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周庄。
青灰色的天空中浮着几抹如浓墨晕出的阴云,不出须臾,便落起了雨来。
古朴的街道在濛濛烟雨的轻笼下,显得分外幽邃。雨珠滑出青灰色的檐瓦,沿着成排的垂花木柱,滴落在满布青苔的石板路上。早已剥尽了紫漆的花棂窗,也在雨雾的浸染下,浮起丝缕檀木的暗香。
我踏上石板路,四下放眼张望。
小镇沿着河道两岸,层层叠叠地排布着低矮的民居,清一色的全都是白墙青瓦,远眺去真的就如白色宣纸上的挥洒着的点点墨迹,似一巨幅山水画充满着整个视野。
这里,便是阿染选定的————约会地点。我本以为我们会在魔都的市中心来一场标准的现代情侣约会,没想到她心目中的约会却别具一格,充满着浓浓的古风韵味。
江南古镇的风韵并不只是小桥流水——古镇的人们一样保留着那历经千年依旧未改的淳朴气息。撑船的船夫们搭着行人,轻快的小舟穿梭于河道里;坐在满布青苔的河边石板上的妇人,双手探进河水里搓洗衣物;店铺的老翁满面笑容,向外地的来客介绍着古镇的土产。
攒满了古旧老宅的街道上,我驻足在一家并不惹眼的古董铺子前,把玩着一串檀木佛珠。我姑且是个手工爱好者,对于这些做工精细的小玩意有着天生的兴趣。
这佛珠的表面坑坑洼洼,似乎有些年代,不像是现代工艺制作成的物件。
而且不知为何,佛珠虽然是由木头制成,却是通身红色。
不料古董铺子的店家也是个侃爷,见我对这串珠子生了兴致,连忙开腔套近乎,夸了一通客人好眼光有见识云云,三两句便扯起了这串佛珠的来历。
“……据说这珠子是唐朝武宗时候传下来的,也算个地道的古董。它叫淬血珠,即浸过血的佛珠。传言佛家人被杀时,溅在佛珠上的血是洗不掉的,且那血色历久弥红。僧人生前元神会凭附于淬血珠上,恒久不散,而那珠子乃至串珠的绳子亦是千年不腐,永远保持着僧人死时的原貌,直至有人能从这珠子上参破他生前之憾,引渡其魂灵。”
若这店家所言不虚,自己手里这串珠子,定也蕴藏着一个悲戚的往事——我如此想着。
虽然作为一个现代人,我并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但至少对这些世间不可解之物,还是心存几分敬畏的。
“不过淬血珠在行道里一向被认作不吉利,行家散客都不看好,比起其他的珠玉古玩,销路要大打折扣,所以到头来才窝藏在我这不起眼的小店里。”店主挠挠头说道。
我端详这串珠子,发现它的特点还不单是颜色嫣红,每颗珠子表面还满布着均匀的划痕。
“……能在坚硬的紫檀木上划出这么多细密的凹痕,想必该是常年在砂石地上跌打磨损所致。这样推想,它的主人应是习武之人,多半是个武僧——而且,习练多年,武艺应该十分了得。”我脑中电转,推断道。
店家闻言拍手叫好。旋即他便根据上家卖主口口相传的民间故事,道出这珠子主人生前种种。
“……其时正值唐武宗兴师灭佛,中原掀起浩荡的废佛运动。这串佛珠的主人,便是苏州城外一座寺庙里的武僧,法号净澄。这座寺庙在当年已被官兵付之一炬,如今已难觅残迹。当时受令灭佛的折冲府官兵曾经攻入寺庙,武僧净澄誓死不屈,血战折冲府。他以一敌百,终究独木难支,最后被折冲校尉一剑刺死,血染佛珠,以身殉佛。他死后怨念难消,元神便附于佛珠之上,千百年来都不曾消散。”
“这些不过是后人的口口相述的传言罢了,可信度实在不高。”我淡淡一笑,“若珠子主人的经历果真如你所言,那上家持有这个珠子的人已是窥破其前世因缘的人,珠子主人的魂灵应得以超渡,佛珠的红色也该就此褪去才对,这与你先前所说,根本就自相矛盾。”
我说道,店家面露难色,但坚称这段故事大体无误,可能只是忽略了某个重要的细节。
低眉回看佛珠,我忽觉那一串珠子上,其中一颗的质地与其他的略有区别。
“阿煊,你在看什么呢?”
