣的神情。等了约有两三分钟,青年轻轻咳嗽了一声,唤回了女孩不知飘到哪里去的魂。
“对不起!对不起!”连忙道歉着的女孩赶紧收下任务单,在柜台后开始她的工作。
“对不起,请问您确定要接这个任务吗?”女孩十分胆怯地问了一句。
“是呢,最近手头有点紧了。”白头发的青年却用十分轻佻的语气回复着,仿佛一个‘十年任务’就和上山采药,下海捞鱼一样没什么太大的难度。
“对不起,请问您的名字是?”这么问着,女孩刚要抬起头,却又瞬间低下了半截,最后只是用角度极为苛刻的仰视偷偷瞟着对面这个看上去年龄不过二十出头,却十分嚣张的人。
始终保持着莫名微笑的男性说:“银·流星。”
青年的话语仿佛拥有和‘十年任务’一样的魔力,在他说完自己名字之后,全场又是一片鸦雀无声。“啊啦啦。”面对这种近乎窘迫的状况,银只是无奈地耸了耸肩,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不满情绪。“看来以后不能随便起自己的名字了,至少名和姓要说得和格兰斯王国常见姓名差不多才行啊,可惜可惜。”“小姐。”轻呼一声的银又把满是和善微笑的脸对准了坐在柜台后的少女,“能否请你快一点呢?这里的气氛我不大喜欢啊。”
“啊啊啊——好的好的!”高声答应的服务人员立刻加快了手上写字的速度,似乎很害怕引起这位流星先生的不满。
在一片宁静中,名为银·流星的青年很快得到了任务执行许可的答复。没有理会周围人包括工作人员在内的震惊,只是掂了掂背后长枪的他就和旁若无人地来一样信步离去。而就在他踏出大厅正门以后,剑士行会的大厅才又一次被惊天动地的鬼叫声淹没。
关于银·流星这个人,佣兵界中流传出很多恶名,譬如杀人不眨眼、血洗盗贼城等。尽管‘银’这个名字和‘流星’这个姓都并非格兰斯王国所有,但是这看似随意的组合却成了黑暗世界和佣兵界谈虎色变的存在。尽管他在光明世界中拥有的称号是‘鬼脸的流星’,但是在背地里,人们却更喜欢用黑暗世界给他的外号——‘魔枪小丑’。
尽管身份是剑士,但是有越来越多的人却不以剑作为兵器,刀枪棍棒斧等各种冷兵器都已成为剑士这个职业的常用兵刃。想要从这个国家里那么多名使枪的好手中认出‘魔枪小丑’并非难事——只要确认对方的脸上是否挂着仿佛是扑克牌中鬼牌一样的神秘微笑就行了。不过最让他们吃惊的还不是银·流星以往的威名,而是他现在的身份——格兰斯王国‘九剑士’。身为‘九剑士’的人来到剑士行会接任务,无论来的是谁都会引起一番轰动,只不过因为银·流星的特殊而使这份轰动完全变了味。
一个下午连续发生两件大事,就算是再镇定的老佣兵也耐不住心中的冲动,那些在酒铺子海饮的人早就唾沫横飞地诉说今日的不平凡了。
统一时候,在距离朗姆村外不足五公里远的森林中,枫、阿莉娅和库斯娜正无所事事地坐在大树下休息,隐约还能听到从深处传来的呻吟声——那是咬牙憋劲在大号的声音。这已经是今天的第六次了,原本才要好转的病情却因为塔克不听阿莉娅的劝告吃了一朵美丽的蘑菇而变本加厉。尽管森林无形地阻隔掉讨厌的味道,可是声音却源源不断传进三人的耳朵里——这是绝对的煎熬。
距离下一个城镇还有近二十公里的路程。按照这种腹泻的强度,估计走到医生那里,塔克也已经要拉成木乃伊了。还是速度带他去看病吧。在心中如此盘算着的枫站起身,对阿莉娅和库斯娜说了自己的意思。两个女孩闻言点头,径自离去;而枫则一边捏着鼻子一边找到塔克的身旁,还没等雇主穿上裤子就一把提起他的后领,借助机械双足的强力轻松跳上离地三米高的树枝,稍微辨认了一下方位就拎着鬼叫连连的雇主疾速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