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春日的夜晚，当忍鱼，也就是十六娘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奈何街两旁的迷桃树都开了花，风一吹，粉嫩的花瓣就会飞舞起来，像是飞在空中的粉红色雨滴。整条街都繁华着，喧闹着，春梦阁外车马来往穿梭，穿着华丽的人神鬼妖纷纷从装饰精美的车子上下来，被招呼进去。春梦阁里的姑娘们笑着迎上去，客人中有的是新人，有的是旧客，但一个个都被姑娘们的美貌和妩媚迷得团团转。这些男子们，不论是人还是神，都是身份尊贵者。他们来到这里一掷千金，只为买得一夜欢情。今夜的露水夫妻，明日便成陌路之人。甚至有些人以后永远都没有机会再到这里来，毕竟，奈何街并不是条普通的花街柳巷，不是有钱就能来的。
十六娘从闺阁的窗子向外望，望到这一幕时便不禁想到明日不知今夜与自己同床共枕之人会在何处。看到姐妹们那副欢颜，不知是强装出来的还是发自内心的，十六娘心下感到一阵轻微的悲伤。她长叹一口，准备合上窗子。她是这奈何街鼎鼎有名的花魁，春梦阁的妈妈是轻易不会让她抛头露面的。除非有大人物来，又特别点了她的名字，妈妈才会把她唤下来接客，所以她平日倒也落得个清闲。就在她要合上窗子的一刹那，她的余光瞥到一个生面孔。那是个清秀的书生，跟在一位大官人身后。她认得那个大官人，那是少数几个被妈妈当做贵人招呼的人类之一，是当今人间皇上身边的红人。他身后的那位同样绫罗绸缎的公子是他的独子。那个书生就走在那位公子身边，公子身穿的粉红底群雀闹春丝绸长袍与书生身上的玄清素色长袍形成了新明对比，公子手中玩弄着一把折扇，嘴上不停对书生说着什么，时不时还用扇子对姑娘们指指点点，似乎在向他介绍这些姑娘。
“十六娘，快下来，赵大人来了。”楼下的嘈杂声中传来了妈妈的清脆喊声。
她略补了些胭脂，又把自己平日舍不得涂的丁香水涂了一点在脖颈两侧和手腕上。当她下楼来时，赵大人、赵公子、书生和他们身后跟随的一干人等早已被春梦阁的姑娘们给围了起来，妈妈正在那里和赵大人说笑着。
“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啊。”看到十六娘后，赵大人随口说了一句。
“您真是太抬举妾身这女儿了，因为她是妾身亲生的，又是最小的，所以就被妾身和她姐姐们给宠坏了。上次失手跌了您的酒盏后，妾身可是好好地说了她一回。”春梦阁的老鸨边说着边把十六娘推到赵大人和赵公子中间。那赵公子看到十六娘后眼睛一亮，急忙对一旁的书生说道：“义仍兄，这就是我跟你说的这春梦阁里的当家花魁，十六娘，今年正是二八年华呢，论姿色、秉性、才情，都要把她那一干姐姐给比下去了。”
“公子您别这么说，十六娘还只是个丫头片子，不懂事呢。不然也不会失手打了赵大人的酒盏。”
“你这女人真是没劲，干嘛张口闭口的提那件事。十六娘既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我又怎会和一个孩子计较。”赵大人装出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拍着胸脯说道。
“诶有，那是您大人有大量，不和她小孩子一般计较。”
十六娘根本就不理会这些，此刻，她的心里眼里只有那个书生。老鸨看到十六娘只看着那个书生，便也打量着那个书生问道：“敢问这位公子是？”
“嗨，瞧我这个记性，倒把今晚最重要的人给忘了。这位是汤先生。”
那书生恭敬地略一低头：“在下汤显祖，临川人士。”
“这次全靠汤先生指点，犬子才得以高中榜眼。所以我这次才把汤先生带来，你可一定要把我的这位贵客招待好啊。”
“瞧您说的，这春梦阁上上下下的好姑娘多得是，不怕找不到汤先生喜欢的，就怕到时候汤先生要挑花了眼呢。”老鸨得意地看着那个明显是头一次来这种地方的青涩男子，“汤先生，您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是喜欢瘦似飞燕的呢，还是丰如玉环的？”
听到老鸨子这么一问，书生马上就红了脸。
