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已经进行了两个小时,依旧没有任何实质进展。文官们都是主张把统御天下之剑抢到手,而武官又对这样的做法心存质疑。本来我们武官很少能干预上面的政治家所做的决策,但是如今的兵源愈发稀缺,我们武官也逐渐有了发言权。对于政治家来说开战只是得失的宏观分析,打或停只不过是一纸命令,伤亡不过是一个数字;但是对于我们武官来说,任何一个缺乏远见的决策都只是白白断送数万的性命,任何一道脱离战场实际情况的命令都会改变战争的结果。我们神族的军队,必定是为神族的利益服务,但是并不是每个利益都值得争取,为了争取那个利益,我们或许要付出比那个利益更大的代价。我们神族的现状已经不允许军队为了不实际的利益付出重大代价了。
张慕峰:“统御天下之剑那巨大的力量,必须掌握到我们手中,这力量总有一天会为我们所用的!各位一定要相信我神族的技术!我们一定能破解封印的!”
张慕峰是吏部主管,六部之首,其他部的官员因为各种原因都是站在他这边的。张慕峰这家伙,不知道打得究竟是什么鬼主意,为啥死死盯着那把剑呢?这让我想起了,在五百多年前的妖都大战时,也是他向先王进言蛊惑,才让先王做出抢夺那把剑的决策的。历史是多么相似……估计是武官群体们为了制衡张慕峰,避免无谓的战斗,所以才向上面进言把德高望重的我请了回来。这群大老粗,能征善战,但是并不能说会道,在巧舌如簧的张慕峰面前,是会吃亏的。
我冷冷地说:“又需要五百年吗?”
“肯定不需要五百年,或许一两百年就可以了。”
“听说过时间成本吗?”
“虽说解开那把剑的封印会耗费许多法力,但是我神族从不稀缺的就是法力。”
“我说的是时间成本,你把那把剑拿在手中一两百年,你知道会付出什么成本吗?”
“夜以继日地注入魔力,冲击封印,持续一两百年,所谓的时间成本不就是这个吗?”
“呵呵,你有没有想过得到这把剑之后,在一两百年之内妖族会对我们造成什么损失?抢了人家的传国信物,相当于是扇了整个妖族的脸,和全体妖族开战,你有没有想过妖族会在这两百年内对我神族采取什么样的仇视行动?会带来多少大大小小的冲突?如今神族四分五裂,单个来看确实不足为惧,但是万一有那么一个人,能扭合妖族大小聚落,组织一支联军的话,还是能让我妖族蒙受巨大损失的。”
“应该不会出现那样的人吧……从得到的情报上来看,妖族现在并没有人有联合整个妖族的威望和实力……”
“赌博吗?这是要赌一把吗?”
“有时候确实得赌。”
“赌我其实是没意见的,有时候我还很佩服这种冒险精神”我站了起来,双目直视张慕峰,把脸凑过去,冷冷地说:“可是,不考虑自己手中还有多少筹码,不考虑输掉的之后能不能承担得起就疯狂押注的人,只能用愚蠢来形容!”
“我们神族的筹码,还是挺多的……各种族中最优秀的法术系统,各种强力的道具和咒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法力。对于战争来说,我神族应该是最为从容的……迄今为止也只有过一次败绩……”
我知道他说的那唯一一次败绩就是妖都救援战,我神族的救援并没有扭转战场形势,所以被公认为是失败了。
我以为这些政治家已经吸取了教训,会变得聪明一点,现在看来我太天真了。我回答他说:“既然你还记得那场以失败告终的战争,那为啥还得不到教训呢?”
“……”
“一万年前,我神族想杀任何人类,都是抬抬手,无需担心任何反抗;几千年前,人类开始依靠法术,我神族开始有了伤亡,但是对神来说,让一座城市瞬间灰飞烟灭也不过是谈笑之间;但是几百年前,人类又拥抱技术和科技,依靠经济发展,军事实力迅速增强。妖都救援战之前,我也是听你这么对大家说的,说我神族定会旗开得胜,从容华丽地结束战争,但是事实呢?我神族十万大军,只击杀了三十万敌人就伤亡过半……我们和人类的战损比已经降到了1:6!你能想象吗?仿佛就在一夜之间,曾经弱小不堪的人类就变成了可惧的敌人!我们神族出兵,你认为人类那边会坐视不理吗?人类早已把我神族视为唯一的对手,是绝对不会让我神族顺心如意的!到时候我神族面对的不光是妖族,还有人类的力量,万一人类决定和妖族联合,一起对付我神族,倒时又该当如何?”
