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后,十六娘就总在晚上拜访汤公子,先是向他请教诗,然后是词,再然后是曲。汤显祖每每写了新曲子,总会第一个拿给十六娘看。十六娘将曲词拿回去后,就开始废寝忘食地练习。
“妈妈,十六娘最近好像总有事瞒着我们。”一日春梦阁的女子们在一起沐浴更衣时,八娘突然开口提起了十六娘最近的不寻常之态。
老鸨子并未开口,只是狠命地抽着烟。
“我看十六大姐该不会是看上了上次来的那个白面书生了吧。”一旁一个新来的鬼妓也插了进来。
她这一说,倒惹得八娘瞪了她一眼。
“小孩子家家的,不知道不要乱说。”
“你叫她不要乱说,可你未必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吧。”老鸨子眯缝起那双丹凤眼,眼珠子溜向八娘。
八娘叫老鸨子如此一说,也不好开口再说什么了。
夜晚的奈何街热闹非凡,而白天的奈何街就冷清得有些可怕了。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萧瑟的风呼号地在这条街上来回地跑着,似乎永不知疲倦。
春梦阁里的女子们也都闲得很,大家只好自己找些乐子。八娘找来一个聊得来的鬼妓一块玩双陆,玩着玩着又开始聊起十六娘的事。
“十六妹肯定是看上那个书生了,你看她这几天竟抱着琵琶唱曲子,什么都不干了。”
“十六娘若真喜欢他,也是好事一桩啊。”那鬼妓轻笑了笑。
“好什么啊,要是她也像紫苏姐姐那样该怎么办啊。”八娘瞪了鬼妓一眼,随手推开了双陆。
“不玩了?”那鬼妓略有些惊诧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又回过头仔细地看了看棋盘,“噗,八姐姐你总是这样,快到要输的时候就不玩了。”
八娘站了起来,走到矮几旁一下子躺到一堆丝绸软垫中。一手支着头,一手去拿放在矮几上的蜜饯果子。
“紫苏姐姐当年到底出了什么事?自我来到春梦阁后,就未曾见过她。后来听大家说,是早就过世了。”鬼妓也推开了棋盘,坐到了八娘旁边。
“小点声,只是妈妈的一块心病,她不让大家谈紫苏的事。”
越不让谈,鬼妓就越好奇,越要听这个紫苏的故事。八娘见旁边也没人,姐妹们此时不是在房中睡觉,就是梳洗打扮。
“紫苏是我们的大姐,是妈妈的掌上明珠,早些年是这里的花魁。那时候十六娘还是个小不点呢。后来紫苏喜欢上了一个凡人,非要跟他在一起。妈妈总觉得那个人不可靠,就千方百计地阻拦,后来紫苏是又哭又闹,最后还用自己的性命来威胁妈妈。妈妈实在拗不过她,就由她去了。从这奈何街里出去的,不论是妖还是鬼,都必须与凡人在天地面前拜为夫妻才能在凡间长久地生活。”
“这又是为何?”
“没有凡人的庇护,咱们迟早有一天会被那些在凡间生活的方士、和尚、老道什么的给盯上,最后反正不是被杀就是被收了作奴仆。紫苏姐姐就是太相信那个人了,结果出去后那个人马上就把她给抛弃了。后来我听说紫苏姐姐因为忍受不了这个,发了失心疯,后来被不知是哪里的高人给杀了。”说到这里,八娘叹了口气,“紫苏姐姐死得真可怜啊。”
那鬼妓听了,也是一哆嗦:“男人有什么好的,我巴不得在这奈何街里过一辈子呢。”
“可现在十六娘也要步紫苏姐姐的后尘啊。”
一日,十六娘正在房中练习汤公子新写的《丑奴儿》,忽听老鸨子在门外轻轻唤她的名字。
“十六娘,是妈妈。”
十六娘急忙将汤公子的手稿藏到梳妆柜子里,略整理了一下散发,起身去开门。门开后,老鸨子笑吟吟地走进来,若无其事地在八仙桌旁坐下。
“妈妈有什么事吗?”十六娘生怕老鸨子发现她在偷练汤公子写的曲子,因此有些心虚。
“没什么,看看我儿在干什么。”老鸨子只是看着十六娘的脸,温柔地笑着,并未露出任何怀疑的表情。
“我?我没干什么呀。”可老鸨子越是这么笑着,十六娘心里越是紧张。她局促地站在老鸨子对面。
“坐呀,我儿,今日妈妈来是有一样东西要给你。”说着,老鸨子从怀里掏出紫苏的那根紫玉步摇。
十六娘一看到那根步摇,眼睛一亮:“这不是和我的那根紫玉步摇一模一样吗?”
