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有想象过那样的一个世界吗。”陈简听到了父亲的声音:“那是一个每个人都能互相理解的世界,每个人之间没有丝毫分歧的世界。他们有着共同的目标,他们团结一致,他们让世界永远地和平发展。”
“但那真的可能吗?”
“没错,那是不可能的。”父亲的声音显得更低沉了:“因为每个人的思维都是独一无二的,因此不同思维方式会产出大大小小的分歧,那样的世界也只存在于空想之中。”
“但为什么,人类从很久以前开始,不断地在为那样的一个世界而努力呢?明明都知道是不可能实现的。”
“为什么呢?是啊,为什么呢……但是!”父亲的语气强硬起来:“人类永远不会放弃,即使是为了那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终极理想,也会不停地向前进,只是为了无限接近那样的世界,同时他们也认为那是自己生存的意义。”
仍然是昏暗的房间内,整个房间唯一的光源只有电脑的荧屏。陈简瘫坐在扶手椅上,看到了桌上摆放着的照片——自己小时候和父亲在北京射电望远镜阵列下拍摄的。父亲的话语再次回响起来,如同萦绕在脑内的思绪一般,缠绕着陈简混沌的大脑。
此时的窗外,即使是隔着窗帘,仍然能映射进市区那些肆虐的灯光,和几年前唯一的不同在于——那如同每天晚上定时播出的深夜节目一般繁琐的警笛声,消失了。没错,现在的警察成了最悠闲的职业,甚至连巡逻任务也都取消了。因为身处于这个理想乡的人们都知道,没有人会伤害自己,没有人会和自己产生冲突,自己永远不会产生一切负面情绪。所有人,都在这永无止境的愉悦的理想乡中沉沦。
“呵呵、哈哈哈……嘿嘿嘿……”陈简如白痴般傻笑起来——这就是中国、世界和全人类一直所追求的终极目标吗?这就是他们永不放弃,渴望得到的理想乡吗!
陈简的笑声一瞬间消失了,他看到了地上洒落的“中国一级研究员奖状”,奖状下面的颁发人写着现任中科院院长的名字。前中科院院长,你是对的,我错了,错得体无完肤。
“驳回!”中国科学院院长愤怒地将一份研究企划书狠狠地摔在桌子上:“这份企划书,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通过审核,即使是直接让我审批也同样如此!”
年轻的陈简坐在会议桌前,严肃地看着院长:“院长,我本来以为你比我更加了解这份企划书的价值所在。这项研究所需的研究经费很少,而且一旦研究成功,这项新科技可能改变整个中国,甚至是改变世界!”
“陈简院士,这不是经费和研究难度的问题,而是这项新科技对整个社会的影响!”院长用手不断拍着桌上的企划书:“你知道上头对这方面是有多敏感!这种东西一旦问世,首先会被上面封锁消息,然后会立刻应用起来,因为这项新科技和我国的某些利益和目的有着直接的关系!”
陈简从位置上站了起来:“院长,这一点我当然知道,而且这不是一个为中科院赢得重大名誉的好机会吗!同时也能为我国做出巨大的贡献,有何不妥!”
年长的院长逐渐站直了,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注视着年轻的陈简那急切眼神。
许久后,院长微微叹了一口气:“陈简,很多事情,必须要慎重地往长远考虑。”
陈简刚要说话,被院长抬起的一只手止住了:“想象一下,这项新科技成功问世后,中国上层会这么做?他们会立刻借助这项新科技,将整个国家管理阶层的思维统一,然后可想而知,为了实现他们的最终目标,此项技术会立刻转向平民。你觉得中国百姓,在面对这样一个如同天赐良机一般可以摆脱自己正在面对的一切不愉快和烦恼的机会,大多数人会做出何种选择?在中国被此项技术覆盖后,会将全世界的目光聚焦到中国,然后世界也会面临这样的重大变故。”
陈简的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容:“院长,看来你也觉得,这是如同珍妮机、蒸汽机、计算机一样,甚至是超越这些有形工具的伟大发明吗!既然如此的话……”
“既然如此,你就必须更加慎重,比詹姆士、瓦特和诺依曼更加慎重,你能做到这一点吗?陈简院士。”院长严肃地看着陈简的眼睛。
年轻的陈简根本没有把院长严肃的眼神放在眼里:“哈哈,院长,你觉得詹姆士发明珍妮机,他有慎重考虑过吗?你觉得瓦特和诺依曼,在看着自己杰出的发明时,有意识到面前的机器,会带给世界多大的变故吗!”
