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正月初,大宅子里会有两件大事发生,先是丽英的婚礼;继那之后,是由外祖母的儿子老六发起的“家族大聚会”。
按传统,首场婚宴一般是在女方的娘家举行的,然而这次是在娘家的娘家。大姨妈的意思是趁着家族大聚会在即,大宅子里聚了不少“城里人”,她打算把这首场婚礼办得更体面些。以此向男方那边证明自家女儿是配得上他们的。
姨妈虽有个大儿子远在义乌经营一家小超市,勉强度日,然而是指望不上了;二女儿则嫁给本镇的一个小伙子,过普通的生活。唯独三女儿丽英最有出息,姨妈便依着她过活。自上半年丽英为男方诞下一女,姨妈便以照看外孙女为由,厚着脸皮地搬进亲家家中去住。如此,大宅子里几个尚未“入世”的兄弟姐妹她已不用正眼去瞧了。
正月初三,春节的热闹气息刚刚淡下来,大宅子里又办起一桩喜事。丽英要比其他姐妹幸运得多,偏偏只有她碰对了时候。姨妈自然笑得合不拢嘴。城里人出手阔绰,礼金是收都收不完的。
那天,清太一家人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子在丽英的婚宴当中。清太的妈妈一改以往的村姑造型,把头发染成暗黄,并烫成蓬松向两边披散开来。这发型与她微胖的体格非常搭配。清太看了暗自称赞,以为定是有高人指点。妈妈还自作主张为清太买了一件银灿灿的棉袄夹克,穿上后两肩高高耸起;稍有动作便窸窣作响。实在不符清太的个性。清太很不情愿。
“宴会上亲戚们都穿得体面,唯独你不如此,怎会有脸见人?”
经妈妈再三逼迫,清太只好穿上它。
婚宴大概在中午11点半举行。在9点钟之前,大宅子里便已经聚满了人,稍有“比肩继踵”之势。包括走廊、卧室等在内,中央大厅都摆满了方形餐桌,约莫40桌的样子。这些餐桌是从隔壁邻居处借的。——按昏塘镇以往的习惯,凡碰上什么宴会,周遭的邻居定要贡献出自家唯一的餐桌。仿佛专为应付宴会,各家的餐桌都设计成四方体,大小不会有很大出入。可供八人使用。若按桌子的数量来推断,此次参加丽英婚礼的贺客不会少于320人。虽说大部分是或远或近的亲戚,但彼此认识的却没几个。时常出现这样的情况,当两方被第三方介绍互为认识,两方便要为了不知如何称谓对方而面露窘色。几位妇女还饶有兴致地聚到一块儿,专为理顺偌大家族的关系网,展开激烈的探讨。
清太见宴会最招人注意的还是一帮爱打麻将的上饶人。其中包括久未见过的老六。他们凑成几桌子,把麻将噼噼啪啪拍得响亮;每个人的面前都摞着大沓大沓的红色钞票,惹围观者眼馋。桌子底下还各放有一台高档电磁炉,也不知是自带的,还是外祖母原先就为这些“小祖宗”们准备的。清太只瞧了一会儿热闹,便走开了,径直去找阿龙他们。
兄弟姐妹们三两成群地聚在老宅后院晒太阳,气氛似乎挺融洽。清太一眼就瞧见表哥东东和嫂子两夫妇。东东还是去年结的婚,那时已经28岁。在这个年龄结婚算晚的了。清太去年去德兴参加婚宴时,被东东强烈要求他做自己的伴郎,至今记忆犹新。——自清太不在德兴上学以后,东东对他的态度骤然热切起来。在上大学那会儿,清太的银行卡里总是莫名其妙地多出许多钱来,后来才知道都是东东寄来的。或许,东东只是出于愧疚。
“清太,你来啦。你的爸爸妈妈呢?”
“他们在里面。”
东东同他寒暄了几句,便回去照顾嫂子了。清太见那嫂子小肚腩处有些鼓鼓的,像是怀孕了。原本忖着要不要去恭喜一下,但见她还像去年那样显得见外,清太便放弃了。
清太看见大舅的儿子阿华在人群当中熟练地耍油舌,如此哗众取宠,不免对他产生鄙夷。阿华今年已经30,比东东还大一岁,却仍然未婚。——尽管这让长辈们操碎了心。——这个喜欢油嘴滑舌的家伙之所以这么叛逆不羁,大概是因缺了大舅的管束。
大舅于6年前患肝癌逝世。在那之前,阿华因在外头鬼混就已经染上了肝病。后被家人及时发现,把他送去了医院治疗,阿华才捡回一条命。大舅却因此糟了厄运。清太甚至以为,大舅的死和阿华是有直接关系的。——但是这个看上去怎么也长不大的阿华,恐怕还要继续任性下去。
“阿华,找到对象没有?”
