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军用吉普车在路面上行驶。由于路基塌陷的缘故,尽管司机始终注意避开那些可能会让车辆侧翻的沟壑,但是车体仍然被颠簸的不轻,不断发出沉闷的“咣咣”声。里面的东西也同样在跟着摇晃。
可可利亚坐在车的后排座位上,金色的卷发被一圈圈的绷带包得严严实实,让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印度的耍蛇艺人。脑后的那一块绷带突出地鼓起着,她还可以感到隐隐的疼痛。在车辆爬出一个较宽的沟壑的时候,车辆的颠簸让里面的人把脑袋都结结实实地撞在车顶上。可可利亚不由得咬了咬下嘴唇,好忍从后脑处传来的又一阵疼痛。
“抱歉,长官。。。”为她开车的是个叫谢尔盖的高个小伙子。给人的第一眼印象就是那种刚入伍没多久,还没有上过战场喜欢开玩笑的新兵。他带着些略有愧疚的微笑向可可利亚道歉——可可利亚在出院之后,借着自己在东边比特罗夫将军部队这里中校的身份照例去一个连队视察了一番。虽然她向来很讨厌那些阳奉阴违巴结讨好自己的下级军官,但是介于这次脑袋上的一个大包,她也就没有拒绝那个连长派专车把自己送回来的请求。
“别道歉,好好开车。”可可利亚似乎连嘴巴上的力气都不愿意出,说话的声音仅限于自己可以听见。如果换成平时,不管给她开车的司机是哪位,可可利就直接张口骂人了。她才不会因为一个小伙子所谓善意的微笑而把气消掉。但是挨了一闷棍之后,她的锐气似乎也被打掉了不少,现在也只是感觉有点有气无力地原谅了这个年轻小伙子的冒失。在医院的床上躺了一个月,没了酒精的日子她先是感觉异常难熬,之后到逐渐习惯之后她就感觉自己原本暴躁易怒的性格也被磨掉部分棱角。想发火也发不出。
道路两旁一望无际的铁灰色荒原开始逐渐被树木覆盖了,车子钻进茂密的树叶里。周围自然生长高大针叶状树木遮住了阳光,有些枝条刮擦着车顶,车轮压在道路中间的黄线上。森林公路也很久没有重新修整了,毕竟在占山为王称霸一方的军阀手里,也很少有余力去管理这么微不足道的事情。在富饶的,靠近神州东北地区的符拉迪沃斯托克,比特罗夫将军能做到的最好的局面也只能是让民众可以比较安逸地生活。而这和西部那些一个接一个堆叠起来的贫民区相比,已经算得上是天堂。
“长官,您为什么要把孤儿院开到这里,靠近城市不是更方便一些吗?”
“因为这里比较安静一些,我觉得孩子们会喜欢。”可可利亚把手支在车窗的边缘上,眼睛有些漫不经心地瞟着窗外的树木枝叶。“你难道就这么在意我开孤儿院的事,很特别吗?”
“的确。。。”谢尔盖感觉有种被看穿的感觉,但他感觉到可可利亚的语气里并没有什么恶意。“军官们都喜欢钱,要么就是伏特加酒,或者玩赌博玩女人。。。总之都是那些看起来百害而无一利的东西,像您这样能够开孤儿院收养无家可归的孩子的军官,我还是第一次见。”
“你信教吗?听起来你不喜欢喝酒赌博。”虽然军队里不乏有些东正教徒,但士兵们都普遍拥有他举出的那些恶习。像谢尔盖这样的可可利亚还是第一次见。她感觉像这样的人应该去教堂里当牧师,哄一哄那些老头老太太。
“我是,长官。”他把左手从方向盘上挪开,在左胸的口袋里面掏出一本小小的俄文版《圣经》,“我平时都把这个带在身上。”
“那你为什么要来参军?”可可利亚乜斜着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小伙子脸上的表情。“别忘了上帝十诫的第一条就是'不可杀人'。”
“我还没有摸过枪,参军之前我是开货车的。虽然现在开的车小了一点,但是没什么特别大的问题。这里的工资可比拉货赚的钱多。。。长官,您是东正教徒吗?”
