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修安伸出右手,沿着岩壁向上摸索。他触摸到一块凸起的石头,用力扳了扳,以确定它是否稳固。
寒风凛冽,灌满了与他那瘦削身材并不相符的宽大衣衫。这是由大人的旧衣改成的,缝着好几块补丁,既不贴身,也不保暖。少年的身体,因为寒冷而微微颤抖。他抬起头,用一双罕见的紫红色的眼睛,专心凝视着上方。
他不敢有一丝松懈。若是不慎跌落,即便侥幸不死,也必定摔断手脚。届时,就算他还有力气去大声呼救,也没人能听得到。
要知道,这里可是幽影谷。那些珍惜性命的人,绝不会冒险靠近。
他离目标越来越近了。
那是一丛绿色的晶石,像植物般从岩壁的缝隙中生长出来。在夜晚,它会发出荧荧幽光。城堡里的贵族小姐,遗迹商贾家的千金,会花大价钱收购这种绿晶石,镶嵌在黄金制成的胸针或头饰上。
终于,卢修安爬到了晶石边。
他从绑在腰间的绳索中抽出一股,打一个结,套在一块石头上。这样,就能把自己牢牢拴在岩壁上了。
接下来,他布制的挎包中摸出一把小凿子,沿着晶石的根部小心翼翼地敲着。他需要尽可能让晶石保持完整,这样才能卖个好价钱。
为了寻找晶石和其他值钱的东西,卢修安已经来过这座幽影谷很多次了。而这是他至今为止见过的,最大的一块。
“应该能值上一个银币吧。”卢修安自言自语。
他必须攒下三十枚银币。
四年来,卢修安冒着生命危险,多次出入幽影谷。他在大雾弥漫的山林里迷失方向,被骇人的怪物追逐,在山崖峭壁间摔得满身伤痕……但十次有九次,他都会一无所获。
这一切,都是为了获得自由。
还有两年。两年后,他就十六岁了。到时候,他就可以用三十枚银币,来换取自由之身。
快了。只要把这块晶石带回去,就离目标更进一步了。
卢修安这样想着,更加专注在开凿工作上。花了不少功夫,终于成功将晶石整个开凿下来。他的心脏兴奋地怦怦直跳。
下去的方法就容易多了。卢修安解开腰间的一个绳结,将自己一点点往下放。
风停了。
太阳已经靠近西方的山脊。雾气开始在山谷中聚集。不安的感觉,渐渐占据卢修安的心。
无论他下降多少距离,似乎总也无法抵达地面。毫无疑问,这比他爬上来的高度高出了许多。
雾越来越浓了。一切都隐没其中,四周都是茫茫的白色。
在这世界上,有一些违背常理,凶险诡秘的区域。人们将这样的区域统称为“他方”。而这座幽影谷,正是其中之一。
当浓雾笼罩幽影谷时,空间会变得含混暧昧,打破常识。迷途之人将无止境地在同一个地方打转;或者,前一步还踩着林间的溪水,下一步却突然跌落山崖。所以,卢修安爬上来的高度,与他需要下降的高度,也未必相同。
绳子已经放到头了,而地面却不知道还有多远。
现在,卢修安悬吊在岩壁上,进退不得。
***
太阳快要落山了。
夜晚的幽影谷,不容活人存在。在树林和岩石的阴影中,鬼怪即将苏醒;还有,会口吐恶毒诅咒的畸形野兽。即便卢修安已经多次进出过幽影谷,也绝不敢在这里多做停留。
一直在这里待下去不是办法,鬼怪一定会被吸引过来的。
而卢修安根本没有与它们搏命的能力。
正在他犹豫的时候,一声凄厉的嚎叫不知从什么地方响起,久久回荡。这声音不是人类,也不是野狼,只可能来自某种非自然的生物。
卢修安决心放手一搏。他从布包中掏出一把小刀,割断绳索,向下坠落。
也许,地面离他的脚尖就只有几公分。但也有可能,他永远无法落达地面,只会在浓雾中无限坠落,直到饥渴而死。
卢修安闭上眼睛,听天由命。
他摔在一丛灌木里。虽然身上添了几块淤青,但也算得上幸运了。还没顾得上起身,他就急急忙忙地掀开布包,检查里面的晶石。完好无损,没有被摔成碎块。卢修安松了一口气。
他环顾四周。
岩壁已经不见了。周围隐约可以看到几株树干,是橡树和山毛榉。树木高处的枝叶,通通隐没在浓雾中。脚下,是堆积得厚厚的落叶,散发着潮湿的泥土气味。
看来,他来到了一片树林。
凄厉的嚎叫再次响起,刺得卢修安耳膜发疼。
这次,声音的方向很近,就在身后,也许只有十几米。卢修安脊背发凉,大脑一片空白。卢修安闻到一股腐败的恶臭。
他鼓起勇气回头,只见浓雾中一个隐约、模糊的人形,正在一点点变大。那东西高大异常,弯腰弓背,手脚瘦长得不成比例。皮肤光滑而苍白,反复某种水栖的生物。它的脸上没有眼睛或耳朵,只有一张森然咧开的大嘴。