“不会的,妖族和人类的关系也并不好,毕竟人类曾经攻下过妖族都城,灭国之耻,妖族不会轻易忘掉的。”
“没有永远的敌人,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总是想当然,是会犯大错的”
“人类政权更替不久,新朝庭刚刚站稳脚跟,受损的经济尚未完全恢复过来,他们现在还是比较虚弱的,我并不觉得他们会出兵。”
“哦?是吗?我这正好有一份资料要给各位大人过目。”我清了清嗓子,大声地对各位大人说:“诸位大人,我和我的长官周俊大人搜集了许多情报,正想在会议上呈送给各位!周俊大人,请拿出我们准备的资料吧。”
后面坐着的周俊倒是很机灵,立马从袖中掏出一沓文件,递到我手中。我对他一笑,说:“你来给大家展示,不要着急,说清楚点。”
周俊点了点头,对众多官职远比他大得多的人们说:“我手上拿的这份东西,是我神族驻地界西南办事处搜集到的一些情报,都是我们亲眼所见的或者是通过一点调查而发现的。”
各位大人都安静了下来,看着周俊。周俊的语气虽然还有一点慌张,但是表现得已经非常不错了。
“我们发现,冥界的人类政权在这几个月内,对冥界二十岁到二十五岁的青壮年鬼魂进行了统计登记。冥界的人口花名册毁于战火,新政权一直试图把丢失的名册补回来,但是原来的统计登记工作是聚焦于六七十岁这一阶层的鬼魂,毕竟现在大多数人都是六七十岁自然死亡的。但是原来的统计工作尚未完成,就迅速地把统计目标转移到了青壮年鬼魂身上——那么理由很明显了,这是在进行兵役登记,冥界正规军团的鬼魂几乎都是由二十岁到二十五岁的青壮年鬼魂构成。”
各位大人都沉默着。
“我们还发现,冥界政权已经在进行物价管控,物资收集,并对各种稀缺物资实行政府分配制。各位可以看看我手中的照片。这车上拉的东西都是珍贵的冥铁矿石,这些矿石会被拉到冥间西北钢管制造总局制成无缝钢管。什么消费者能承受得起冥铁矿石做成的水管?这种矿石做出来的无缝钢管一丈售价超过千元!答案就是买这钢管的买主不是普通消费者,这钢管也不是用来做水管的……西北钢管制造总局已经在二十多天前一夜之间国有化了,能买得起这种钢管的只有政府,能把这种钢管用到物有所值的地方,那就只有武器上——这种无缝钢管是用来做枪管的。也就是说国家枪械制造局的枪管制造能力赶不上紧急的需求了,政府就直接把私人的钢管厂收归国有,加班加点制造武器。战时经济政策,扩军,赶造武器,这都是一系列有计划的安排。”
冥铁矿是埋藏在九泉之下,浸润于冥河极寒河水中的特殊矿物,以冥火冶炼可得一种似铁而比铁坚硬,不会被磁铁吸引的黑色金属。这种金属十分适配人类的法力体系,对人类的法力亲和力很高。一直是冥界正规军队武器的首选材质。
各位大人依旧沉默着。虽然冥界政府并没有发布任何明确的政令表明国家进入备战状态,但是暗中实行的战时政策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他们已经在准备插手……我寻思着,这也不是特别难弄到的情报,你在工厂外面蹲几天,数数来来往往的卡车数量,看看卡车上掉下来的矿渣是什么样子,不就知道这些事情了吗?可是他们不愿意来看,他们宁愿相信自己的直觉……神族中这种深入骨髓的高贵,五百年前让神族近八万青年殒命沙场,五百年之后,这种傲慢又可能断送掉我神族最后的十万军队。我神族人口已经减至百万,能凑足十万军队已经是极限了,我们不能再承受一次误判。
我的内心翻涌着,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弹丸,放进桌上的水晶杯中,金属的弹丸和水晶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在座的文官可能不是很熟这个东西,但是各位武官们看到这东西眼睛立马直了,纷纷擦汗。这个弹丸是冥界最强正规军神机营的标准弹丸,直径十三毫米,上面密密麻麻的描金花纹并不是装饰,而是各种恶毒的诅咒,或者准确地说,这个弹丸本就不是金属,而是各种恶毒诅咒的实体。这种弹丸在冥界军队中是严格管理的,每颗子弹都有一个独特的编号,严禁从军队流到民间,私藏者一旦被发现,斩立决。我能有这一颗弹丸,还得亏我参加了妖都救援战,见了各种各样被这玩意打死的人。
我高声说:“这玩意就是五百年前的大战中,让我神族天兵十损七八的东西。五百年前的情况是冥界有三百多万的军队,五万亿的国民生产总值,每个士兵只能配备五发这样的子弹,火枪打完子弹之后,就只是装了刺刀的烧火棍;但是五百年之后呢?整个冥界只有八十万正规部队,但是国民生产总值已经达到了二十万亿。”
说得这么通俗易懂,许多文官也坐不住了,切切私语起来。
我微微一笑说:“据我们的保守估计,在现在,冥界的一位正规军士兵能配备二十颗这样的弹药,而且他们已经设计出来了最新的火枪和弹药结构,把射速从一分钟三到五发,提升到了一分钟三十发以上。”
张慕峰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去冥界四大神机营之一的青龙营外蹲守过三天,众所周知,冥界最强武装力量是四大神机营,而青龙营又是其中的翘楚,装备最为豪华先进,武器升级换代也是排在其他军团之前。我用望远镜观察他们的训练方式和配备,所有的武器,所有的训练,都已经不是当初可比的了。”
“无论人类的机械变得多么精巧,我神族的魔法依旧是最强的!人类耍这些小聪明,只不过是无力的挣扎,愈发凸显出他们的卑微罢了。”
“确实,我神族军队依旧是三界当中最强的,论骁勇和单兵能力,其他各族望尘莫及……但是我们还能承受多少伤亡?”
