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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了真濑喑今天不回宿舍的电话报备,木下歌小小的叹了一口气。
正好现在有点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她。
她一直在怀疑真濑就是她要找的目标,不只是因为她的态度。
她看不懂真濑喑。
对什么都是无所谓的样子,不能说是消极却也决不算是积极的态度,对大部分事情都没有兴趣,对所有事情都并不执着,随波逐流。
别人的事怎样都好。
自己的事怎样都好。
一个生长在现代的日本,普普通通的17岁少女,没可能清心寡欲到这种地步。
那个灵魂的注意力,绝对是集中在某个地方。她视线之外的某个地方。
但是,至少她不打算错杀真濑。
果然是因为被喜欢了吧。
若要说那家伙唯一执着的,大概、可能、好象、似乎……就是她的样子……………………
对此她百思不得其解。
而且似乎是相当程度的喜欢,让她着实会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就像刚才,如果她要真濑必须回来的话,那家伙八成就会回来。
而且完全不会生气。
…………多少,有点,相当的困扰。
对这个现状。
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不,恐怕觉得不妥的只有她而已。
如今似乎连同学都见怪不怪了。
这还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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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惯性地揉上额头,木下歌放弃了思考。
扬手一挥,数根细细的弦线在面前伸展开来。
种类很单一的,相当本格派的琴弦。
看到这个,对手总是会把她当作琴弦师。
而错误的认知只会带来毁灭。
她是与琴弦师完全不同的,理弦师。
音使的一种。
通过弹奏,通过音乐,影响,操纵,甚至能够调律身处的空间。
改变法则。
强大得近乎禁忌的能力,令她常年被派出在外。
这次也一样。
“这次也要……活着回去………………”
无论要杀死谁,也要活着回去。
所以谁都能杀死。
只要自己活着就好。
[因为咱喜欢你啊。]
那个简直像是在发光的笑颜。
“即使是你……也会杀死你然后,活着回去。”
收起弦线,木下歌仿佛要下定决心般呢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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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天识末识聊完,时间已经逼近九点。回到家,真濑想了想,还是拿起了听筒。
木下应该还没睡吧。
这样想着,她拨通了电话。
“小歌,睡了么?”
[还没,怎么了?]
“难得晚上出来,发现隅田川的夜景真的很漂亮。正好也有话想跟你说,要不要出来?”
[……也行。你在哪里?]
即使对面看不见,真濑也露出了她的招牌笑容。“我在明治大街等你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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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如平常一样,依旧是她早到,真濑坐在桥栏上开始耐心地等待。有凉爽的风吹来,隅田川在灯光的映照下闪闪发光。
探出身体,真濑喑向下凝望。
简直是想让人一跃而下的美景。
简直是能让人无憾转生的美景。
她不介意死掉,但是果然,还是更加喜欢杀人吧。
视野边缘有人向冷冷清清的大桥这边走来,真濑转头去看。
果然是呢。木下歌。
等木下站定,两人又沉默了一会,真濑忽然开口:“咱啊……恐怕要退学了。”
木下歌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吓了一跳,脱口问到:“为什么?”
“啊……怎么说呢,天识哥哥说咱现在不适合继续待在学校里,还是退学比较好。咱倒也是无所谓的……只不过以后就见不到小歌你了呢……”真濑有些遗憾地露出笑容。
“完全没说到重点上嘛!再说又从哪里蹦出来一个哥哥……叫真濑天识吗……完全没听你提过……”
“不是姓真濑啦,叫真濑天识很奇怪不是么?”真濑依旧轻轻笑着,不紧不慢地解释。“是零崎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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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零崎天识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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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崎天识。
零崎,一贼。
木下歌深深地吸了口气。
这就是她所一直在等待着的,结果。
果然是你么?
果然是你…啊…………
将右手微微缩进宽松的袖口,木下歌叹息:“已经决定了么?”
“是啊,没办法呢。”真濑一脸歉然。
“不过即使咱走了,也一定要一直保持联系,不要忘记咱呐。”接着真濑又用明朗的语气补充道。
“……那你要去哪里呢?”