“阿华也是你叫的?没大没小。......小屁孩,真是不懂事。”
旁边几位堂兄听了,哄笑起来。清太原本只是出于好意,却遭到这般奚落,他只好悻悻地退到一旁,沉默得像一具雕塑。
与此同时,清太发现在不远处有一个极眼熟的娉婷女孩,因她与阿军站在一块儿,清太便认了出来。那人正是阿慧。十多年未见的她,如今长着一头飘逸的长发,披散在两肩;踢踏着高跟鞋(以弥补身高1米6的不足);着乳色吊带衫,右手挎着小坤包。自上而下透着一股时尚气息。清太暗自惊叹:原来上海人就是这样的啊!
对于6岁以前的事,清太已不大记得。不过清太的小姨曾提到过他同阿慧的童年趣事。当时清太和阿慧尚不懂事,俩人竟玩起扮新郎新娘的游戏。
“我是老公。”
“我是老婆。”
小姨煞有其事地模仿当时俩人的语气如此回忆道。羞得清太面红耳赤。
然而现在清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与眼前这个阿慧曾有过那样亲密的过去。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像是曾经在老宅子生活过的人。
清太没敢过去同她打招呼。恐怕她早已不记得自己。
九十年代初,像电视这种东西在乡下还是稀罕物。当昏塘镇的一户叫鼠毛的人家引进第一台黑白电视机,那里便成了全镇人的电影院。当时没有闭路,只能靠天线收视极有限的一两个台。那户人家很聪明,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支起天线:在高空处少了遮蔽物,信号会更强烈些,他们这样认为。然后一人在外面缓缓转动竹竿调整天线,另一人则在里面小心旋转电视的调频器。外面的人冲里面喊:“好了没有?”里面的人便冲外面喊:“再转一点点。”待电视上的画面恰到好处,众人便一齐高呼:“好啦!好啦!”然而遇上打雷或者刮风这样的天气,电视是看不了的。往往这时候是挺让人郁闷的。
晚饭过后,自家的小孩子总不见踪影,大人们自然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起初会以喊小孩回家为由,跑去鼠毛家里串门,目的还是为了看电视。后来觉得这种装腔作势没有多大意义,索性带上一把蒲扇和一把短凳。鼠毛的家因此挤得水泄不通,他只好把电视搬到外面去。为了那一点儿萤火虫似的光,上百双眼睛都围拢到一起。
清太当时同大伙一样热衷于晚间8点钟开播的《三毛流浪记》,每集故事扣人心弦。——期间哪怕重复插播诸如雕牌洗衣粉之类的广告,众人耳熟能详,甚至连广告播出的顺序都一清二楚。——如此不厌烦,就生怕错过了《三毛》里的任何一个情节。仅仅两集的电视剧,常常要播到晚上10点半钟。清太到了那时已经瞌睡连连。然后由阿华背着他回老宅子里去。
不久以后,外祖父也购进一台电视机。多少替鼠毛家分担了一下。从此,清太把老宅子当成了自家,妈妈如何拉他不走。阿华站出来帮腔:“就让弟弟待在这儿吧。”
阿华是个不缺花样的人。他把自行车的链条拆开来做成火枪;再去寺庙周边收集一些哑火的鞭炮,取出里面的火药装进火枪里,便能放出类似真枪的效果。然而他很小气,清太每次哭闹着要他的火枪玩儿,他总是借口说清太还小,玩枪很危险。便把火枪藏了起来。当然,阿华也尽到做哥哥的职责。倘若清太被谁家的小孩欺负了,他定要不惜代价地把那人狠揍一顿。舅妈喊阿华去田里放牛,阿华会把清太也带上。某天,俩兄弟碰上一场大雨,便急急往家里跑。清太不慎跌了一跤,摔得满身泥泞。阿华蹲下身为他系鞋带。俩人头顶忽然被什么东西遮住了。发现那老黄牛竟用身体在为他们挡雨。
“咱家的老黄牛也懂人性呢。”
阿华这样总结道。兄弟俩人甜蜜地笑起来。
宴会开始后,大伙儿就席一如既往地搞“两极分化”。但凡是小镇里的贺客,大都不会有顾忌,胡乱找一处吃饱了就行;长辈们要做榜样,便坐在大厅最内侧的餐桌。那里氛围过于拘谨,纵然摆满好酒好菜,他们也会克制自己。——上饶人显然不屑参与这样的分配,他们喜欢躲进作卧室用的隐蔽房间里就席,以便同外面那帮乡下人划清界限。如此,若有人准备去房间里就席,就会这样说:“我到上饶人那边去。”仿佛有多气派似的。
“老六真是了不起呢,说是大家好久不见了,这次无论如何得聚一聚。当然所有费用都由他来出......”
