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 章:狭间物语·羊脂球

作者:虚空无零 更新时间:2020/5/3 16:14:07 字数:11283

“人之初,性本善。”

这句耳熟能详的话,语出《三字经》。

这句来自中国的古言,正与青木原宏明的想法不谋而合。

青木原宏明有个自小相熟的死党,叫做仙堂明。宏明待在三年A班,而他被分在了三年E班,前两年都是一个班级,但到了三年级就分开了……明这个人嘛,性格虽称不上多好,但人与人的情感又非由此区分的,虽然很不坦率,但相处得就会习惯并觉得有趣,因此他们两人的感情依旧很好。

而宏明在交友这方面……该说是迟钝吧,与人相知相遇、熟识、深交,总是完整的,该说是难缠吧,像是因为对方不好相处便抽身离开——这种聪明的事情他就做不来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一旦到手,就不舍得松手。

世界美好而纯粹,所有人都是好朋友。友人遇难,倾力支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是他的理想。

而他的理想便源于他那死党年幼时的一句玩笑话:

“我要成为英雄,帮助这个世上所有陷入困境的人。”

那是仙堂明在看了不少特摄片后,在夕阳余晖下,站在攀爬架上,逞威风时说出口的无忌童言。而这个梦想,早就被长大后心智逐渐成熟的仙堂明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而那一幕却永远地烙在他那为数不多的童年记忆之中,鲜活、明亮、如星光般璀璨夺目。那时,他甚至感动地流下了泪水,因为那个出现在现实生活中的身姿与动画和特摄片里的英雄形象重叠在了一起。

原来还能这样啊……他恍然大悟,那是出现在他人生成长中的启明星。

至今为止,还记得那句狂言的就只剩下这个把朋友的事看得比什么都重的青木原宏明了,即使好友早已忘却了当初的心愿,他也想要付诸实践将其实现……即使这是被人舍弃之物,于他而言也是世间少有「真品」。性情所至,假亦成真。

只要肯努力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此时此刻的他,也仍在以英雄、救世主、正义的伙伴此类的目标前行,尽管早有觉悟,不过这条道路可是比他所想的还要艰辛、残酷。他还没有看见……这是一条与世界的潮流相违背的穷途之路。


(以下插图均出自微博:the-SUN-Project)

***

为了班级的和谐,青木原宏明能容忍很多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即使是被人抢了功劳。

宏明每天很早到校,他总是第一个开门的人,这是为了给花坛的花浇水。

花坛的花大多是耐湿花卉,浇水的原则是宁湿勿干。清晨的土温和根部的温度不是太高,与水温相当,同时花卉的代谢和蒸腾量也不大,此时浇水不容易导致花卉生病。而在中午的高温和强光照下,直接浇水容易伤到根系。不过视情况也要适时调整,中午的叶面蒸发量大于根的吸水量,得适当用喷雾器给叶面喷水,这样才不会导致花叶萎蔫。而长期处于萎蔫状态的植物,老叶及下部叶片就会脱落死亡。

既然承担起栽培花卉的任务,宏明自然就得详细调查这些植物的习性,负起照顾这些生命的责任。这事他并为对人讲起,默默付出的人才比较帅气不是吗?

有天起其他同学看见他们班上的大庭雪穗在给叶片喷水时,还为围观的人讲解要照顾这些植物的要诀。宏明本以为自己从此会多个帮手,可看她讲得头头是道,实际做的也就只是在人前给叶片喷水而已。

可渐渐地……人们口中长久以来默默给花浇水的人却变成了大庭雪穗。大庭同学虽然不曾承认,不过似乎也不否认传言,人们更愿意相信是一个如花似玉、心地善良的美人在照看着这些美丽动人的紫阳花。他们先入为主地这么想,既然没有被当事人否认,那一定就是事实。

有功之实,无功之名。这实在令人恼火,但毕竟是自己做的选择,他安慰自己,就当是哑巴吃黄连吧,无争才能无敌。

看着眼前这些鲜活的生命,他告诉自己,他可不是为了功名才照顾它们的,它们的存在即是他付出的意义所在。没关系的,他很好,纵使心中残留些许的遗憾,看着这些被他照顾得很好的花朵,从中感受到生命的活力似乎也流向了他,他人的看法似乎不再重要。