“还不知道,但大概不会再上学了吧。”
“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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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织着沉默的,有一句没一句的问答。
一如往常一样,对原因毫不过问的交谈。
直到真濑喑开口发问。
聊了这么久之后的第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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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弹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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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一瞬间甚至无法掩盖惊慌的神情。
“从刚才开始,小歌不就一直在弹着什么么?不过到最后,好象还差一两个音的样子……不弹完么?”
“你……听得见么…………?”
“啊啊,咱的听力不错呐。的确也没到能称之为‘音’的地步。要说的话,大概就像电器启动时向外散发出的电磁波似的。那种程度的‘音’,咱还是能辨认出来的。”
正如真濑所说,她特意挑选了人耳听不到的波长进行弹奏,然而这样一来,这么做就完全失去了意义。
但是调律本身已经进行到最后。也就是说——“弹完最后一个音,你就会死。”
抹杀真濑喑的存在本身。
真濑眨眨眼:“小歌想杀了咱么?因为咱要走了?”
“我只是奉某人之命,得杀了你而已。”
“怎么听起来好象很无聊的样子……徇情也就罢了,因为别的什么人而不知不觉被小歌杀掉也太逊了吧。再怎么说,刚才也明明还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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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不介意死掉,但是比较喜欢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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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间,木下感到手中的琴弦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真濑喑身边的所有的音,一瞬间一齐散落。
木下歌甚至能感觉到她所编织的音,被其吞噬,被其撕裂,被其否认,被其拒绝,被其消弭,被其抹杀。
不容许任何一个音存在般。
真空般。
“——————”
木下歌张开嘴,却什么也问不出来。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会变成这样。
“咱不是说过讨厌吵的地方么?这样就安静多了。”
坐在桥栏上的少女,微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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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下忽然迅速后退,右手一扬,袖中便飞出数根弦线,并以一种奇异的弧形固定在她的面前。
森冷着脸拨动琴弦,两人之间的桥面上,开始逐渐迸裂出尺余宽的,长长的裂痕。
以这道裂痕为分界线,真濑喑一侧的桥面逐渐开始出现震荡。
“啊啦~小歌总是这么聪明,立刻就意识到只要拉开距离就不会被我所干涉呢。而且还能想到地震这种大范围攻击的方法。”终于从桥栏上起身,真濑喑带着一脸佩服的神情继续说道,“而且以小歌的谨慎,这裂缝应该也有什么玄机吧。”
手腕一甩,不知何时出现在手中的匕首直直飞向对面。然而中途在经过裂缝的上空时,空气中忽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匕首也随之停留在半空中。
“改变了空气密度么……真棒呐…………”真濑走上前,恰如观赏奇观般盯着悬空的匕首好一会,然后才恍然大悟似的咕哝着“啊啊忘记回收了哥哥给的东西要珍惜才行”将匕首拔下来收好。
终于,木下歌开口了。
“你还在………悠闲什么………………”
那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从不虚张声势的那家伙。
绝对,还有什么底牌。
真濑喑收敛了笑容。
没有任何表情地,将视线,投向她所在的方向。
“……小歌你,怎么看音乐这东西?”
“你这家伙——”
“我一直觉得,人是无法演奏音乐的呦。”真濑轻飘飘地打断木下歌,“凭什么认为自己击打的节奏就是节奏,凭什么认为自己弹出的多(读dou音)就是多?”
“——只不过是相似而已嘛,就这么随随便便认同了?”
没有质问般地抬高声调,也没有留下任人辩驳的时间,真濑喑继续说道:“人的错觉姑且不论,小歌你真的觉得,像手指的柔软度或是心跳的节奏之类的,完全不会影响到演奏么?”