“怎么可能不一样呢,这两支紫玉簪原本就是一对啊。这是你紫苏姐姐还在世时我亲自给她订制的。后来她撇下妈妈跟那个负心人去了凡间,临走时,她拿走了一根,留下了一根,说是我要是想她了,看着这根发簪就只当看到她了。”想及伤心处,老鸨子的眼中有些湿润了。
“那怎么现在都在妈妈这里呢?”
“后来那个负心人抛下你姐姐,紫苏受不了,就失心疯了,后来被一个臭道士给杀了。这簪子也是辗转了好几次,才又回到这里。”老鸨子把簪子轻轻放到十六娘手里,用袖子拭了拭眼角的泪。
十六娘从未听母亲提起过大姐的遭遇,如今听到了,没想到竟是这么凄惨。
“我儿啊,妈妈知道你也看上了一个凡人,而且很爱他。可妈妈不想你走上紫苏的老路啊。”老鸨子情不自禁地伸出手,隔着桌子拉住了女儿的胳膊。
十六娘一听这个,就知道老鸨子已经知道了她和汤公子的事,而且反对他们在一起。
“我不会走上姐姐的老路的。”她挣脱了母亲的手,拿着那根簪子退到了窗边。
“你怎么就能肯定那个姓汤的不会像当年那个姓范的那样?”十六娘的这个反应是老鸨子意料之中的,她今日决定了,一定要让女儿回心转意。
“我不知道那个姓范的公子是什么人,可我知道汤公子绝对不会抛下我的!”十六娘圆睁着一双杏眼,和当年同老鸨子据理力争的紫苏像透了。
“哼。”老鸨子冷笑了一声,“当年你姐姐也是这么跟我说的,结果她走了没到一年,就被那个范公子给丢下了。”
“汤公子是个好人,他从不把我当狐妖看,也不把我当轻薄之人看。”十六娘把那根簪子紧紧攥在手中。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凭什么说他是好人。说不定他只是拿那些甜言蜜语哄骗你,你连这也信?”老鸨子依旧冷冷地看着有些暴躁的女儿。
十六娘冲到梳妆柜子前,用力打开柜子,从里面掏出厚厚一叠的手稿,双手颤抖地把它们捧到老鸨子面前。
“这些,这些都是他写给我的曲子,没有一首不是情真意切的。能写出这样曲子的人,怎么会骗我呢。”一想到母亲竟然会怀疑那个几乎有些痴情的汤公子,十六娘就觉得满腹的委屈。
“我就说你还太小,不懂这世道。男人但凡有点才气,这种酸曲子要多少就能写多少。别说是这些酸曲子了,就是海誓山盟都能背出一大堆。当年你紫苏姐姐也是被这些酸诗弄得丢了魂似的,非要跟他走。结果,还不到一年,那个人就把这些海誓山盟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可你那个傻姐姐忘不了,就是因为忘不了,所以才疯了。”说道这里,老鸨子也有些动怒了,每次只要一扯到紫苏身上,她总不能自持。
十六娘的骄傲被老鸨子的话给狠狠刺痛了,她气得脸色煞白,浑身不住地哆嗦。最后,她意识到手里仍旧拿着母亲给她的簪子,她一把把簪子丢回到桌子上,从屋里跑了出去。
自那以后,老鸨子连着几天,白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盯着那根簪子发愁。她的这些女儿里,属十六娘和紫苏最像,两个人不论是长相,性格还是喜好,都没差多少。尤其是这一根筋的劲儿,十六娘和紫苏更是一模一样,都认死理,又爱钻牛角尖。她最担心的就是十六娘会像她姐姐那样,爱上了一个不值得爱的男子,最后毁掉了自己的一生。结果,这样的事还是发生了。
看来,十六娘也会像紫苏那样,不论她怎么劝都不会听她的。