午后,窗外排列着一簇簇的淡蓝淡紫相间的紫阳花,粉嫩多娇,悦目怡神,缕缕花气清丽优雅、幽香泌甜;花球饱满,花姿娟丽,如若无人,静静盛开,人间纷扰皆与它无关。

***

即使是缩成团、张开尖刺的刺猬,他也一定予以最温暖的拥抱,即便是受惊的小兽也会渐渐对他敞开心扉吧。你瞧,他所能给的早已是他所拥有的最好的东西,毫无保留,不存私心。

是的,只要有人陷入麻烦之中,不管如何,他总会出面帮忙。

那么,这次又是什么呢?

有个同班同学已经好几天没来上学了,这件事令他很挂心。好心使然,他四方打听,得知对方不是因病休学,便借着学习委员送学习资料的名义向老师打听对方的住址。

用电话告知家里今天会晚点回去,放学后便坐着电车来到陌生的小镇。

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穿梭,走过商店街,流动的人逐渐变少了。乌鸦在橘黄色的天空中发出嘶鸣声,宏明走在黄昏下的斜坡时,遇到了需要帮忙的老婆婆,向对方点头致意,顺道帮忙将行李搬到对方家中,期间按着老婆婆走路的步调缓慢前行,路上和对方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天。

“最近的年轻人真是懂事啊,真是个好时代啊。”

到地方后,从老婆婆那收到了珍贵的蜜柑作为谢礼,向对方挥手道别。

酸甜的滋味在口腔中扩散开来,宏明的心情随之舒缓了下来,这个镇子给他的印象相当不错,待人接物给人一种很柔和的感觉。其实要到女生的家中做客,多少还是有些紧张的,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

没过多久,他对着地图软件按图索骥地就来到了柴田家。

眼前的是两层楼的建筑,附带一个小院子,里头种了一些水仙花和雏菊,也有小番茄跟其它蔬菜,这一季节金木樨的香气很宜人。

在宏明的印象之中——柴田惠子是个唯唯诺诺的女孩子,「害怕」如同颜料一般涂抹全身,接触某物之时便会覆上了这样的色彩,如同淡云遮蔽下迷濛的月色。不管做什么都是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不管别人对她干什么也总是一惊一乍的,而且动不动就向人道歉,生怕惹怒了对方。

门是古朴的木门,没有门铃,宏明叩响了门环,并表明自己的同班同学、学习委员的身份,为了把讲义交给柴田惠子。对方似乎是柴田的母亲,得知宏明的身份后,便诚惶诚恐地开了门,热情地招呼他到家中,并大声喊楼上的柴田惠子下来。

柴田的母亲很周到地倒了茶,并拿出了点心,让宏明在此稍等片刻,宏明亦礼貌地道了谢。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在母亲的催促下,柴田惠子终于下了楼,似乎还换了衣服。宏明惊讶于柴田的私服原来是松松软软的风格,淡紫色的羊毛衫与她的短发很搭配,令人耳目一新。

“不好意思,青木原同学,还特地麻烦你来这里一趟……啊,电车费,待会我会付给你的,真是抱歉……”

说这话时,惠子的眼神总是在四处游移,貌似不想对上对方的眼神。说话的语气与其说是感到抱歉,不如说是困扰。

“请你不要再逃避了。”用的是敬语。宏明双手放在两膝上,腰板挺直,双眼直视惠子,这是比什么都要来得认真的态度。

“咿……请不要瞪着我……”

“那可……真是抱歉,不过请你不要误会,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希望你能够认真对待这个问题——请你回学校吧,我们都在等你归来。”

宏明的做事总是直来直去,所以他很快就直奔主题。

“……青木原同学……你所说的‘我们’具体是指哪些人呢?真的有人期盼我回去吗?现实可不像动画里几句‘友情、努力、胜利’就能把问题一笔带过的,这个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对上那双清澈无比的双瞳,真是叫她无所适从,如此纯粹、直率,他心中的世界一定是光明美好、通透无比吧,真好啊,明明不该和自己这种人扯上关系才对……

