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时,视野里依旧是一片白茫茫的天花板。
身边安置着的医疗器械依旧在低声嗡响地运转着,除此之外,靠近床头的一张座椅上,还安坐着一位棕发少年,看起来刚刚成年,清秀的眉目像是瓷娃娃一样好看,眼睛还是湛青色的,似乎是个外国人。
“啊,你醒了,阿染。”见我睁开了眼睛,少年冲我招呼道。
“水……水………………”我翕动着干渴的喉咙,话音干涩地唤道。
“来,慢点儿。”少年端起床头柜子上的水杯,两手握着递到我的嘴巴边,动作轻柔地喂我喝下。
“……你是谁?是你……救了我么?”
“没错。昨天晚上我家的车子正好路过的时候,我从车里看到有人躺在马路边,就下来看了下,结果就发现了满身伤痕的你。”少年忧叹道,“阿染……你到底遭遇了什么?究竟是谁对你下了这么毒的手?”
“……我自己都不知道,是谁,又为什么要对我下手。”我喃喃地答道,“我是一个轻易不与人结怨的人,但或许我也曾经无意地伤害过某些人,导致了他们的报复吧。”
“这个世界上……是有恶魔存在的啊。”少年若有所思地低声轻语道。
“不管怎么说……还是感谢你救了我。”我冲着少年诚恳说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白洛恩。”少年话音温和地答道,“你可以叫我Lucien。”
“我以为你是个外国人。”我有上下端详了一番棕发碧眼的少年。
“我是中欧混血。父亲是法国人,母亲是中国人。”白洛恩笑答,“不过我是在中国长大的,所以还是更偏向中国人一些。”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我接着问道,“你看过我的解说视频?”
“不止,我是你的忠实粉丝哦,几乎每一场由你解说的WPL比赛,我都有到现场。只不过你的粉丝众多,你可能没有留意过我了。”
“抱歉……让身为粉丝的你,看到我这副难看的样子。”我哀伤地说道,“那时候我倒在路边的模样,一定很吓人吧?我的脸……是不是都已经烧坏掉了?”
“你先别想太多了,前期先配合治疗,等到伤情稳定下来之后……我再告诉你一些好事情。”白洛恩柔声安抚道,“这两天我都会在这陪护你的,你放心好了。”
“Lucien……我们萍水相逢,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喃喃低语道。
“作为你的忠实粉丝,我一直很喜欢你,这个理由够不够?”白洛恩笑答。
“有件事你之前可能一直不知道,其实我是男…………”我急忙挑明道。
“嘘————”白洛恩蓦然伸出食指,轻点在我的嘴唇前方,打断我的发言,“你先安心养伤,不用操心其他的事啦。如果可以的话,叫我Lucien吧。”
“嗯……Lucien.”我答道,一阵睡意又不期然地袭来,白洛恩的身影在我的眼里越发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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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晚上。
今天是我住院的第二天,也是头一次拆封纱布,清创换药的时间。
我的内心十分忐忑,几乎能听见自己狂跳心脏的搏动声。
是的,我到现在因为一直被层层纱布裹着头脸,根本还不知道自己真正的伤情是怎么样的。
我的脸究竟是局部受了一些损伤,还是整个脸都全部被毁了?
这个问题我到现在都还没有敢问过一直守在我床头的白洛恩,我怕从他口中得到一个我无法承受的答案。但我唯独可以借以推测的一点线索是:既然他还能认出我是阿染,这就说明我脸还没有被毁坏到彻底面目全非的程度。
正是凭着这一点微不足道的信心,我才能鼓起勇气,向医护人员要了一张镜子。
医生开始剪开我身上的纱布,一圈圈地将它们卸除。在我脸上和手上的纱布全部被去除的时候,我将能看到自己现在,究竟已经成了什么样子。
因为下面的这个场面,大概率是会引起不适的。白洛恩毕竟还是个孩子,我还是执意请他回避到房间外面了,虽然他表示过想留在房间里的意愿。
我始终搞不懂这孩子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关切。
纱布已经拆到了很薄,我的嘴唇也因为激动和紧张,禁止不住地开始颤抖起来,呼吸声也开始变得越来越重。
待最后的一层纱布被护士取下后,我转过了头,看向安置在右侧床头柜子上的小镜子。
待我看见镜中人的形貌时,我的呼吸,我的心跳,我的血液和脉搏,全都在一瞬间停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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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帮我换完药物和纱布之后,便推着堆放着血渍斑斑的废纱布的金属推车,走出来病房。
下一刻,白洛恩轻步走了进来,站在床尾看向我。
我低垂着脑袋,眼睛僵直地望着面前的床铺,没有看向他。
“……Lucien。”
不知过了多久,我话音干哑地启腔道,“你究竟是……怎么认出我是阿染的?”
白洛恩面露苦色,默声不语。
“你根本就不可能根据这样的一张脸,认出我的身份啊。不要说你只是我的粉丝……就算你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朋友亲人,也难保你还能辨识出这张脸来。”
说到这里,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涌出眼眶,浸染在包裹着脸颊的白纱布上。
“你根本就不是因为我的脸才认出我的,你是看了我包里的身份证,才知道是我的,对不对?因为你熟悉我的这身解说着装,又看到我的名字里有染字的,所以才推定是我的,是不是?”
白洛恩无言以对,只能默认我说的这一切。
“不要说是你……连我自己都认不出,这是我。”我忽然失控地吼叫起来,“这是我啊!这张会让人做噩梦吓醒的脸————就是我啊!”
“阿染,你冷静一点————”
“Lucien,我完了。”我用残剩的一只好手捂住自己满溢着热泪的眼睛,话音嘶哑地说道,“你不用再在我身上耗费没有意义的精力了……因为我,已经完了。”
对于我而言——一切,都已经到此为止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观众,会想要看到一个解说员顶着一张来自地狱的脸孔,上台为自己做解说的。
阿染已经死了。她已经在那一阵浓烟和惨叫中,玉殒香消了。这里剩下的,只是一个烂掉了脸孔的,叫做叶染的残渣。
如果知道阿染死了,叶煊会怎么样呢?一定会很伤心吧?
可是对于他的伤痛,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我不是阿染,我非但补偿不了他失去的情感,现在解说的工作也到此为止了,我连给予他经济上的支持都做不到了。
我这个丑陋又羸弱的残渣,对于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一丁点的价值了。
除了去死我还能做什么?
我实在想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