我正思忖着,只听有人自背后唤我。
阿染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我的背后,方才在小吃铺子里买的糯米糕团已被她吃了干净————
黑中透着些微绛色的长发如墨瀑般洗练,莹白脂蜡般雪腮映透出浅淡的晕红;玉魄般空灵的黑色眼瞳光洁如镜,倒映出我的整个身影,纤薄的粉唇上透着点点珠光,宛如淋过春雨的桃花瓣。
她的纤细身姿更如空谷幽兰,一袭玄黑色打底、红线镶边的束腰式国风Lolita加身,领口处打着红色的流苏绶带,黑红撞色的裙摆仿若一朵雍容的黑睡莲。单看设计或许会觉得这衣服华丽到有些浮夸,但一穿在她身上,就觉得恰到好处——可能是她的容貌本身就足够华丽了,所以即使穿着华丽的服饰,也并没有违和感。
总之就是超美的。美到犯规——不对,是美到犯法。
如绢的黑发衬着阿染雪色的脸颊,黑瞳里闪着慧黠的光,打量着我手里的那串珠子。
店家适时地将刚才的一番言谈转述给了阿染。看她生了兴致,我便将佛珠递给她,看她能瞧出什么端倪。
只见阿染眼波流转,不出片刻便一脸醒悟的样子。
“这里的这颗,是簪钗流苏上的珠子。”阿染敏锐地说道。
我诧异于阿染竟然如此迅速地发现并解答了他刚才的疑惑————想想也不奇怪,对于古代女子的饰品,我本就远远没有阿染熟稔。
托她的福,我的脑中已经找到了谜眼。
“这颗曾属于女子头饰上的珠子,却被混串在了佛珠之中,想来对那僧人意义非凡。珠子上的划痕细密更甚于佛珠,所以僧人持有这颗珠子要比整串佛珠更久。”我抽丝剥茧地分析演绎道,“不难想到,这珠子正是来自于在他出家之前,曾与他相好的女子所赠予他的发钗上。”
古人赠钗乃为定情,寓意共缔结发之好。既已得成美眷,又缘何遁入空门?
阿染的解释是那女子红颜薄命,不幸早逝。僧人故勘破红尘,剃发从释。
我思忖片刻,却并不太赞同这般推想。
既已看破红尘,为何还如此执迷?将钗珠混入佛珠中,就是为了不忘记,既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忘记,十多年佛门清修,又有何意义?他永远也戒不了贪嗔痴。
我继续寻思着佛珠主人出家的真正缘由。
若不为断尽情丝,却为何事?
他坚持习武多年,必是武艺高强,性情刚烈……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我的脑中有了一个推想。
于是,故事的轮廓也在我的脑海里,愈发地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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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昌年间,武宗废佛。举国上下,拆寺焚经,驱僧破塔。南朝四百八十迦蓝,佛身毁败,经籍散佚,钟磬销融,僧侣流离。
方丈净慧诵罢最后一句华严经,圆寂于菩萨像的莲台之前。围坐身侧的几个小沙弥禁止不住,失声号哭。
外头的禅院内金戈交鸣,折冲府与执杖武僧仍在酣战,慑人的血光将素来祥和的禅寺映照得狰狞而陌生。
净澄面色苍白如纸,手捻佛珠,默诵心经。然而那些早该烂熟于胸的经文,此刻在口中却变得支离破碎,不成句章。
倏然之间,一个武僧的身躯撞破佛堂的门扉,跌落在菩萨的金身之前。被刀刃刺穿的下腹涌出汩汩鲜血,涂画在石板地上,触目惊心。
净澄,莫要出手,莫要出手。十二年前的罪业,你若再次重蹈,便是佛也再无法渡你————净慧圆寂前的嘱咐犹在耳畔,如同锁心法咒般,将净澄的手脚紧紧捆缚。
净澄身躯陡然一震,怒目圆瞠,手中的那串佛珠猝然断裂,散作一地。
梵音佛语,就此遁散。
手持长剑的折冲都尉,率一众兵士冲入佛堂。但见一僧人独立三世佛前,龙形虎躯,袈裟猎猎,岿然如降世明王。
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地狱未空,誓不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