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库斯娜刚进入楼梯口不久,枫与诺德起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冲击的时候。一个照面后,两人之间的胜负就已诺德重伤枫轻伤拉开了并不算小的差距。然而就算在这样的状况下,诺德依然向枫发出自己的魔法攻击,枫也毅然挥剑相抗,顿时以枫为中心产生巨大的爆炸。
没有了斗篷作掩护,枫只得以肉身硬抗那人工太阳一般的夸张攻击。手中的大剑纵然神奇,能够将魔法攻击全部弹开,但被加热的空气依然能够轻松穿过大剑防御,在枫的皮肤上印上烫伤的痕迹。除此之外,爆炸产生的强大气流更如同一个无形的巨人,将跃空的枫一巴掌拍飞。
咬牙忍下右臂的剧痛,一个凌空翻身,枫还算稳当地落了地,却又因为要平衡重心而不得不后跳三四步。刚一站稳脚跟,身体的红肿和疼痛就迫使他当即半跪下去。左手持剑不敢有误,枫也只是扭头瞥一眼伤势。看着自己的皮肉就像是变戏法一样由红变得半透明,肿起一个大包,枫那叫一个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亲眼看见枫在近距离中了招,却还能存活下来,就算是诺德也无法再掩饰自己的情绪,当即恶言相向:“为什么你还能活着!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大气还没喘上一口,他的思绪瞬间就被伤口处的疼痛盖过,险些痛晕过去。
面对诺德的怒骂,枫却出奇地没有予以反映,仍旧是盯着自己的身体看着。“温度吗?的确是个麻烦的东西。手臂碰不得,义肢也碰不得,而且这种货真价实的自然变化还无法用这怪剑抵挡。半年的魔力量足以再使用好几次那种要命的魔法,在他魔力枯竭之前,我会先被干掉……魔法凝聚时间估算为十秒,‘二十天量’的魔力能够支撑魔法释放十六秒,成倍增加魔力的输出估计能够使魔法持续时间加倍延长……”就好像根本无视诺德一般,枫自顾自地唠叨着,话音越来越沉,语速越来越急,仿佛是被催眠了一般,眼中的杀气也越来越盛!
枫在没完没了嘀咕着,诺德却不敢有任何的放松,趁此良机,赶紧地爬起身,不管怎么说,站着御敌肯定比坐着等死强。刚一站稳,诺德便侧过半身,背过左手,右手在前,双掌同时开始凝聚压缩数日份量的庞大魔力,艰难地作出以往的战斗姿势。刚一抬头,就被枫的模样吓了一下,双手上的魔力险些失控。
银色的大剑由内而外渗透着仿佛是血液一般的红色,如同榕树根须一般的黑色雾气扭动着缠绕上剑身及枫的钢铁左臂。因为这怪异的情况,诺德眼中的枫突然间变得异常高大,从小小少年体内释放出的竟然是令人心生寒意的强大气息!
偷偷瞥了一眼自己放在身前的右手,诺德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指在颤抖。我在害怕?为什么?这个想法刚刚冒头,诺德就立刻予以了肯定。佣兵是一种生活在刀口子上的职业,随时有可能葬送自己的性命,因此面临真正危险的战斗之时,感官的敏锐比经验的老道更为重要!
我的身体在叫我逃避,‘自由骑士’,你小子到底是什么怪物!诺德很想将这句话质问出来,可是话到嘴边,却又被前方无形的压力顶了回去。诺德怒目相视,发现枫手中的那柄银色大剑已经完全转变成了暗红色!同时那细小的黑雾也已经变成了手臂粗细,几乎将枫的整条手臂与大剑本身完全遮盖!