“没有这种事……至少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够回来学校的!”宏明拍着胸口保证。

“为什么……明明我们都不怎么说过话……”

“全人类都是好朋友,朋友有难怎么能不帮忙呢?!”宏明激动地站了起来。

“这……这种话是只有人生赢家才会说的,像你这样的人物怎么……怎么能够明白我们这些待在底层的人的感受……”惠子环抱住自己,摆出了抗拒的姿态。

“没问题的,我向你保证,不管出现什么事,一定能够迎刃而解,况且我也会出力帮忙,你不需要担心。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而且,其实你也是想要回去的学校的吧?虽然我们接触的时间不长,但我能够从往昔的接触的片段能够明白,你是个认真学习的学生,对于将来的事情你比任何人考虑得都要认真,不是吗?”

“青木原同学……原来你有注视过我吗……真让人高兴,原来还有人在乎我……你能来我家,邀请我回学校这件事,真的让我很高兴……”惠子羞答答地断断续续地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柴田惠子也是有过朋友的,但人际交往总是有着一个看不见的尺度存在。

她的那些朋友,虽然会在她抱怨被人纠缠时出声安慰,并给予建议,却不会想要亲自出面帮她摆平;虽然在她难过掉泪时会给她买饮料,让她开心起来,然而并不会做到在深夜因为她发出的一个表达自己此刻心情寂寞的消息,而千里迢迢地赶到她家安慰她。

朋友能把有的分你一点,但如果你想全都要,那就太不识抬举了,礼尚往来的道理总该明白吧?

而且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惠子的一味地索取,却没能为朋友做点什么,导致了她众叛亲离,最后连体力测试的搭档也找不到,只能和老师一起组队。而在她遇到真正的危机时,已经没有人可以依靠了。独立、坚强、自由此类的字眼是最与她无缘的,她最终选择缩成一团,任凭欺压,静待风雨过去,结果便是自己遍体鳞伤。

当所有人都选择后退一步的时候,只有青木原宏明这个男生没有任何犹豫地向前迈出一步又一步,来到了她的面前,为她加油打气。就算有人有过同样的想法,也不会将其落实,只是单纯待在安全的范围为她这样的人做出声援,不想冒一点风险。而像他那般能够不被众人营造的气氛所动摇、屈服,勇敢地做出自己想做的事情,又能为他人做到这个份上的人实在是世间鲜有的。


被老师和家人以外的人关心,这种事情也是从未有过的。青木原宏明用他那纯粹、天然、温柔的笑容叩开了她的心扉,而他的话语像是温暖阳光一般照射到惠子的心扉的深处黑暗,所有的阴霾好像就此一扫而空,令她很是感激。哪怕只是场面话也好,这都让她很高兴。今天从这个帅气的男生口中所听到的话,实在弥足珍贵,她会一生珍藏在心底里。

“那么……你的回答是?”

“嗯,我明白了,我明天会去学校的。”

惠子从这个男生的身上获得了勇气的力量,此刻的她好像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变得无所不能了。希望一定是存在的。

“真的吗?那太好了!”

宏明高兴得上前一步撰住了她的手,这令很少与男生接触的惠子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因为此时的她脸颊一下就蹿红了起来,现在这样被人看到可是会变得更加害羞的。

***

青木原宏明的心中有个透明、干净的理想世界。

在这个世界生活的人们会自觉遵守所有规则准则,不管是民法刑法、交通规则……合约合同、还是口头约定,人人都拾金不昧、谦逊礼让。遇到错事,所有人都会站出来纠正他;出现失误,大家一切想办法解决,相亲相爱,友好互助,众志成城,携手共进;再也没有蒙骗、隐瞒、兜圈子、钻漏洞、装傻充愣、明刀暗箭、诽谤中伤的恶习,每个人都是品德高尚的圣人君子,那便是新世界。


可现实与理想有多大差距呢?

宏明没有细想。去做吧!只要有更多像自己这样的人,那么肯定可以实现。

因为也有别人在严格约束自身,尽管只是萍水相逢,但他常常能看见这样品德高尚的人,那么其实理想和现实只差一步之遥了吧,只要他再努力点就行了,一定能够实现的!