但这次决不能再像上次那样,十六娘绝对不能离开春梦阁,更别说离开这奈何街了。可在这里发愁也没用,以十六娘的性格,说不定现在就在谋划着怎么从春梦阁偷跑出去呢。与其在这里听任一切发生,不如先在那个男人身上想想办法。如果那个汤公子自己能放下十六娘,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只是,照现在这个架势看,要那姓汤的主动承认说不喜欢十六娘,还是不大可能的。要定个周密的计谋才行。
老鸨子派在春梦阁里专事送信的梦神童子到汤公子的梦中,把自己要请他再来春梦阁的事情告诉他。然后她亲自坐着车子前去阴阳相交之处去接汤公子。这次汤公子看到她,远远地就拜了三拜。待走近后,又要拜。老鸨子急忙笑着把他扶起来。
“汤公子如此客气,妾身可怎么受得起。”
汤显祖没说什么,只是红着脸,将手里的一个小包裹捧到老鸨子面前。
“请再受小生一拜。”说完,还是坚持把刚刚没完成的那一拜给拜完了。
看到这里,老鸨子心想:唉,这真是一根筋的碰到一根筋的了。
上车后,老鸨子便开始问起来,从家业,祖上,一直问到现在在做何营生。简直比人口调查还要细致得多。汤显祖也不觉得烦,耐心又谦恭地一一答了。最后,老鸨子终于谈起了他的家室。
“不知汤公子是否已经娶亲了?”
“小生还未娶亲。”说到这里,汤显祖的脸又红了。
“不知可否有中意的女子?”
汤显祖听到这句话,沉默了很久。
“有。”最后,他很确定地说出了这个字。
听到这里,老鸨子的心里就是一震。
“汤公子可否有兴趣听听妾身另一个女儿的故事。”汤显祖以为老鸨子会接着问他他的意中人是谁,可老鸨子把话锋一转,竟又提起一个叫紫苏的姑娘。
最后,彩车摇摇晃晃地停了下来,紫苏的故事也讲完了。汤显祖一直都默默地听老鸨子讲着,待老鸨子讲完后,也是一言不发,显得心事重重的。
“妾身活了八百年,这八百年可不是白活的。公子和小女的事妾身早就知道了,可妾身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意你们的事,不为别的,妾身只是不想让十六娘和她那苦命的姐姐一样。公子是个聪明人,话说到这里你也该明白了。”
“汤某不才,又无祖业,身无长物,腹中之略有一些诗书而已。可小生对十六娘姐姐是一片真心,虽给不了她锦衣玉食的日子,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还是可以的。”说着,汤显祖的眼中又露出那种执著的神情。
老鸨子叹了口气:“汤公子,即便你是真心待我家十六娘,可毕竟人妖殊途,你的寿命连我们的一半都不到,哪日你若先她而去,你可想过剩下的日子十六娘要怎样度过?”
这一问,倒把汤显祖给问住了。是呀,人总有跨不过的地方,纵使他用情再深,也敌不过人终有一死啊。他死了不要紧,可十六娘该怎么办啊。
“汤公子,若你也和妾身一般珍视十六娘,就请你不要再同她来往了。妾身知道十六娘总偷偷去找你,所以,妾身特地做了这个,”说着,老鸨子把手伸进宽大的衣袖中,掏出一个绣着牡丹的香包,“把这个香包挂在门前,十六娘就找不到你了。”
汤显祖看着那个巧夺天工的绣工,心情却异常沉重,他知道,接下这个香包就意味着要彻底放弃他的挚爱。香包虽小,但此刻在他眼中却重千斤。
老鸨子看汤显祖尚在犹豫,就拉过他的手,把香包强行塞入他的掌心。
“这也是为了十六娘啊。”说完,她深深地看了一眼陷入痛苦中的汤显祖,转身下车了。
过了许久,汤显祖仍在犹豫,在听了这么多事情后,他到底还要不要跟十六娘见面。先前那股要见心上人的高兴劲儿已经被痛苦和犹疑替代,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十六娘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