就在这时,枫轻轻一抬头,双眼无神地看向前方,似乎无法锁定诺德的所在,但他依然张开了口,冰冷非常地说:“给你十秒,逃命吧。”
越是在这种关键时刻,诺德越是不屈,当即粗粗喘了两口气,叫骂道:“开什么玩笑!我是奉命镇守第八层的‘七法骑士’!胆敢擅闯亲王城堡者,格杀勿论!”说罢,诺德摒息凝视,逆境之下心中反倒一片清明,双手掌心中的火焰越发紧缩,爆发出宛若太阳的夺目光辉。
对此,枫没有任何举动,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候着时间的流逝。
嘀嗒,嘀嗒,嘀嗒……当脑海中的秒针走完最后一下之际,两个人同时行动,诺德抬起自己的右臂,将光斑对着低下身子的枫用力射出!带着与先前截然不同的高速,微小的人工太阳枪弹般直冲过去,如同一颗划破大气层的流星,不费吹灰之力冲破了那奇怪黑雾的阻隔,划出一条浅浅的弧线,竟是被偏离了轨迹!轰得一声大响,枫身后的墙壁被炸开一块大洞!洞口的边缘处,参杂了耐热矿物的石料也被余留的高温熔化,渗透出点点的银白色液体。
不去留意身后的状况,左手持剑的枫用力踏出一步,疾步冲向诺德。裸露的身体径直闯进被加热后的高温空气当中,面庞、胸口、腰腹、背脊甚至是已经受过伤的右臂都因为过高的温度而开始泛红甚至是开裂。但这并不能停止枫的脚步!
一眼看清正狂奔至此的枫,诺德顺势踏前一步,打算抢在枫动手之前先行扭住他的冲势。然而就在诺德出手之际,枫突然止住身形,双足一起用力,猛地向后跃起!一把抓空的诺德,讶异立刻转变为惊恐,从高速前行突然跳转为高速倒退,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人的心脏能够承受住这样的压力!心中的怒骂还未成声,诺德下巴就被枫的脚尖踢到,高高飞了起来。紧接着,枫轻翻一个跟斗,还未站稳就立刻冲到诺德身下,左臂一扬,平举起暗红色的大剑。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嘴角露出嗜血的微笑,半个身子都沉入黑雾的枫毫不犹豫地向上斩出一剑!
在枫挥剑的瞬间,缠绕在剑身周围的黑色雾气突然涌动,一瞬间凝聚成剑的虚影,仿佛是剑气那样随着大剑的舞动而跟进,将目所能及的一切切成两半!
叱的一声轻响,成为这场战斗的最后声音,如同古代战场上鸣金收兵的钲鸣,宣告着战争的结束。
外墙碎裂,低温的大气伴随着夕阳的余辉一并冲进房间,与其中的高温相互糅杂,形成一股又一股的轻风。漫天的血水当头浇下,刺得伤口又是一阵大痛,但枫却没有什么动作,仿佛是有意要承受这样的痛苦一般。手中的大剑已恢复成原样,只不过大剑的颜色又变得深了一些。
诺德的两段尸体猪肉块般掉落在地,血淋淋,恶心得不得了。面无表情的枫碎步上前,俯下身,小心地将它们拼成一个完整的人体。随后站起来,仿佛是一个丧尸,摇晃着一步步走向上行的楼梯。
拖着沉重的脚步,枫也终于站上了第九层。侧头一看,一条异常明显的切痕南北向贯穿了整个楼城。形如铁墙的大门也因此失去了隐蔽的作用,一大块门板歪歪斜斜地倚在墙角,露出一个正好容人通过的洞口。
枫躬身钻过门洞,就看到一个断臂男性满面从容地看着自己,哪怕左臂和右掌还在向外淌着血,他也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情。枫没有去和那个男人对面,而是看向右边的残渣地,库斯娜正大脸朝下地趴着,浑身上下都是血,一动不动,生死不明,想必是经历过一场恶战,也成了彻底的失败者。再看男人的背后,在装着墨绿色液体的椭球形容器内,一个可怕的妖怪正在盯着自己,双拳不断拍打玻璃的内壁。看样子它很心急,嘴巴也一开一合地像是在说话,但枫却听不见任何声音。最后,枫看向了一只盯着自己的那个高大魁梧的男性。
他的衣着并不华丽,是贵族圈子里最常见的白色,简单的肩饰却凸显出他军中权贵的特殊身份。不用多想,出现在这里的大人物只可能是卡萨其·格兰斯亲王殿下一个。有传言说卡萨其因为屡救陛下与危难,久经沙场,才受封亲王之位。如今看来,这个传言并无半点虚假。若不是杀人如麻,必然不会有那样波澜不惊的颜面;如不是看惯了生离死别,也就不可能不把自己的断臂当一回事了。
枫还在打量着,卡萨其却率先开了口:“你就是传闻中的‘自由骑士’吗?真是年轻呐……”
“你就是他们说的卡萨其吗?”