“一切都听赵大人安排吧。”最后，他尴尬地挤出了一句话。
“听我的安排，那就要十六娘、胧影和闭月吧。”
听到赵大人说出自己的名字，名叫胧影和闭月的两个姑娘马上站了出来。两个人都穿着白色内袍，胧影外面套了一件紫红色的薄纱，上面洒满了白色的碎花；闭月则套了一件深蓝底的丝绸褙，下摆上绣了一副云遮月。
“赵大人安排鬼妓，就不怕伤阳气？”老鸨子担心地看了看那个胧影和闭月。
“不碍事，我这身上佩着马仙人给我的辟邪玉牌，就算亲近鬼妓也不会伤到我的阳气。”赵大人摆了摆手，径直走到闭月身边将那看着只剩下一把骨头似的美人搂入怀中。
老鸨子给他们三人摆下了丰盛的酒宴，席间有不少姑娘歌舞助兴。最后轮到了十六娘了，十六娘抱了一只琵琶，坐在一只檀香木六角木凳上。
“赵大人今日想听什么曲？”坐在赵大人旁边的老鸨细密着一双狐眼问道。
“就让汤先生点吧。”
一直低头闷坐着的书生被这么猛地一说，突然紧张起来。他之前一直不敢抬头看那些唱歌跳舞的姑娘们，此时才终于鼓起勇气第一次抬头看了看坐在面前的十六娘。他的眼睛刚好对上她的双眼，那一双世间女子所没有的清澈透底的琥铂色眼眸中透出丝丝暖意和柔情，几乎要将他的心神迷住。
“长恨歌吧。”
这也是十六娘最喜欢的曲。
十六娘波动琴弦，琴音汩汩而出，陪着她那天籁似的声音，全场宾客都安静下来，只为听她一人的歌声。歌罢，赵大人打了个打哈欠。
“我看我们今夜就先回去吧。”
“赵大人何不就留在这里过夜呢？”
“明日还要上朝，你这里离皇宫太过遥远，若是在这里过夜，为了赶上明日的早朝，怕是半夜就要起身啊。”
“那妾身就恭送赵大人。”
“荣儿，你就陪汤先生在这里住一晚吧。”赵大人说完便带着十几个随从离开了春梦阁。老鸨向十六娘使了个眼色后也跟了出去。
“赵公子、汤公子，还有何吩咐？”十六娘恭敬地行了个万福礼问道。
“我看义仍兄也累了，不如就先休息吧。”赵公子边说边想搂住面前的十六娘。今夜的她比他以前看到时温存了许多，因此也更撩拨起了他的心弦。十六娘不动声色地躲开了赵公子的双手，一转身唤来了刚刚赵大人挑中的两名鬼妓。
“胧影、闭月，今日就由你们来伺候赵公子和汤公子入寝吧。我会吩咐丫头准备好寝具的。”说完十六娘顺势就要走，却被赵公子一把抓住。
“这次我和义仍兄都没戴辟邪玉佩，等下次戴了再让她们陪吧。”赵公子的口气中半是玩笑半是认真，他手上一使劲，猛地把十六娘拽入自己的怀中，惹得一旁的胧影有些不快，“而且小爷我今天谁都不要，就想让十六娘你来陪。”说着，赵公子的另一只手探向十六娘的身体，却在未碰触之前被十六娘给抓住了。十六娘虽是女子，力道却比赵公子大得多，这一抓，竟还把赵公子抓得有些疼。赵公子吃了这一疼，想起父亲曾告诉过他这春梦阁里的妓女并非人，而是妖鬼所化，心下便起了一丝恐惧，将手收了回去。
“既是这样，那就让奴家的两个姐姐来陪吧。”
“这春梦阁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当家了？”不知何时，折回来的老鸨已经站在那里了，一双狐眼瞪得溜圆。春梦阁上下都知道，老鸨每每露出这副表情时，必是心里非常生气的时候。而能惹得她如此生气的，也只有这个几乎处处与她作对的十六娘。
“赵公子既叫了你来陪，便是抬举你了。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十六娘像没听到似的，径直走开了，老鸨气得只能干瞪着眼，现在还有贵客在场，她还不能动手惩罚十六娘。
“赵公子，我让八娘、九娘来吧。”老鸨转过身来，马上换上一副笑颜说道。
赵公子虽愤愤不平，但也奈何不得。他知道，春梦阁的老鸨对他如此恭敬全是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实际上，老鸨并不真把他看成贵客，因此她无论如何也不会逆着自己亲女儿的意愿去叫她陪他的。
“那也不错，好久没和这对孪生姐妹见面了，我还真有点想她们。”赵公子马上就着老鸨递来的这个台阶下来了，同时还故作潇洒地摇了摇折扇，看了看一旁的书生。
“这八娘、九娘也要算春梦阁里数一数二的，虽不及十六娘，不过也是绝世佳人呐。”
