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老妈二人来到了洗手间外面的长廊里。
我望着面前穿着朴素的保洁制服，鬓角已经染白，不施妆粉的面容显得苍老了好几岁的妈妈，心中不由涌起一阵酸楚。
“妈……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地方做保洁员的！？”我使劲按捺着怒涛般奔涌的情绪，咬着牙关喃喃地问道，“你一直跟我说你在一个‘很高大上的公司’里头做事情，我还以为是在什么市中心的写字楼里头，做些类似助理的工作，没想到……你居然是在这种富人会所里，收拾垃圾、打扫厕所？为什么你一直没跟我说过实话！？？”
“傻孩子，哪有什么公司会招妈妈这个年纪的助理啊？”老妈眯眼看着我，话音淡然而无奈道，“记得当初，染染不在了，你就把自己关在家里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咱家也彻底断了经济来源。我总归要想点办法弄到糊口的钱，不能让我们娘儿俩饿死在家不是么？染染那边以往每个月都会往家寄钱，还会帮着付房租，我不工作倒还不愁生计，但是现在我必须要找到工作，不然真的连房租也拿不出来了呀。”
我愕然无言。
“妈妈都已经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阿姨了，做了几十年的全职太太，身无长技、做不了什么财会之类的技术岗，服务行业又普遍不招我这把年纪的，我去社会上东奔西走、应聘了大半个月，工作都没有着落。我也想过找熟人介绍工作，但自从我离开徐家之后，之前的那些太太圈里的朋友看都懒得看我一眼，见了我跟见到乞丐似的，不可能会给我介绍工作的呀。”妈妈展出一个惨淡的笑脸，似是慨叹人生无常，“最后你猜怎么着？我找到了之前那个在徐家当保姆的周姨，问她那里有没有什么家政类的活是我能干的，那个周姨以前跟我关系还不错，人也蛮热心的，她说她有不少朋友都和她一样，是给魔都的富人圈子当家政员和保洁员的，工资比市面上一般的家政人员要高上不少。最后，她把我介绍来了这家高端会所当保洁员，虽说是保洁，但是工资确实还不错，甚至不比在市面上的普通餐厅里当服务员来得低，我当时能找到一份工作、足够养活自己和你就已经是万幸了，哪还在乎什么颜面不颜面的，所以当即就决定干了。说到底，妈妈这辈子大风大浪都见过了，也已经不再是计较颜面的年纪了，所以一直也没觉得这份工作有什么不妥，唯独就是不想让你知道，怕你觉得妈妈丢人，毕竟妈妈曾经也是光鲜过的，现在这么落魄，你看了肯定不好受，所以一直没有跟侬港过。”
“所以你那一次，累得昏倒在了我房间门口……就是因为你一个从来没干活粗活累活的人，被生活逼迫着天天在这有钱人的厕所里拖地打扫，回来还要给我这个废人烧饭洗衣，最后累得体力不支，才倒在我的房门口的……是么？”我痛心疾首地咬牙道，恨不得立马抽自己一个大嘴巴，“我真是个蠢货……居然只顾着天天把自己闷在房间里难过伤心，根本就没想过你每天给我端进房来的饭菜，都是靠着怎样的努力换取来的……我连想都没想过…………”
“那些过去的，都过去了。”妈妈缓缓摇了摇头，微笑着看向我，“妈妈现在也习惯这份工作了，不觉得累，你也渐渐能独立了，能靠自己养活自己，以后也会变得越来越好，妈这颗心，也就踏实了。”
老妈刚说到这，某个素衣白裙的身影，不期然地出现在了走廊的一端。
大概也在寻找洗手间的白染，望着我身边的人，一时脚步凝滞，整个人陷入了沉默。
“啊……白染。”被她撞见这副情景，我有点失措，愣愣地招呼道，打算姑且向她介绍一下老妈，“那个……这位是…………”
“你就是白染？”妈妈却兀自打断我的话，三两步走到了白染的身前。
白染怔怔然望着身着保洁制服的妈妈，脸色显得很复杂，难以名状。
“白染姑娘。”妈妈忽然伸出了两手握住了白染的右手掌，话音满含深情地说道，“我听叶煊说，这次他能够走出低潮、愿意重回电竞赛场，都是多亏了你长久以来的鼓励和支持。他一个已经被电竞界遗弃的人，你们却愿意收留他，让他有了一个全新的起点，实在是太难得了。作为叶煊的妈妈，我真的特别感谢你，你对我们家煊煊的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下一秒————白染猛地抬起左手，一把捂了自己的口鼻，两眼顷刻间泪如泉涌。
我甚至能听见，她掩住了嘴巴也没能完全盖住的抽噎声。
我有点吃惊地瞪大眼睛——我从来没有见过这副样子的白染。
从我见到她的第一面起，她就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女超人，浑身上下连一处弱点都没有，任何时候都是完美的、无敌的，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够让她示弱。
然而这一刻，我才真正领会到，她的那身完美女超人的铠甲之下，或许，也包藏着一个令人意外的脆弱灵魂。
“……呐，白染姑娘，我们是不是……有在哪里见过面啊？”妈妈皱着眉头，凝望着面前的白染，忽然幽幽地问道。
白染纤细的眉毛拧成一团，两眼泪水横流，哭得更厉害了。
“白染，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嘛？”看到白染如此反常的模样，我不禁有些关切地问道。
“阿…………阿姨，对不起…………我失陪一下。”
泪眼婆娑的白染左手按在妈妈的手背上，将右手缓缓从妈妈的手心里抽离，接着便一个转身，疾步冲进了走廊尽头的女洗手间，“嗵”地一声合上画有红色标识的门扇。
我依稀记得——在我认识的人当中，也有着某个会在精神承受巨大痛苦的时候，本能地躲进洗手间的隔间、把自己关起来的人。
我遥望着走廊的尽头，眼前无来由地浮现出了一副光景————白染蹲坐在闭锁隔间的马桶上、深深地躬下腰身，颤抖的两手交叉抱紧自己的臂膀，犹如无声的暴雨一般，凄厉地嚎啕。
白染，你究竟……
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