正如幼年时所想的那般,世界就如眼前所看到的别无二致——所有人都是和善友好的,除了坏人,因为坏人天生就是坏人,不过坏人出现时英雄总会来拯救大家,因此不必担心。所以现在出现的这一糟糕的现实必定是哪里出了什么差错,虽然原因还不明朗,但只要去修正那些小毛病,世界就能完好如初了。

如此这般,他常常把现实和理想混淆而论,把别人展示给他看的美好世界、讲给他听的那些故事视作「现实」。在这一背景下成长的青木原宏明,以故事中的人物为榜样,不断磨砺真身以贴近英雄的光辉形象,同时以自身的标准约束他人,他只看到了自己的理想、自身想要看到的世界……可他却忘记这本身是不好的事情。

如同绵羊般单纯,如此天真,忽然看见高坡上肥美的青草地,便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却没看到这路中间还隔着一个巨大的坑洞,直接落空失足,坠入深坑。

***

平静祥和的三年A班,今早又是一节自习的早会课。不少人都在和自己的朋友闲聊着琐碎的事情,关于明星的绯闻、最近热播的电视剧、或是某个男生或女生,或者是在玩着手机……只有很少人有在认真地看书。

柴田惠子躲在门外瑟瑟缩缩不敢入内。这时,宏明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为她展现了一个迷人的笑容,无声地说着——别怕,有我在。

从宏明的身上得到了勇气,惠子开始一步一步地缓缓走了进去。

有人抬头一望,注意到了这个突如其来的人物。连带着,其他人顺着那个方向看去,发现那是好几天都没有到校的柴田惠子。正感到疑惑时,来者开口了。

“大家,早上好……”说话的声音忽然又变小了。

望着台下的众人,怯懦之情再次涌现。惠子紧抿下唇,害怕地有些发抖。她再次看向门外的宏明,希望能从他的身上再次获得勇气。宏明见状,即刻点头,回以一个与方才一样的笑容。

其实可以的话,惠子是希望宏明能够亲自出面,替她站出来说话,把一切都摆平的,这样她就能够不必直接注视他人的目光了。

那一双双眼睛都像是能够把她生吞活剥了似的,令她浑身都不自在,老实说像她那样性格的女孩子光是敢站在讲台上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事实上,尽管只是到了这一阶段,惠子已经开始在活跃的内心里褒奖自己了,就算现在沟通失败、打道回府,今天的表现已经让她觉得足以称道了,自己真是个努力的孩子。

惠子正低着头笑嘻嘻地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然而已经有人等得不耐烦了。

“喂,不是有话要说吗?要说就快点说呗,我们可不像柴田同学喜欢看的动画片里的人一样会读心术啊,要说就快说,不说就快滚,懂了吗?”

宏明闻言,不悦地皱了眉头,认为说话的人根本就不知道柴田同学有多努力,才会说出这种无礼的话。

宏明循声望去,发现说这话的人是田中桃香,是个性格比较强势的人,在女生的圈子中也是个喜欢引人注意的人。此时的桃香正玩味地笑着,很显然她是看不起像惠子那样带有宅属性的人的,惠子也就自然而然成为了被攻击的对象。

“对不起……”

“啊啊~~~啊,这货又开始道歉了,你到底是有多喜欢道歉啊?你虽然是觉得没什么,我们这边可是觉得很心烦的啊,你这样子说得好像是我们做了什么很对不起你的事,还是说什么?你是觉得每个人……无论是谁,都愧欠了你是吧?”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嘛,这件事情就算了吧。柴田同学是有什么话要说的对吧,那大家就先听听柴田同学是怎么说的吧。”

“……既然雪穗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们就姑且听听这家伙是怎么说的吧。”

“那好吧。”

“你可要好好感谢大庭同学唷!”