“嗯,我就是。”
“抱歉,诺德大叔……他被我杀了……”
虽然当枫来的时候,卡萨其就猜到了诺德必然不会有善终,但此时听枫亲口说出来,还是不自禁地瞪大了眼。稍微过了一会儿,他才喘出一口气,垂下眼,说:“是吗,谢谢你告诉我。”
“你不恨我吗?”枫问。
“我为什么要恨你?”卡萨其平淡地说:“原本,这就是我跟你之间的冲突。诺德他们只是被我牵连进来的旁人。比起对你的仇恨,我对诺德他们的愧疚心更大。如果不是我,他们根本不会在今天出事。就算我恨你入骨,把你碎尸万段,已经离开的人也不会复活。而且,我也已经没有能够处决你的能力了。”说着,卡萨其自嘲地笑了笑,向枫抬起自己的断臂晃了晃。
“库斯娜已经死了吗?”
“没,小丫头还活着。在我准备下手的时候,整个房间就被劈开了。”
“你认输了吗?”
“就算我不认输,你没有战斗的意识,我也没有战斗的能力,没有意义的对峙还是算了吧,所以我认了。‘自由骑士的卡雷拉斯’,你赢了。”
“那就把阿莉娅还给我。”
“抱歉,唯独这一点我无法答应。”
“为什么!”
“因为——”卡萨其的话才刚一起头,突然一个圆滚滚的身影从库斯娜身后的破墙洞里钻出来,小心而困难地绕过遍地的残渣和生死不明的库斯娜,气喘吁吁地挡在卡萨其跟前,手上拿着一节开木箱用的铁撬棍当作武器,大有要拼命的样子。
“住手!‘自由骑士’!只要有我科瓦利亚在,我就决不允许你再碰卡萨其大人一下!”大胖子涨红了脸,全身颤抖着与枫对峙。
“为什么你要特意跑过来送死啊!退下!”卡萨其用力吸气,随后大声呵斥道。
“我不做到!”科瓦利亚想也没想就出言顶撞一句,怔得卡萨其一时间竟无言以对。“‘自由骑士’他根本就不知道大人您心中的伟大理想,我科瓦利亚虽然没用,但一定会誓死捍卫您和这个国家的未来!”说着,大胖子塞尔斯就紧闭双眼,小孩子一样疯狂挥舞着手中的撬棍,不知道在打谁。
“伟大?需要依靠诱拐无辜少女才能换取的未来到底什么地方伟大了!”枫忽然绷起脸,瞪了科瓦利亚一眼,吓得他险些软了腿。
“你……你……”科瓦利亚激动地连话都无法说清,“你根本不知道……大人他抓精灵是为了……”科瓦利亚还没说完,卡萨其突然怒吼道:“闭嘴!多说无用!”