露出一丝笑容,真濑将一直挂在肩上的挎包拉至身前:“果然这时候就要用顺手的东西啊。”
从中取出的,是让木下觉得过于眼熟的,一对刃轮。
“还记得么?在109逛街时买的那个装饰品。这一对就是照那个打造的呦。”
的确与单纯的装饰品不同,此时真濑喑手中的是拥有沉重锋锐的,真正的武器。
真濑满面笑容地注视着手上的武器,忽然将二者的双刃重重地相碰。
“铿——”
明明只是单纯的敲击声,木下歌却觉得自己手中正在弹奏的曲子瞬间被打乱。
“不觉得奇怪么小歌?为什么光凭这个对你的影响就这么大。”
本应该在炸雷声中亦不为所动的曲子。
那撞击声,仿佛是查知了弱点般地有效。
“因为我敲击的位置才是真正的节奏点呐。人类就是这样,只要没察觉到就怎样都好,然而一旦察觉,就变得连自己都骗不下去了。”仿佛要证明这句话般,真濑喑毫无阻碍地跨过桥中间的裂缝,来到木下面前。
仿佛才惊醒般,木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曲子已然失效。手指微动,七根琴弦从不同角度向真濑围拢,自己则向后退去。
身为理弦师的她,意识到已经到了必须放弃琴弦来保护自己的时候。
真濑只是失笑了一下。“看这对武器也应该知道我是近战类的吧。”
将沉重的刃轮,单纯地自头顶挥下。
只这样便击破七重封锁。
下一秒,木下歌觉得自己被数倍的重力狠狠地抛到地上。
弦线散落一地,双腕被骑跨在自己身上的真濑的双膝牢牢压制,刃轮轻若无物地抵在颈侧的动脉上。
这就是,所谓死局。与她的不同,不存在任何反抗的余地。
即使真濑脸上,依旧是那一成不变的温柔笑容。
——那对于木下歌来说,已经不存在任何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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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命般地仰望着真濑喑,木下忽然脱口说道:“喜欢我什么的……果然是骗我的吧…………”
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这话中简直像是要抛弃自尊的求饶意味,她无言的偏过头去,为自己的失言而后悔。
那或许只是羞愧于舍弃自尊也想要活下来的本能也说不定。
然而,真濑却诧异地眨了眨眼睛:“啊?为什么忽然这么问?咱一直都喜欢小歌啊。”
木下探询的目光重新集中在真濑喑脸上。
“被怀疑了么…………”
真濑喑有些伤脑筋的苦笑了一下。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吧。毕竟呐,
咱的温柔是骗你的体贴是骗你的单纯是骗你的迷糊是骗你的真诚是骗你的善良是骗你的宽容是骗你的开朗是骗你的快乐是骗你的悠闲是骗你的坦率是骗你的笨拙是骗你的淡然是骗你的沉静是骗你的乖巧是骗你的和善是骗你的诚恳是骗你的平凡是骗你的无防备是骗你的滥好人是骗你的你能看到的真濑喑这个存在全部全部都是骗你的。但是即使如此——”
真濑喑露出那个木下再熟悉不过的,温柔的笑容。
“惟有喜欢你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没有骗过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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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告白般的,温柔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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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半毁的大桥,颈间的寒芒,甚至友情的裂痕都不存在般地,温柔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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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如此,也要杀了我么?”仅仅是出于单纯的疑惑,木下歌问到。
“啊?即使什么?这两件事,不是完全没有关联的么?”
木下歌注视着她,哑口无言。
那个,真心不解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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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
数秒后,她明白了那句话所代表的真意。
大概对于真濑而言,对于身为“零崎”的真濑而言,杀人这种事,是唯一与任何事情都毫不冲突也互不搀杂的,最为单纯的存在。
如同生存对于生存本身般。
果然自己……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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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获得了最后的解答,木下感觉到体内的一切愤怒的不甘的喧嚣,都如潮水般平复了。
“谢谢你呐,喑。”她回以一个同样的微笑。“我也是,一样地喜欢你。”
“………………笨蛋小歌!”
“……啊?”头顶上的她,露出仿佛在忍耐什么的,怒气冲冲似的神情。
“真是……你还真是……永远在自己的事情上这么迟钝…………”
真濑忽然撤开了抵在木下颈间的刃轮,飞快地俯下身体。
木下歌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她的双唇与自己重叠,再迅速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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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又悲伤,寂寞又从容,以及永恒不变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温柔笑容。真濑喑带着那样的笑容注视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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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可是比你想象中的还要更加更加的,喜欢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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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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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刃轮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