在大庭雪穗的调解下,逐渐躁动的声音也平息下去了,如同处在风眼之中,唯有她一直处于平静状态下的。

“谢……谢谢大家。”

对此,宏明感到的却是不**。据他后来调查得知,柴田惠子并没有做过什么值得她去对着所有人道歉的错事,倒不如说,做了错事的人根本就不是她这一边。

最开始是某人在班群上聊起了惠子,大家便开始发表对她这人的看法,然后在不知不觉间话题的风口发生了变化,开始抱怨起她的所作所为,即使这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从别人的口中也被放大数倍,好似她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不断地从鸡蛋里挑骨头,说到最后已经变成了无中生有了。


对于无端的指控,看着一条条快速闪过的说她恶心的句子,惠子没有出声否认,她害怕再说错什么导致自己的罪名增加,即使感到惶恐也只能独自掉泪。而且别人的谈话在她看来实在是太强势了,仿佛大家都忘记了她也在班群里,这种情况根本就轮不到她来插话。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的惠子,在班上显得格格不入,也没有人愿意和她组队,渐渐地她无法再忍受他人的目光和背后的指指点点,便不再到校了。

对此,宏明感到愤怒,这事根本就不公平!

当时,相关的信息已经被后来的几百条无关紧要的消息给覆盖掉了,因此不常注意群消息的他没能及时给出什么帮助,当他回头再看时,糟糕的事态已经成了难以撼动的局面……

人无完人,原本每个人就都有着某些人无法忍受的陋习,即使从自己看来是极其自然、理所当然的事情,在别人眼中就变得难以容忍了。但是那些小事从客观的角度看来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对方难以容忍只是基于个人原因,是喜好好恶的问题,但这往往会被他人揪着小辫子,得理不饶人,把事情升华到公共道德的层面进行批判。明明自己也是半斤八两,甚至自己做出的行为更加恶劣,但很显然这一点是被当事人有意或无意地隐瞒和忽略的。

自己做的就是对的,即使不对也一定能被原谅;但别人这么做了,那他就是屑中之屑,就是要骂他,自己骂还不解恨,还要拉上自己的人一起骂。由此形成了彼此的鄙视链——我看不起你,你看不起他,他看不起她,她又看不起我。又或彼此厌恶,只是不轻易说出口,没有合适的借口出来做恶人,勉强表面应付对方,甚至能做到有说有笑的。

但是,这之中只要有一环是更弱势的对象,投机者们就会逮到这个老实人死命地欺负。只要把心中的郁闷对着这个出气筒宣泄,自己就会变得轻松如意。即使是平常不对付的仇人,到了这时也会变成亲密无间的兄弟。没人会在乎一个树洞的感受,人通常先想到的都是自己。

可是宏明并没有忘记初衷,品行不端的人也是能够得到教化的,而立志大学毕业后成为老师的他,希望所有人都能够承认自己的缺点,改过自新,破而后立,这样大家才能结下真正的友谊,敞开心扉,友好相处。

全人类都是好朋友,他是不会放弃的。时机已至,今天他就是来纠正大家错误的。

此刻,他正期望着惠子能够鼓起勇气狠狠地教训他们一顿,指出他们的错误,再由他来平息纠纷,从中取得平衡的解决之法。从她的谈吐中,宏明能够感受到她和自己一样有着无法退让的原则。没问题的,他对惠子很有信心。

宏明继而把目光聚集在惠子的身上,他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地,知道她就要说出口了。

加油啊,惠子!大胆地说出来。宏明正在心底里为她支援。

“那个什么……真的很抱歉!”惠子弯下腰,对着全班道出了由衷的致歉。“希望你们能够允许我回到这个地方,就像这样。”

惠子走到不会被讲台挡住视线的地方,蹲下身后,跪下做出了标准的土下座的道歉姿势。

全班开始躁动起来,有人站起身来,对惠子的行为议论纷纷。而在之中最感震惊的是青木原宏明。

此时,三年A班正陷入某种胶着的状态,就这样过了好一阵子,而惠子还跪在原地,如同等待着贵族赦免的下仆一般卑微。

最先打破这个诡谲气氛的还是大庭雪穗,她用着温柔的话语,回复惠子。

“哈哈,惠酱你这在做什么嘛,快起来吧。大家只是在开玩笑,只——是——个——玩——笑——没有人对这事认真的吧?”