被卡萨其一句话喝止,科瓦利亚不仅是全身冷汗,甚至是连眼泪都流了出来。正要转身求问原因,却又听卡萨其温和着说:“谢谢你,你退下吧。现在事态已经不可能被你阻止了,离开这里吧。很抱歉我不能兑现当初的承诺了,请你原谅。”
“大人……”哭喊着这个词,科瓦利亚抖着肥厚的身体扑通一声跪下,丢开手里唯一的武器,靠在卡萨其的腿上放肆地嚎啕大哭。卡萨其也是面色温和,却没有能够用于安慰他的手,只得默默地看着。
“你是笨蛋吗?”枫说:“这么大的人还当着人的面哭鼻子。”
粗鲁地擤过鼻涕后,科瓦利亚红着眼爬起来,步步逼近枫,大声怒骂着:“没错!我科瓦利亚·塞尔斯就是一个大笨蛋!什么事都不会做,什么事都做不好,看着妻子被人凌辱我却无法抗争!看着孩子被人玩弄致死我却不敢说话!天底下再也没有我这样的大笨蛋大饭桶了!我就是一个窝囊废!我就是一个大混帐!你能怎么样?但就算是这样该死的我,也决不允许你侮辱大人,蔑视大人的理想!!呃——”科瓦利亚还要再说,却突然把头一低,翻着白眼软倒下去。枫抬头去看,果然瞧见了卡萨其收腿的动作。
“抱歉了,让你见笑了。”卡萨其不动声色地说,“科瓦利亚本是一个在格兰斯王国东方小岛上的居民,当初海盗泛滥,他就成了全岛唯一的幸存者。没有什么别出心裁的目的,只算是人性尚未灭绝吧,我把他从岛上带了出来。结果他就成了这副模样,是不是一个很愚蠢的人呢?明明没有给予他任何恩惠,却像是猎犬一样忠诚,哪怕是我要他去当人贩子,去做他最不愿意干的活,他都没有二话,任劳任怨。”
“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希望你能够放过他。”卡萨其直视着枫的双眼说:“虽然拜托敌人非我的本意,但他是无辜的,一切都是我的命令,所以恳请你不要对他出手。”
“好,我答应你。”枫轻轻点头,接着说:“把阿莉娅还给我。”
“我说过了我做不到。”
“为什么!”
“阿莉娅现在浸泡的液体是一种含有剧毒的魔法药水,在药完全制成之前,她不能离开容器。”
“那,为什么要把阿莉娅放进去!”枫的气愤再一次被激起。
“为了这个国家的昌盛!”卡萨其刚一说完,枫的钢铁左拳就已经正中了他的腹部,顿时双膝齐跪,脑袋也跟着低垂下去。
此时,枫和卡萨其两个人已经完全靠在了一起,卡萨其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枫的左臂上。虽然还不至于能够交头接耳,但也相差无几。
“我会把阿莉娅带走,你不可能阻止的了我。”
“不行……你要是真这么做,格兰斯王国就会毁于一旦……”
“那是你们这些大人的事,与我无关。”
“你会成为这个国家的罪人!”
“没关系,反正我也是个守护不了承诺的人,没有资格继续呆在朗姆村。”
“……朗姆村也将会被灭亡……”
“有胆就试试看。”
随后,枫站直身子,任由卡萨其倒下去。
看着枫步步靠近装有阿莉娅的容器,卡萨其扯开了嗓子大喊道:“你带不走她!只要离开药水接触到空气,她就必死无疑!所以,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她留在这里’这几个字还没说出口,枫就当着他的面轻轻跃起,一剑斩断容器上端连接着的铁管。
落回到地上,枫又接连踢出两脚,将椭球形容器的基底踢碎,使整个玻璃体独立出来,向前倾倒在枫的左肩头上。把银灰色的大剑交给尚在疼痛的右手执拿,枫一个俯身,将整个器皿扛了起来。现在的动作就像是他和阿莉娅刚刚见面的时候一样,只不过那个时候阻隔在他们俩之间的只有一层薄薄的麻袋。
相隔着一块厚厚的玻璃,阿莉娅依然看清了枫那伤痕累累的身体,泪水又一次止不住地外流。而枫却什么也没说,用左手轻拍容器,就这么扛着沉重的‘大鱼缸’,转向库斯娜的地方。枫还没走过去,小丫头就已经费劲地爬了起来,虽然还不能迅速站稳,但倚着断墙怎么也能表现出双脚站立的姿势。
“走吧。”枫再次转身,这次对着的是第九层的正门,也是卡萨其和科瓦利亚一齐倒下的方向。大约估摸了一下自己右手的烧伤与左肩过分的沉重,枫还是一语不发地踏出了脚步。本来这样的包袱交给库斯娜是再好不过的了,但现在库斯娜伤得比自己还重,更重要的一点是,枫隐约觉得,如果此时此刻将阿莉娅带走的人不是自己,那么此行就会变得毫无意义。正因为有这两个理由,枫才会默不作声地承担起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的丈夫责任,格外稳重地踏出每一步。
正当枫快要走到正门口的时候,晕倒在地上的科瓦利亚不知为何突然苏醒,看见卡萨其大人狼狈模样,双眼顿时撑满了血丝,如饥饿了许久的野狼一般疯狂搜寻着枫的影子!一看到那熟悉的黑色皮靴,科瓦利亚哀吼一声,调动全身上下仅有的力量一把抓住枫的脚踝,猛地向后一扯!