“你觉得我像吗?”她笑着反问谢尔盖,“我可是个注定要下地狱的人啊。”
“上帝不会让您下地狱的,”他也笑着对可可利亚说,“只要人愿意去向着善良的方向行进,那么不论什么样的人,他都是与圣人没有区别的。”
“或许吧,”可可利亚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的树枝。“如果善良真的是可以自己去获得的话。。。”
“长官,您有听说过一个神州人吗?叫王阳明。”
“没有,”可可利亚也没有觉得是被轻视,“在苏联时代我们读不到这些东西。”
“他是个哲学家,他认为人生来就是善良的。一个人如果能够发明本心,深刻地反省自我并且发掘自己内心原本就存在的善良,那么就可以成为圣人。”
“听起来和忏悔没什么区别。”
“是,但是古代的神州是没有基督教及其教宗的。对于我们这些信教的人来说,上帝就是一切的行动指南;而对于常人来说,他们所依靠的就是自己的内心。只要人的内心是善良的,那么无论他犯下什么样的罪恶,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但是忏悔改变不了事实,就好像你杀了人,如果光是忏悔就可以让人死而复生的话。那么杀戮就会没有成本。”
“所以忏悔是一方面,光是忏悔而不去赎罪的,上帝照样不会饶恕这样的人。人得救不能光靠信仰,还要行动起来。否则再怎么去圣像下忏悔,那人的内心也绝对不会饶恕他的错误。'问心无愧'才是第一位的。。。”谢尔盖滔滔不绝地叙述完自己的那一套之后,见可可利亚也没有再想搭理他的意思,也就很自动地只是开车了。
吉普车穿过一大片茂密的森林,前面的树木变得稀疏了不少,这些都是人工砍伐的结果。“快到了,”可可利亚提醒他,“慢一点。”
再行驶一段距离,上过灰色油漆的铸铁大门出现在路的右边。白色整齐的围墙顺着大门将一小片土地包围在其中,大门的上方是同样铁铸成的,这一小片土地的名字镶嵌在上方——可可利亚孤儿院。
大门口的警卫是个驼着背的老人。他身上披着一件已经陈旧不堪的军大衣,那应该是苏联时代所留下来的印记。谢尔盖打量着老人慢吞吞地走过来为他们开了大门,期间老人抬起头来的时候,目光在他领口的列兵军衔和身上整齐的制服上停留了几秒钟。接着又快速地把头挪开,走进自己的那个警卫亭里去了。
“在苏联时代这些退伍老兵们还根本不需要愁生活的问题,国家都会发给他们补助。”可可利亚在一旁为谢尔盖做注解,“只是苏联垮了,新的政府根本不愿承认他们的老兵身份,他们有些也不得不继续出来找工作来勉强维持生活。”
“怎么会?卫国战争老兵现在都还是可以领到补助的啊。。。他们不是还可以去参加游行吗?”
“你说的那些老兵大部分都入土为安了,就算是活着的人,也都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政府尊重那些在卫国战争里作出贡献的老兵,并不代表他们就会尊重所有的。”可可利亚指了指门口的方向,“在卫国战争的时候,这位老人家还没有出生。”
“那他是。。。”
“当时神州和苏联的边境关系不好,在1962年双方在珍宝岛打了一仗。你没有听说过这场战争很正常。现在你也看到了,他只能靠给人看大门来养活自己。不过孩子们都很喜欢他,他的确也做得不错,孤儿院到现在平安无事。”
谢尔盖含糊着点了点头,接着切换到倒车档,把车停到用白漆标注出来的位置里。然后转动半周车钥匙熄了火。他从驾驶座上轻快地跳下来,顺手理了理自己衣服上的皱褶。可可利亚也跟着推开车门,军靴的后跟踏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舒伯特轻快的《鳟鱼》在孤儿院里响起,一两个小节之后就戛然而止。“看来刚好赶上,”可可利亚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她们下课了,先帮我把后面的东西拿出来吧。”
谢尔盖左右两只手都提着大号的购物袋,跟在可可利亚的后面走进了楼。借着旁边这个为她开车的小伙子的便利,可可利亚买来的东西也就用不着她自己动手去拎着。只是这些东西的分量属实不轻,谢尔盖勉强把它们提到了二楼。楼梯上铺着的地毯还险些让他滑倒。
“可可利亚妈妈!”