“对啊对啊,这是个玩笑而已嘛,惠子也真是的,太小题大做了啦!”

“我们怎么可能真的对你生气嘛,惠子——可是我们三年A班的伙伴嘛,你说对不对?”

“对对对对,别闹了,别搞得我们好像真的做错什么事一样。”

惠子缓缓起身,用期盼的目光询问:“那么,我能够得到大家的原谅对吧?”

“哪有什么原不原谅的,惠子本身也没做错什么吧?我们可是三年A班的伙伴啊,这三十五人能够从这上千人中聚集在这个班上,可是难得的缘分啊!”

“对啊,我们之间可是有着不可动摇的友情的,我们还是朋友呢!”

“谢谢大家,真是太好了呢,青……宏明君!”惠子喜出望外地望向门外的宏明。

“别开玩笑了!!!为什么是你在道歉?!!”

青木原宏明攥紧了拳头,青筋暴起,带着怒不可遏的表情走进了他所在的班级——三年A班。

“说什么朋友,这些只是玩笑话……我可不允许你们这群人就这么把自己的过错推脱得一干二净!你们这些家伙,快道歉!快给柴田同学道歉!!”宏明带着情绪用手指指着众人。

“你在胡说什么,没看到柴田同学她很困扰吗?”

“你脑子没病吧?你没听到刚才那感人肺腑的话语吗?读不懂气氛吗?真可怜,有这样的脑子。居然说这种扫兴的话。”

“其实我以前就觉得青木原同学在这方面有点问题啊,该说是死脑筋吧。”那人指着脑袋。

“我懂我懂,明明跑步只是做样子就行了,他偏要打小报告给老师,把别人给出卖了,就为了能在老师心目中留下一个认真的好学生形象,超有病的。真好笑。”

“平常表现得一副好人的样子,其实他只是享受着高人一等的感觉而已嘛~这样的人才是最恶劣的。”

“哈哈哈,其实他就是个自我中心的混蛋嘛。真是白痴,以为别人领他情就看不出他心里算计着什么。”

“哇——不是吧,我还真没看出来,原来他心机这么深的,啧啧啧。”

“够了!”几乎是咆哮,然而这还没有真的让众人安静下来。

青木原宏明从兜里掏出了美工刀,这个举动着实把人吓得不轻,有几个比较靠前的同学还情不自禁地仰身后靠。

“你疯了?!”

“青木原同学快放下刀子。”

惠子对他突如其来的恼火感到不解,事情不是已经得到解决了吗?她已经得到回到学校的允许了啊,为什么还要来添乱,这种状况不已经是大团圆结局了吗?

青木原宏明走上了讲台,开始了他的演讲。人有过错就得改过,他偏执地深信这点,眼里容不得一粒砂子。

“我今天就是要让你们明白自己所犯的罪行有多严重!”他环视众人。

“这是你们眼中的玩笑。”宏明随手将一只粉笔给掰断了。

“而这——是在我眼中,你们大家所开的玩笑!”他大声说着——便在全班学生的注目下,高举双手,将美工刀狠狠地刺入了自己的左手掌中!鲜血溅出,落到他的脸上,这是极富视觉冲击的一幕。


恐惧和不安的情绪一下在人群中炸开了锅,所有人为此大吃一惊!女生们更是直接惊叫出声!!不仅惊异于他将美工刀刺入自己手中的疯狂举动,还惊讶于他一个应考生竟然做出刺伤手这种惊世骇俗之举,莫非他不想要自己的前途了?!

宏明吃痛得面容扭曲,右手拔出美工刀后,按住了左手流血的伤口。

“疯了!疯了!青木原真的疯了,快报警啊!”