被牵制住承重脚的枫登时一个踉跄,在双手都无法腾出空来的时候正脸着地。紧接着,那个令所有人都心惊的玻璃破碎声突兀炸响!无论是卡萨其还是库斯娜,不管事枫还是科瓦利亚,每一个人的心都仿佛跟着那玻璃器皿一起碎成了残渣。
泥鳅一样的阿莉娅软倒在墨绿色的脓水上,因为肺部进入了空气而大声地咳嗽起来。慢慢地,咳嗽声越来越轻,到最后更是成了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这样的危机情况!
心如刀绞的库斯娜惨叫一声,突然加快步伐,冲到科瓦利亚的面前,一脚踢断他的鼻梁骨,将他狠狠踹飞出去!卡萨其更是全身都散了劲,满面的伤痛,满脸的失落,整个人一下子仿佛苍老了十岁!唯有枫,不气不恼,静静地跪在阿莉娅身旁,轻轻地伸出双手将她的上半身抱入怀中。
“现在该怎么办!你说!你说!”库斯娜一把拽起卡萨其,剧烈摇晃着,哭丧着质问。
“我也……没有办法……”卡萨其无力地说:“已经没救了……从她接触到空气的那一刻起……”
“我要杀了你——!!”话音未落,库斯娜的双手就已摸上他的喉颈,只要她想,随时可以扭下这个可怜人类的脑袋。
而就在库斯娜准备用劲的时候,枫拿起自己的大剑,张大嘴巴一口叼住剑柄,随后左手抱住阿莉娅的后背,右手托起她的双膝,没说任何一句话,抬脚便走。一脚踹开前方的石墙,硬是在九层高的城堡外壁上开了一个大洞,大步一迈,竟是直接坠落下去!库斯娜见状,也不再管卡萨其死活,赶紧跟上枫的身影,同样纵身跃下。
卡萨其的城堡就在杜松尔特城的边角,因此枫和库斯娜轻轻松松地就跃出了城墙,除了有被站岗的士兵叫喊站住之外,他们并没有被任何人看到。而等到卫兵找来其他帮手的时候,枫和库斯娜两人已经冲进了森林,没入淡淡的夜色中不见了。
一路亡命般的狂奔,枫和库斯娜两个人一前一后,不断踩踏着高处的枝头,以自己最快的速度茫然地向前方冲去。不知道跑了多久,不知道跑了多远,无论是枫还是库斯娜都只想着一个地方——朗姆村,似乎在那里就一定会有办法。
突然,枫怀中的阿莉娅咳嗽了两声。一听到这揪心的声响,枫立刻放慢了脚步,又奔出两步后才稳稳地停止下来。低头一看,阿莉娅身上那难看的绿色外皮已经从四肢的尖端开始剥落,现在阿莉娅白皙的双臂和大腿又一次显露出来,仿佛是破茧成蝶那样的美丽动人,然那肤色却是贫血般的惨白。
“枫……”阿莉娅艰难地开了口,含糊却又格外清楚地喊出了那个名字。
“嗯!我在这里!”枫立刻回应着,深怕她等急了一样。
“太好了……终于……见到枫了……”虚弱的笑容逐渐浮现在那张长满绿毛的脸上,可怕不起来,却也无法让人去怜爱。
“我就在这里!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再让你受到这样的伤害了!”
听到这样让人心生温暖的誓言,阿莉娅却摇起了自己的头,柔声说:“阿莉娅知道枫一定能做到……但是对不起……”
“不要道歉!你身上的毒我会想办法帮你解掉!所以你现在好好睡一觉!明天就一定能和往常一样!”
“对不起……枫不要再为阿莉娅劳累了……阿莉娅的身体自己清楚……当这个怪物的壳全部碎掉的时候,也就是阿莉娅要和枫还有库斯娜道别的时候了……”
“别胡说八道了!”枫突然大吼起来:“这么荒唐的东西根本就是乱讲的!只要是毒就一定有解法,这层毛茸茸的东西一定只是你浸泡在药水中的后遗症,一切都会好的!”