一个穿着淡褐色制服裙的女孩子从走廊尽头的房间里出来。看见楼梯口的身影,认出可可利亚之后就朝着这里跑过来,一把扑到可可利亚的怀里。
“萝莎莉娅。”她叫出女孩的名字,颇为疼爱地摸着她贴在自己胸口的小脑袋。“最近学习怎么样,我不在的时候你有好好吃饭吗?”
“有啊有啊当然有啦!妈妈不在的时候我可没有再惹祸了。。。”一头粉毛的女孩呲着牙,回答里透露出像她这个年龄该有的,面对大人的不耐烦来。谢尔盖觉得这个小丫头平时也一定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否则可可利亚也就不会这么发问了。“大家快来啊,可可利亚妈妈来看我们了!”
大概三十多个和萝莎莉娅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们从教室里鱼贯而出,占据了几乎半条走廊。随着她们逐渐向这里靠近,女孩子们把可可利亚和谢尔盖围得水泄不通,还有些没发靠近的,也站在楼梯上试图挤进来。走廊里被女孩子们闹哄哄的欢笑声和“可可利亚妈妈”所填充,仿佛对于她们来说是什么盛大的节日。可可利亚则看着那些抬起的小脑袋瓜,“杏呢?”她扫视了一圈周围的女孩子,“怎么没看见她?”
“她还在音乐教室里。。。”一个淡蓝色头发的女孩木木地抬起头来回答可可利亚,“我去叫一下她。”
她小跑到走廊的尽头。过了一小会儿拉出来一个留着超短发,看起来有些小太妹架势的女孩子。她像是有些不情愿地走到那些女孩子的边缘,抬起眼睛瞥了下谢尔盖。谢尔盖则选择避开眼睛,他总觉得这个一言不发的女孩有些让自己压迫的感觉。。。与其说是叛逆,倒不妨说像是老练的猎手盯住猎物时的那种眼神更为贴切。就像自己以前见过的,冬天的狼一样。
“介绍一下吧。”可可利亚像是察觉到杏的目光,才想起来旁边枯站很久的谢尔盖来,“是这位大哥哥送我回来的,他叫谢尔盖。”谢尔盖也顺着可可利亚的介绍向着周围点头致意一圈,已经有些嘴甜的小女生,估计是为了讨可可利亚的欢心,开始叫“大哥哥好”了。他估计这些女孩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叫自己大哥哥显然可以说得过去。
“妈妈,你还给我们带礼物了吗?”萝莎莉娅很眼尖地瞥见了谢尔盖脚底下的两个大袋子。
“就知道瞒不过你。。。”她捏了一把萝莎莉娅的脸蛋才拉开袋子的拉链,两个袋子里装着都是包装十分精致的咖啡色毛呢裙。“秋天会很冷的,这里是我给你们按尺码买的衣服。”
女孩子们都被袋子里的东西吸引,她们一哄而上想要挤过来拿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把人群中间的谢尔盖弄得东倒西歪。他废了点力气才从里面出来,和可可利亚站在旁边看着她们欢天喜地地捧着包装盒端详。有几个手快的则已经把包装扔进了垃圾桶里,拿着毛呢裙在自己的身上比划大小。
“只有这些孩子吗?”谢尔盖和可可利亚一起走下楼梯。
“只有这些,”可可利亚摇了摇头,“我的资金也不是很充裕,本来想要考虑收养更多的孩子进来,但是这样就不得不降低平均的生活水平。我不愿意这样子。。。我希望在这里的每个孩子都可以快乐的度过童年,虽然很不公平,但是也只有这样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能资助长官您吗?”谢尔盖有些半开玩笑地说。
“”把你的薪水自己留着吧,那点钱就是杯水车薪,我可以自己想办法。。。”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虽然可能现在有点困难——快到午饭时间了,你吃完饭再回去吧。”
“不了,我只是执行命令而已,任务完成我就应该回去了。”谢尔盖推开教学楼的大门,把可可利亚留在里面。
“您是位善人,长官,上帝会保佑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