有人真的掏出了手机准备报警,但是此时的手指却变得十分不灵活,连续地按错了好几次号码键。

然而,这还没完,青木原宏明并不打算就此罢休,此时的他似乎处于某种兴奋的状态中,在多巴胺的促使下强忍着肉体的伤痛,他鬼使神差地将在座三十二人的姓名、罪名、过失,不厌其烦地一一列举。

……

那是被人用玩笑话给掩埋的罪恶,那是用氛围就能糊弄过去的恶行,那是被互相隐瞒的秘密之举,那是环环相扣的谎言,那是即使知道真相也不可拆穿的出卖……一桩桩恶行都是足以让人社会性死亡的丑闻。

这个三年A班所有在座的学生,都曾在不同程度上做出彼此中伤,隐瞒要事,用欺骗行取乐之便。如今,青木原宏明正是把自己所知的一切告诉他们:你最要好的朋友曾在背地里对你做过的坏事。

看破不说破,才能有人缘——大家都在遵守着这一游戏规则。

可冲动之下的青木原宏明非要把人与人缝隙之间的所有暗藏的罪恶通通扒到阳光底下暴晒,好让他们看清了彼此的丑恶。他滔滔不绝地清数恶行之时,情到之处,甚至用上了脏话。他知道班上有人在做**这种不知廉耻的事,因为他是最看不起这样的人的。

人虽能原谅自己的恶行,但对他人的恶行却是无比憎恨的。

班上的人一时人人自危,看着自己以外的人都带着仇视的目光。有女生知道自己暗恋的人曾经偷过自己的泳衣,从此对他幻灭;有男生知道自己的好朋友竟然和自己的女朋友也有一腿,而自己其实就是个备胎;有几个人偷了班长保管的伙食费,用来打柏青歌,结果输得一个子都不剩……

然而到了这一地步,学级崩坏却还未停止……

“你他妈的到底在得意什么?”一个身材魁梧的男生站了出来,这就是那个偷了泳衣的男生。

他背光地走了过来,垂下的额头抵在他脸前,身高足足宏明高出一个头,阴影拉开满面,不悦的神情犹如即将爆发的火山。他叫刚田,是学校棒球队的主力打手,素有「大炮」之称,有他出场的比赛几乎无失分。刚田就用着挥出再见全垒打的力气,不多废话,直接把拳头招呼在宏明的小腹上。

脸皮被撕破的如今,他已经没有了任何顾虑。

腹部被猝不及防地猛打一拳,痛觉凶猛来袭,同时胃部反酸,令他涎水直流,他瞪着难以置信的双眼紧紧捂住腹部跪下的模样看起来既可笑、又滑稽。他竟然使用了暴力?过去一直以来,他都是生活在平和的环境之中,又何曾受过这般对待。

宏明几欲站直身姿,半眯着眼,似在问他何必如此。

“你以为这么说,别人就会怕你了吗,小子?”刚田平静的面容上流淌着无声的愤怒。“喂,你们几个也来出出气!”

听到刚田这么说,更多的男生都加入到施暴的队伍中来,凝重的气氛就在青木原宏明失声的哀嚎中得到了缓和,开始逐渐活跃了起来,好像这是什么祭典。更多的人陆续加入其中,就连班上的女生也纷纷加入进来,对着他狠狠地踢了一脚。

想要把方才被曝光的丑闻掩盖过去,却显得欲盖弥彰,不打自招。

刚才所发生的种种不快被此刻欢乐的气氛所覆盖,所有的人似乎形成了某种默契——揍过青木原宏明的人就要对今天所发生的事情保密,不然这个班的所有人都会来找他的麻烦。

不管是用力地锤,还是象征性的踩,班级全员都做出了同样的事情,大家已经是同一条贼船上的人。而被众人踩在脚下的宏明,则眼神逐渐涣散,也没做出任何反抗的动作。不是只是因为被拳打脚踢的疼痛,还有失望的心灰意冷。

“喂,柴田,你也来。”棒球队的男生用平静却恐怖的视线望向不远处围观的被吓坏了的柴田惠子。

“你不是想加入我们们三年A班的伙伴队伍中吗?给我动手。”

“动手!动手!”

“动手!动手!”

“动手!动手!”

“动手!动手!”

“动手!动手!”