赵公子话音未落，八娘、九娘早就一左一右立在了赵公子身边。
“赵公子真是的，到现在才来找奴家，好生让奴家伤心呐。”八娘娇声嗔怒着，一个劲儿地往赵公子怀里靠。赵公子顺势搂住了她，另一只手则把九娘稍稍推了推，推到书生身边。
“汤公子，今夜就让奴家来伺候您吧。保证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九娘伸出一根玉指，探向书生的胸口，在触到胸口的肌肤后，九娘的手指在他的胸口上上上下下地来回轻划着。
“姑娘，汤某近日也先回去了，告辞。”书生在被如此戏弄后，倒没有显出怎样的脸红心跳，却镇定自若地起身告辞了。这把赵公子、老鸨、九娘和一干人等看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书生扬长而去，老鸨这才醒悟过来，急忙追上。
“真是的，不就是个穷书生嘛，有什么了不起的。”九娘被冷落在了后面，不高兴地嘟哝着。
“九妹，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中用了，连个穷书生都厌弃你了。”八娘躲在赵公子的怀里嘲弄着被抛弃的妹妹。
“要你管，你只管伺候好赵公子就是了。”九娘气得转身离开了。
“赵公子，咱们去休息吧，别管他们了。”八娘拽了拽赵公子的胸襟，赵公子心领神会地将八娘打横一抱，上了楼。八娘被如此一抱，开心得尖声叫了两声。
再说那书生出了春梦阁后，发现自己竟置身于一大片荒冢之间。回头看去，自己刚刚离开的地方不过是个阴森破烂的庙宇，上高书着“兰若寺”三字。他正纳闷自己怎么会在这里时，突然一双手抓住了他的脚踝。书生低头一看，那竟是双从地下伸出的两只白骨枯爪。这一看，书生吓得两眼一翻白，昏死过去了。待他再次醒来时，发现已是天明，自己也正躺在自己的睡床上。昨日经历的一切，竟仿若梦境，甚至比梦境还模糊朦胧。他想不起来自己昨日是如何跟随赵家父子去了一个叫春梦阁的地方，又是如何从那里回来的。唯一记得起来的，便是那一双透彻的琥铂色双眸。
从那以后，他找过赵家父子，想向他们询问当晚的事。可赵家父子从那以后，根本就不见他。他也曾试着回想那晚的经历，可就是想不起来蛛丝马迹。他只能想到自己同赵家父子坐上了一辆装饰得很精美的马车，再往下的就想不起来了。不过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只要还记得那个名为十六娘的女子便足够了。第一眼见到她时，他就知道她便是自己一直在寻找的女子。她清丽纯洁得犹如芙蓉，她的眼底藏着千万缕情思，每一根情思都纤细而敏感，蕴含着无限的挚爱浓情。只待那心上人出现，这千万缕情思便会化为最长远最坚韧的红线，紧紧地将二人的心系在一起。就这样绑缚着彼此，直到地老天荒的那一天。
对十六娘的那一瞥是如此牵动着书生的心弦，以至于一年后书生竟因这一瞥而写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曲本。他为这曲本取名为《紫钗记》，因为那晚，她头上插的就是一只紫琉璃的燕钗。可这《紫钗记》写到一半便写不下去了，书生不知要如何安排故事中这一对男女的结局，不知是该让他们因错过而就此永远分开还是该让冥冥中的姻缘指引着他们团聚？他想了很久却仍不得要领，最后他终于明白了，这个答案只有她能给他。因为剧中的男女正是他们二人的化身，那一夜的相聚只给出了故事的前半，只有再次见到她，他才能知道故事的结局。可要如何才能再见到她呢？一夜，书生正为此苦恼着，忽听到一阵开门声。他以为是风吹开了门，因此当他看到自己朝思夜想的女子就站在自己眼前时，吃了一大惊。
“怎、怎、怎么是你？”他惊讶得都合不上嘴了。
十六娘分明就站在他面前，穿着一件粉色底子的春意闹枝褙，发髻上插着一根白玉簪，另一边别着一朵粉红色的牡丹花。比他第一次看到她时，少了一份妖娆魅惑，却多了十分清丽可人。她捧出一本诗集，笑着说道：
“汤公子，今日奴家是来向您请教诗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