“所以他们都是很好的前例,正如同爱因斯坦和奥本海默所说,自己创造了新世界,却成为了恶魔。他们已经意识到自己做出的行为对世界的影响是多么巨大,从而对自己的研究成果而感到愧疚。”
“嘁,你觉得这两个老家伙真的这么想吗?他们只是面对电视台和报社,这样说可以维持自己良好的形象罢了!两个人一定在自家看着美苏双方拼命扩充核武器而欣喜若狂,因为自己的研究是如此伟大,如此让世界为之震慑!”
“即使是自己本人、家人和挚友,有一天也会面临弹道导弹打击的威胁,也依然保持这样愚蠢的想法吗!”院长用拳头在桌上一砸说。
陈简的笑容消失了:“但这项研究是为了世界永远的幸福而生的,绝对不可能用于军事领域,这项新科技只会创造快乐和愉悦,不会有丝毫负面用途。”
“但你不觉得,没有丝毫负面用途本身就是一个负面用途吗?”院长放松了下来:“你觉得,所有人都会坦然迎接那样一个绝对和平的世界吗?”
“难道不会吗?难道有什么比获得永恒的幸福还要更重要的东西吗?”
“如果我说有呢?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院长将声音压低了:“那是对分歧的渴望,那是享受挑战和直面困难的欲望,那是人类心中剥夺和独占的本能,而你现在将要抹除这一条亘古不变的本性,会引发的结果会远远超出你的想象。”院长用最严肃的眼神紧盯着陈简,用最严厉的语气说:“维持本能的人,和选择改变的人,双方之间有可能会发生人类历史上最残酷的战争也说不定。”
“你的想象力可真丰富,但我觉得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因为人在面对摆在眼前的利益,什么原则和信仰,都会随之瓦解,他们会选择自己感到舒适的道路的。所以你说的什么战争,根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孩子……”院长还是不经意间称呼陈简为“孩子”了。
陈简立刻狂怒起来,将椅子用力蹬出去说:“别叫我‘孩子’!”
年长的院长受到了打击,捂住胸口向后退了一步。
但年轻的陈简没有做出任何让步:“现在你就告诉我,能不能通过这项企划!”
院长调整好了状态,站直后严肃地说:“就算是为了你,为了你在一切都无法挽回的时候,不会感到懊悔和愧疚,陈简院士,请你撤销这项企划吧。”
陈简向院长走去,伸手拿起桌上的企划书:“顽固的老头。”随即走出了会议室,用力甩上了门。
此时此刻的陈简,摸了摸自己满脸的胡渣,再伸出自己的手,他看到的是一只干瘦且布满老茧的手。烟灰缸早已被烟头插满了,地上也堆满了横七竖八的啤酒罐子,垃圾袋杂乱地堆放在房间的角落里,散发着浓浓的异味。
“是我错了。”陈简颤抖起来:“是我错了。父亲、院长,是我错了。这样的世界,根本不是什么人类的最终理想!这样的世界只是个充满矛盾的地狱!那些反抗军前赴后继地涌向战争的前线,那些渴求中止这一切悲剧的理想乡的人,告诉我人类需要分歧的存在。”
“即使是充满悲伤的互相杀戮也可以吗?”陈简受到了惊吓,这是母亲的声音。母亲的声音很温和,与她说出的这些不祥的辞藻产生了巨大的反差。
“是的,人类面对被剥夺,失去了重要的东西,才会有珍惜的意识。”
“即使生命在分歧中涂炭也可以吗?”
“是的,因为每个身处不幸的人都会迎来终结一切的一天。”
“即使人类的精神在战争中被践踏和蹂躏也可以吗?”仍然是温和的语气。
“……”陈简没有立即回答:“人类的精神本身就伴随着战争的磨砺,经过惨绝人寰的暴行与掠夺的洗礼,人类的精神才如今天这般绽放出独一无二的光辉,难道不是吗,母亲大人。”
“好孩子……这样我也可以安心了。”母亲的声音消失了。
陈简从扶手椅上坐直了,撑着扶手站了起来,拍掉身上的烟灰。他走到窗边,猛地拉开窗帘,大都会耀眼的灯光瞬间照亮了研究室。
“是时候将一切终结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