尽管枫的声音很大,但阿莉娅却还是自顾自地说:“已经没有时间了,所以阿莉娅想把要说的话全部说完,所以……枫……请听我说……”
突然,库斯娜一手摁住枫的肩膀,帮他从愈加狂暴的脾气中清醒出来,却也正好听到了阿莉娅所说的最后那句话。
见枫不再乱吼乱叫,阿莉娅轻轻咧开笑嘴,抖了半天的双唇,最后吐出一句:“拖欠了那么久的房租没有交……对不起……”
一句话犹如一桶冰水从头上浇下,一下子凉了枫半截的心。一开始,枫打出房租的旗号只是为了尽早赶阿莉娅离开。但随着时间的持续,这句话逐渐变成了枫的口头禅,甚至于在单独面对阿莉娅的时候成为他逃离心中悸动的方式。渐渐的,枫忘记了自己的初衷,只觉得如何可能,希望阿莉娅永远当自己的房客,而自己也可以一直跟在她身边当个从不收房租的房东……但是现在,在这种情况下,他又听到了房租一次,还是由阿莉娅亲口说出来,一时间他突然变得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了。想笑自己愚蠢,却笑不出声;想骂上天冷血,也骂不出口。
“我知道我很差劲……连见习魔法师都当不上……没法帮枫赚钱……还总是赖在枫的房子里……”说着,阿莉娅又咳嗽了两声,跟着便是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只是看胸口不断的起伏,能够证明她还活着这个令人心生悲凉的事实。
就在阿莉娅陷入浅浅睡眠的这段时间,双腿上的绿色外壳已经碎裂到了胸口,双臂和白皙的肩膀也早早就暴露在外。虽然一直没有穿衣服,但起先被困在容器内,又有全身的绿壳做遮掩,所以才没有被枫和库斯娜看出来。如今躺在枫怀内的阿莉娅是彻彻底底的赤裸全身,胴体全现,但在她身旁的两个人却没有一个在意。
不知过了多久,当绿色和白色的分界线攀升过鼻梁的时候,阿莉娅再次转醒。“库斯娜……”虚弱的像是一位老者的阿莉娅软软地抬起自己的胳膊在虚空中颤抖着。伴随着一双小手抓牢自己手掌的触感,熟悉的声线带着“我在这里,姐姐!”这样一句话穿进阿莉娅的耳朵里。
睁开浑浊的双眼,阿莉娅只是对着自己眼前那个模糊的身影说:“对不起……姐姐不是个称职的姐姐……以后你要好好听枫的话……不要让他生气了……”
“是。”一如既往的冷静答复令阿莉娅再度露出浅浅的美丽微笑。
慢慢的,怪物一样的表皮碎裂到只剩下额头上还有覆盖,漂亮的湛蓝色眼眸重新回到了阿莉娅的脸上。借助着自己刚刚恢复了一些的视力,阿莉娅清楚地看到了枫的面庞——满是灼伤的痕迹,满是战斗的痛楚。轻轻地,阿莉娅伸出自己的白皙手臂,轻轻贴上枫的右脸,用拇指逝去那一滴从眼中渗出的液体。“不要哭啦……枫果然……还是凶巴巴一点……比较帅气……”
接着,那条纤细的胳膊突然一软,掉落在她柔嫩的身体上。在枫和库斯娜惊哀的注视下,名为阿莉娅的精灵少女就这样轻轻靠在枫的怀中,像是做着什么美梦一样微笑地睡着了。干枯的灰色头发在夜风中轻飘,但发梢却忽然转过一个小弯,如领头羊一般牵引着整片发丝一齐掉头,最后盖在阿莉娅的身上。
再也无法忍受心中的苦痛,枫一把拉起入梦的阿莉娅,将她紧紧抱在怀中,高扬头颅,歇斯底里地高喊出声!