人们把她推到青木原宏明的面前,用不容置疑的目光示意她动手。

看着阵势,她已经急得额头生出一层薄汗,简直要被这疯狂的气氛给吞没了,呼吸不畅地喘着气,左看右顾,希望有人能出来制止一切。

但是她忘了,他们之中最勇敢、最善良的人已经倒在她的脚边了,他用气若游丝的声音对她说:

“……不要。”

“如果是青木原同学的话,一定能理解我的对吧?抱歉,为了大家,请你牺牲一下吧。”惠子如大丽花绽放般诡秘地笑了出来,将鞋印清晰印在了他的脸上。

“欢迎加入我们的队伍之中。”

所有人都在为惠子的勇敢而鼓掌、欢呼,高喊她的名字,因为她做出了自己不曾做到的事。

在这个阳光普照的空间里,新的秩序孕育而生、他们确实如青木原宏明所想的那样变得团结。

人们的焦点从青木原的身上转移到了惠子的身上,而他就趁机逃出了这黑暗的空间。

看见他逃了,所有人都追了上去,把往下走的路口给堵住了。青木原便往上遁走,众人你追我赶地来到了天台,此时的青木原宏明已经没有退路了。

宏明被一步一步地逼到了天台的边上,三年A班的各位叫喊着他已无路可逃,快束手就擒。

可好像谁都没想要上前把他抓住,是因为自信产生了余裕,抑或期待着什么……

他的理想世界彻底崩塌了。

在不到三秒的时间内,青木原宏明在人们的脸上和底下的风景来回切换。脑中快要溢出的热血已经被人打散,此刻的他忽然不可思议地笑了出来,似乎已经取回了理智,想通了一切,也已经释然了。看天空云淡风轻,如此美好的一天。

他纵身一跃,选择了今天为自己的人生画上句号。

所有人都冲到天台边上探出头往下张望,心头大石好似终于落下,急喘着松了口气,空气清新美好。

底下的青木原寂静无声,盛开如花。

***

玛利亚用她好不容易习得的魔法“一生传记”从三年A班每个人身上取出他们体内的“书”,得以翻阅到他们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然后她将这些秘密写在青木原宏明的“一生传记”中,他也由此得知了别人的秘密,甚至对自己得知这些秘密的由来不加怀疑。

待到事件平息之后,关于那次事件的描述——

那时,玛利亚在自己的笔记上写下了这样的文字:

一双双张牙舞爪的手……

似在渴求……似在推搡。

魂不附体……如同行尸……

身体因应情绪行动……

应有的规范的礼节与行为脱离了轨道……暴乱的旋涡席卷了所有人的理智……

彼此对喊着吓人般大声的话语,尖锐的、粗蛮的、歪曲的、无意义的……

在这阳光明媚的天气里,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张张无比清晰的龇牙咧嘴的扭曲面孔,丑陋、狰狞、可怖,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散,过去与他们对话时的和蔼面容和现今的重叠在一起,我忽然感到了极度的恐慌。

我好像是困在了被一群危险至极的野兽包围的笼子了,置身其中只想寻求脱身之法,而非说服对方放弃残杀的道理。

然而,这是个错误,此举彻底激怒了不安分的众人。

“你以为只有自己清廉洁白,可以置之度外了吗?你也给我下到地狱里来吧——!!”

……从他们的脸上我能看到这样的想法。

一人的过失,牵动了群体的利益,灾祸便接踵而至。

错误发生,带来了连锁反应,由此引发了混乱,处在风眼中心前的人,就连最基本的体面也无法维持,事态已然无法挽回,三十二位个体融合为一体的怪物,随之暴走。


我即将被被怪物吞没之际,奔赴至刑台,如果心中的理想要被玷污,如果自己将来会变成像他们那样的人,那我宁可选择慷慨就义,为世人敲响警钟——死亡并未我想象中可怕,因为它只一瞬便结束了。风声在耳畔呼啸,失重的感觉意外不错,身体变得很轻,接着眼前一黑,世界静止。


……

而这些文字正是——那时处在杀局之中绵羊的心境所显。

这是可以避免的悲剧,只要时间出现点偏差,结局或许就会完全不同,他只是……运气不好。

所有的悲剧都在观众们的笑声中迎来落幕,团结的力量比世上任何反动力量都要强大,就算是鱼死网破的悲剧亦可化为博人一笑的滑稽剧。

难道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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