清太不经意听见二姨妈同妈妈在谈论家族大聚会的事。——不过今天的主题好像是丽英的婚礼才对。
说到“老六”这个称呼,老宅子里恐怕没有人不把它当成“老大”一样来理解。但凡触及老六的言论,都显得神圣不可亵渎。——除了他,恐怕唯有当年的毛主席才受到过如此爱戴。——众人刻意忽略一些问题。当年老六能够顺利在上饶扎根,并不是靠自身实力。他依着外祖母的妹妹原本在上饶笼络好的人脉,成功娶得一位漂亮又贤惠的富家小姐。充当半个上门女婿。如此,老六便一步登天。
那么,自老六25岁“嫁”进城里以后,虽说从未缺席过老宅里任何一次的庆典活动。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一行人驾着豪车,毫不例外匆匆地来、匆匆地走,显然是有所忌讳。就拿此次老六心血来潮而发起的“家族大聚会”来说,这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显摆罢了,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却有如此多的人争相参与进来。大伙儿不是为了怀旧,大伙儿都是想显摆儿一下。
大舅秉承了外祖父的憨厚淳朴。这就是为什么他一直没离开过昏塘镇的根本原因。在清太的印象里,大舅的为人实在过于完美。家里人若碰上纠纷,大舅总要充当和事佬,斡旋其中。当然这可能是作为老大的基本职责。
清太10岁那年,因受过东东的影响,性格趋于忤逆。竟同妈妈打起架来。妈妈一气之下把他赶出家门。清太在外头忍饥挨饿,想起了在德兴受过的类似遭遇。然而他没好意思回家同妈妈道歉。直到深夜,他一直呆坐在昏塘镇的那池浑水旁边暗自委屈。后来他看见远处一点猩红的烟火一颤一抖地移动过来。那人正是大舅。
“回家吧。你妈妈在等你呢。”
清太故作反抗。大舅索性把他抱起来,用侧脸上的胡渣子扎他。把清太逗得咯咯地笑。
然而清太上高中那会儿听闻大舅患上肝癌的消息,曾一度打算回家去看望他,却总抽不出空来(那阵子他正沉迷网络)。直到后来妈妈表情镇定地告诉他:“你的大舅没了。”在妈妈的脸上竟找不出一丝悲伤。——那么,清太又有什么资格去批评妈妈。他知道这事的时候,大舅的葬礼早已过去两个月。他连大舅的葬礼也没能参加上。不单是他,所有的兄弟姐妹似乎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没人会为了参加葬礼而聚一聚。因为对于亲人逝世的这种事情,他们是很看得开的。
清太和泡泡、静静坐同一张餐桌。他每每见到这两兄妹,心里便有一大堆的说教想对他们说。仿佛对这两兄妹有太多不放心。清太忽然明白过来爸妈平日对自己罗哩罗嗦,恐怕就是带着这种心情。
“泡泡,听说你仅半年的生活费就超过了一万元,这是真的?”
清太急切地想绽开攻势。泡泡只咧嘴微笑了一下,表示不发表看法。如此便熄了清太的势头。清太没敢继续追问下去。因为在泡泡看来,他似乎没有立场指责任何人。
清太想起前年那次暑假,泡泡回了老宅子很不安分,三天两头地往县城的网吧里跑。清太终于看不下去,便趁着泡泡不在,把他的自行车轮胎给拆卸了。泡泡又哭又闹,扬言要同清太拼命。清太动了怒,一个巴掌甩了过去。
“你有什么资格管我。你不过是三流学校的一个垃圾而已。烂泥扶不上墙!你有资格什么管我!”
泡泡不留情面地这样骂道。清太竟一时语塞。
然而看见泡泡在餐桌上狼吞虎咽,他的饥饿恐慌症丝毫不见好转。清太竟觉得愧疚。
清太某天登录QQ,发现群里的兄弟姐妹们正聊得火热。他大致看了一下聊天记录,发现这场对话是由大姨妈的儿子——表哥阿波引起的。内容无非是抱怨“理想丰满,现实骨感”的话题。显然阿波远在义乌的小超市里无聊得不行。——泡泡、静静两兄妹还饶有兴致地附和。清太越看越恼,随后不客气地骂道:
“阿波,好好守你的‘坟’,别拉弟妹一块陪葬。”
“年纪轻轻的装得什么都懂了,什么都看透了。你们都成老人家了?”
“将来是个不可知的领域,别总拿自己那卑微的经验教训去衡量。更何况还是别人的!”
“自己的命运,自己决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