当初因为贪玩,致使自己的母亲和玩伴拉拉一家在盗贼的刀口下丧命;后来初有名气,却又亲眼目睹一名无辜的剑士惨死在自己面前;琪尔斯镇子爵城堡内,闻听虐杀幼童的惨剧;莱茵古堡山下,再见兽人惨死之景;如今历经万难夺回的阿莉娅,也还是撒手人寰……经历了许多事,认识了许多人,到头来却还是什么都不到,无论谁都救不了。这是委屈,也是愤慨。这是伤感,也是悲哀。一切的情感伴着无法止歇的眼泪,跟着那一声长长的悲吼一起被丢到了枫的体外。
当最后一片绿色从阿莉娅的额头上碎裂并在风中化为齑粉之时,一个嫩绿色的光点突然从草堆里飘出来,掠过阿莉娅的脸庞,闪过枫和库斯娜的眼眸,飘上漆黑的夜空中消失不见。随后,越来越多的光斑从树上、草上、土地上飘出,仿佛是成群的萤火虫,又像是有无数个精灵在释放他们的魔法,格外的漂亮。
在绿光的支撑下,阿莉娅的身体越来越轻,悬浮着离开枫的怀抱,平静地飘在半空,而后又缓缓下沉。像是迎接阿莉娅似的,地上的绿草突然闪出光亮,随后便是静静等候。
“姐姐!”库斯娜有些害怕地向前踏出一步,却立刻被枫拉住肩膀,回过头去,看到的仅是枫在轻轻地摇头。
缓缓地,阿莉娅落在了那块发出亮光的草丛上,刚一接触,那绿光就像是被拨动的灯芯,一下子绽放出更加耀眼的光芒。绿光所能照到的地方,全部的植物都跟着交相辉映,一时间整块山林都散发出自己的光亮,将本来暗不见五指的黑夜照得分外明亮。
这异象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光源一个接一个地消失,黑暗重新降临,空留枫和库斯娜两个人独守这块独特的墓地。
“姐姐到哪里去了?”无法嗅到阿莉娅的味道,库斯娜一下变得焦急起来,当即一把扣住枫的双肩,用力摇晃着问道。
“就在这里。”枫伸手指了指地下说:“传说中,精灵是大自然的宠儿,他们生于自然,死后归于自然。你要把这看成是她永远活在这世界上也好,要把这块土地看成是她的分身也罢。阿莉娅失去身体,不再有意识是不可争辩的事实。这就是精灵的死亡。”
“姐姐……死了……”库斯娜颤抖着双唇重复了一遍,随后就立刻咬紧牙关,颤抖着身子低头不语。
“哭吧,这是命令。”枫转过身去茫然看向天际,平淡地说出他给库斯娜下达的第一个命令。
一句应答的‘是’还未说出口,不争气的眼泪就已经率先涌了出来,滚落过库斯娜风尘仆仆的面庞,滴落在她的连衣裙上……
第二日凌晨,枫用右手拿着自己的大剑,一步步走在回到朗姆村的途中。赤手空拳的库斯娜也不紧不慢地跟在他的身后。两个人去,又是两个人回,人数没有增加,悲凉的气氛却加了数倍不止。遵照阿莉娅的意愿,库斯娜认枫为主,这本是库斯娜的初衷,却是兜了好大一圈才得以实现。对此,枫只是沉默接受,没有任何异议。
经历过昨夜那一场绿光的奇遇,枫的肉体几乎痊愈,身体不再疼痛,右臂也重新恢复了力气,只是那深色的灼伤痕迹实在难看,除此之外竟然就再也没有任何不适。库斯娜的情况也相差不多,所有的伤口都已愈合,不再流血。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在一大清早的时候就上路。虽然没有所谓科学的证据,但要说这不是阿莉娅的庇护,又有谁信呢?
一路上,他们两个谁都没有说话,保持着奇怪的沉默一直向前走着。树上的飞鸟叽叽喳喳,地上的蜘蛛虫蚁也不断发出嘻嘻素素的脆响,总算没有让这趟回家显得太过宁静。
但是突然间,库斯娜嗅到了一丝血腥的气息,在第一时间就告知枫。听到库斯娜所言的枫登时一愣,随即立刻加快的步伐,带着库斯娜飞奔向不远处的朗姆村。在他们冲出树林,能用肉眼看到朗姆村全貌之时,正好看见一队陌生人在朗姆村村口对全村人行刑!