“呵,自若将军一直提伤亡伤亡,莫非是怕死?不想上战场了?”
“我自若打得仗比谁都多,上刀山下火海,在堆满死人的战场上穿梭,什么时候怕过死?你可是第一个说我怕死的人!我说这么多话,无非是不愿看到年轻的士兵们为了一个将会被证明是无稽之谈的利益而白白送命!从更高的层面上来说,要能在如此大战中抢夺到那把剑,我们至少得派出五万的兵力,这可占了我神族军队的一半了!你有没有想过这五万军队要是被损耗殆尽,对于我神族意味着什么吗?冥界政权很有可能一股作气,趁我们虚弱之时发动对我们的战争!这是国运,赌得是国运!一旦赌输,我神族万劫不复矣!你承担不起这种赌局,我也承担不起这种赌局,在座的所有人都承担不起这种赌局!”
大殿之上人声嘈杂起来,许多文官也逐渐改变了看法,对战争的必要性产生了怀疑。张慕峰的支持者们开始动摇瓦解。
张慕峰红着脸拍案而起,激动地说:“我们要是不参与,万一错失了重要的机会,这个罪责你又承受得起吗?”
我微微一笑,说:“我也承受不起,你我都没有权利做出如此大的决策。”我指了指王座,继续说:“能为我神族做出如此重要的决策的,只有我王族的圣王。”
各位大人循着我指的方向看向了我神族的圣王,但是……不好,我都忘了现在的这个王是个废柴了,只见圣王竟然斜靠在王座之上,打着鼾,这是……完全没有听我们的讨论吗?!!!
大殿之上沉默良久,我们的王终于从睡梦中惊醒说:“怎么突然没声音了???……是讨论完了吗?”
众官沉默。
圣王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讨论完了的话,就按你们商量的方法来办吧,吾先去休息了。”于是握着权杖,迈着懒散的步子,在侍从的包围下走出了大殿。
最后大家一致认为,这么大的事情只能“改日再议”。
…………
从大殿出来不久,天就已经黑了。神族雄伟的天宫飘渺于云层之上,俯瞰脚下人间的亿万灯火,一股脱然于万物的骄傲油然而生,这或许也是神族与生俱来的优越感的源头。我倚柱俯瞰头顶的浩渺星河,月亮从远处的云层中冉冉升起,皎洁的月光为建筑上倾泻而下的各种水帘镀上一层银色。在这幽静美丽的仙境中,我的思绪实在难以集中,想到许多许多事情。
周俊来到我身旁说:“没想到自若大人那么厉害,我实在被震撼到了。”
“我是你的副官,你不必叫我大人。你是第一次知道我的背景吗?看来把你派来的人还真是心大啊!”
“他应该认为这是常识之类的事情,所以并没有教我。哈哈哈,没想到我真的不知道。”
“这样么……”
“嗯。我在小时候虽然也听过自若大人的一些事迹,但是我实在没想到有一天能真真实实地见到你,而且还变成你的长官。”
“嗯……”
“还希望前辈能多多指教!”
“你表现得很好。”
“???”
“今天开会的时候,你表现得很好,很出色。”
“谢谢。”
“没事,慢慢来,你很机灵能干,将来仕途不可限量。”
“谢谢前辈……但是我其实还想问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会打仗吗?”
我陷入了沉默。我听着水帘落下的哗啦声,看着水帘和水池上波动着的月光,思考着。但是我知道,最终的答案其实再明显不过。
“肯定会出兵的。”
“即使是如此严峻的形势,也要出兵吗?我觉得会是一场苦战啊!”
“谁说不是呢。”我轻叹一声说:“我神族自然是无敌,但是欺负妖族无能者,蔑视人类的智慧,为了一个虚无的没有保证的利益,就赌上所有家当。这种自大会害死我们的。”
“有没有办法阻止这场战争呢?毕竟还没决定……”
我摇了摇头说:“没法阻止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周俊挠着后脑勺思考着,百思无解,最后只能向我寻求答案。
“很简单,我们这些反战派离圣王远,那些主战派离圣王近。只要张慕峰愿意,他随时可以和圣王见面陈诉他的主张,今天的会议,只是做做样子而已。我们从起点就输给他了。”
“是这样啊……那还真是糟糕。”周俊也靠在了柱子上,看着水池中波动的月光发着呆。
我平静地问周俊说:“你觉得我今天在大殿之上的形象如何?”
“有条有理,据理力争,非常有说服力,可说是为我神族忧心竭虑的样子。”
“哈哈,许多人看起来确实是那样。但是我会告诉你,我那样强烈地反对张慕峰,也是有自己的私心的。”
“什么私心?我完全看不出来啊!”周俊一脸惊讶。
“我讨厌张慕峰。和他可说是有私仇!”
“???”
“五百年前的那场大战中,他欺骗了我们前线的将士。出发前我们以为自己是为了正义,帮助妖族抵御人类侵略的勇士,但是到最后我们才明白我们是抢夺妖族统御天下之剑的强盗。他让我们调转枪口攻击妖族时,许多人的信念都崩溃了,我们都不想死,更不想作为强盗死在那里,于是我们的防线被人类打成了筛子,我们溃逃,被包围,被消灭,死了很多人……我们并不是没有勇气的战士,并不畏惧死亡,但是我们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让我们面对飞来的子弹,任何一个人都不希望以强盗之名,埋骨在异国他乡。”
周俊默默地听着。
我苦笑着继续说:“现在在妖都的遗迹那边,仍然保留着几个我神族将士的合葬坟冢,妖族们在坟冢前立碑写到‘高贵挂于嘴边,信义踩于脚底,专行趁火打劫之事,此为盗贼之神合葬之地’。”
说完我就哭了,眼泪哗哗地落下,实在是忍不住。我抹着眼泪哽咽着说:“‘不是的,我们应征入伍之时,上面明明不是让我们去做盗贼的……我们抛头颅洒热血,最后竟然垂盗贼之名于万世,受世人之唾骂’。我对不起你们啊!我向我的士兵们承诺过,要带给他们荣耀,要带给他们胜利,要把他们都带回来,可是我都没有做到啊……我……”
周俊递给我手帕。我拿过来擦了擦眼泪说:“谢谢。”
“不用谢。”
“第二个原因,是我朋友的女友死在张慕峰的手上。”
“朋友的女友死在张慕峰的手上?”
“嗯,我有一个非常要好的战友,实际就是那次神族军队的主帅,他的女友死在张慕峰的手上。”
“???那次大战的神族主帅?莫非是安然将军?他的女友死在张慕峰手上?”
“嗯。我不喜欢张慕峰,那家伙看似平庸无害,实则阴险毒辣。”
“……感觉,这一切都好复杂啊!”
“哈哈哈,让你体会一下官场复杂,你今天一天的经历顶得上你去官场历练几年了。”
周俊向我鞠躬作揖说:“真是受教了。”
我露出一丝坏笑说:“如果我到时候上战场的话,你愿不愿意来追随我呢?”
“当然愿意。”
“哦?你不怕死?”
“我觉得跟着你不会死的。”
“可是过去跟着我打仗的十有五六都死掉了,你不怕吗?”
“不怕,至少我死了之后,我的将军还会因为我的死伤心难过。”
“……”
“而且我觉得,自若大人肯定是想更多地磨砺我,才让我上战场的,我一定能从大人那学到很多东西的。”
“哎嘿嘿……你想多了。”我坏笑着凑到周俊耳边,说:“我可没有那个兴趣给萌新义务教育,我只是觉得刚才一时兴起讲得太多,有点不舒服,想把你带到战场让你战死,永远闭嘴罢了。”
“这……自若大人也太可怕了吧!”
“哈哈哈,你这萌新还真是单纯得可爱……”
新月已经升到半空,时候不早了,我们也应该回到地界的办事处了。虽然我有说笑的语气,但是并没有说笑的含义。我下次来这里,可能就是直接领取作战命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