见到满地的血腥和尸体,库斯娜的身躯一阵颤抖,而枫更是发疯一般猛冲向前!
当枫一路狂奔到朗姆村村口的时候,也正是最后一人倒下的时候。推开企图阻挡自己的卫兵,枫立刻冲到那人跟前,跪倒在地,颤抖着将那嬴弱老者翻过身。等到枫亲眼看见爷爷倒在血泊中的残样,脑中心中都已是一片空白。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无数个同样的问题一下子占据了枫的全部思维,他无法理解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不愿意去接受眼前的现实,他更希望自己的爷爷能够像往常欺负孙子的臭老头一样蹦起来给自己一个脑瓜崩。但是,爷爷却没有如他希望的那样起来。腹部的刀伤在不断向外淌血,老人的脸上也只有深深的痛苦。
突然,老人的眼睛一亮,在看向枫的同时,嘴角也扬起一丝微笑,抖动着干枯的嘴唇,艰难地挤出一句:“枫……你……回来啦……太好……”因为这一次的挣扎,老人丢失了全部力量,而这句话也就成了他对枫说的唯一一句遗言。
“喂!你该不会就是‘自由骑士’吧?”一个年轻的声音带着有些飞扬跋扈的语气在枫身后响起。
一句话就让枫完全清醒了过来。是的,仅仅这一句话就让他回到了这个令人疯狂的现实世界。“如果是的话你要怎么办?”强行调动内心中的理智压制住自己的怒火,枫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每一个音都异常清晰地从嘴里蹦出来。
“如果是的话就快点跟我去见萨拉姆亲王殿下,希望你不要违抗命令,否则我们也很难办。”衣着华丽的年轻人得意地看着跪伏在地上的枫说。
“又是亲王吗……”枫低语了一声,没让身后的那个人听见,随后冷声问:“为什么你要杀朗姆村的村民?”
“你是说这些贱民吗?”年轻人说来就有气:“这些混帐东西竟然要赶我走,尤其是你面前的这个倔老头,竟然还敢自称是你的爷爷。别逗我发笑了!一个姓耶利贝特的人居然会是你卡雷拉斯的爷爷,他到底是愚蠢到什么样的程度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啊!”稍微一顿,接着说:“欺骗贵族,这本身就是死罪!”
仅是这一句饱含着两个姓氏的话,就让枫的心头一阵剧痛。为了压制住自己的怒火,枫甚至是咬破了自己的下唇!然而,这确没有半点用处。
“贵族?你是什么人?”枫慢慢地站起身,却依然背对着那个自称是贵族的青年。
“我?”年轻人的鼻子又高翘了起来,“我是萨克奇尔·摩西男爵!”
但是接下来,枫却没有应承摩西男爵的话语,反而是对站在人群最外头的库斯娜高喊了一句:“库斯娜,把大家都带到村子里面去。”
听到枫的话,库斯娜不敢多做停留,一脚踹飞两个摁住自己的士兵,三两下将遍地的尸体扛上肩头,随即用力一跳,凌空翻身,划过一条高高的抛物线,落在了朗姆村的里面。
这才发觉到气氛有点诡异的男爵当即问道:“卡雷拉斯,你这是什么意思?”
“男爵阁下,欺骗贵族如果是死罪的话,谋杀贵族应该如何定罪?”枫捡起银灰色的大剑,只在一瞬间,整柄剑顿时变成了猩红色,磅礴的黑色雾气就像是冲破地壳束缚的岩浆那样剧烈地喷发着!
“你——你——你要干什么!”男爵惊恐地后退着:“我只不过是杀了一个跟你没有任何关系的一般民众罢了!给我把剑放下!”
枫转过身,如死人般瞪圆了双眼,一步步向男爵的方向走去。“没有关系?你杀死的人是我的亲爷爷!是我最后的至亲啊!!”
话音刚落,枫顺势挥剑。一切的声响、所有的生命都在这地狱黑雾一般的斩击下化为虚无。什么都没有剩下。地狱之门,就此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