卢修安感到脊背发凉,浑身的毛孔都在收紧。
有那么一瞬间,它静止着,没有动作。接下来,它似乎注意到了卢修安,摆动起那长过膝盖的手臂,迈开步子。它的动作并不流畅,手脚都在剧烈地抖动着,身体也四会随时会丧失平衡。
它正在快速靠近。
快逃。
这个念头刚刚进入脑海,卢修安就发现自己的双腿早已开始狂奔。落叶和泥土在脚下翻飞。在浓雾之中,他慌不择路,完全顾不上奔跑的反向。直到,被一块石头绊倒在地。
他翻过身来,大口喘气,警惕地观察着。
那东西已经不见了踪影。
***
卢修安在地上待了一会儿,直到心跳和呼吸平复下来。
马上就要天黑了。再停留下去,更多难以想象的危险必定会接踵而至。一定要赶快走出幽影谷。但这谈何容易?四周都是茫茫雾气,根本无从辨认方位。在这片非自然的浓雾中,空间和距离都是混乱的,连磁针也会疯狂转个不停,找不到南北。
但卢修安有一个独门妙招。
他多次进出幽影谷,总能全身而退,都是仰赖这个方法。
卢修安用指尖在面前划了一个三角形,然后又将三个顶点连成一个圆环。发光的线沿着手指的轨迹,滞留在空气中。接下来,他停顿片刻,闭上眼睛,感受着周围的以太——那些涌动在空气中的,不可见的能量——正在向自己聚集。
卢修安念诵咒文:“在深渊中游动的精灵,我凭借旧时的契约呼唤你……以我的血液为媒介,以我的愿望使你成形。”
念完后,他咬破拇指,用渗出的血滴去触碰发光的图案。像是回应他的召唤般,那图案的亮度增强了。紧接着,图案收缩起来,逐渐变成另一个形状。
那是一条发出淡蓝幽光,细长、半透明的鱼,大概有巴掌大。它悠然摆动着尾巴,悬停在空气中。
卢修安朝它伸出掌心。小鱼亲昵地围着他的手打转。
“奥图,帮我找一条安全离开的路。”
奥图,是卢修安为这条鱼起的名字。它轻盈地左摇右摆,探头向四周张望了一番。最终,它认定了一个方向,开始向前游动。
卢修安紧紧跟着奥图。
在幽影谷的迷雾中,奥图总是能找到正确的前进方向。卢修安不了解这魔法背后到底是什么原理,但只要跟着它走,就能平安返回村庄。
召唤奥图的手势和咒语,是母亲教给他的。
卢修安曾经反复练习多次,却总不能顺利施展。直到有一次,他追着林子里的野兔,误入了幽影谷。天色黯淡,雾气森然,鬼影幢幢。他独自哭泣了许久,终于想起了母亲教给他的法术。
那是他第一次成功召唤出奥图。
***
母亲是一名隐居的女巫。
从前,卢修安与她一起,居住在林间的木屋。房间里堆满泛黄的卷轴和古书。干柴在壁炉内燃烧,噼啪作响,发出温暖的光。母亲有金色的秀发,以及一双与卢修安一模一样的紫红色眼眸。她总是埋首在故纸堆中,伏案钻研。当她疲倦的时候,就会摸着卢修安的头,哼出歌谣。
母亲教他读书写字,教他辨认植物和矿石,但从不肯教他法术。
“我所知道的那些知识,本应随着岁月一起埋葬。”每当谈及与法术有关的事,母亲就会这样说。
但是,她最终拗不过男孩的反复央求,还是教给他一道法术。
“万一你误入了迷雾徘徊的‘他方’,这法术也许能帮上忙。”她说。
卢修安十岁时的一天,母亲将木屋付之一炬,连同其中的所有书籍和卷轴一起。火焰跳动,将他们的家吞噬一空。烟尘和灰烬飞舞升腾,又如同雪花般飘落。
“我的孩子,情势所迫,我不得不与你分开。”她温柔地抚摸卢修安的脸颊,叹着气。
母亲拉着卢修安的手,来到最近的一座村庄。
“可敬的村民们!”她站在集市广场中高喊,高举着一只鼓胀的钱袋。人们围拢而来。“我恳求一位好心人收留我的儿子,抚养他直到成年。我会留下足以供其一切开销的金钱。”
村民们都被那只摇起来哗哗作响的钱袋吸引,却一直没人靠近。
人们都认识这位隐居在山林中的女巫。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会悄悄来到小屋,乞求诸如顺产护身符、爱情药水之类的东西。但在这村子中心的广场上,当着大家面,没人胆敢跟她说话。最近几年来,那些新教的“审判官”们四处搜捕术士、女巫等异端,然后架在火刑柱上烧死。谁也不愿跟她扯上关系。
最终,村里的药师,乌约尔,走上前来。
那时,他还没有儿子。乌约尔向卢修安的母亲许诺,会收卢修安为学徒,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待他,教他如何混合草药,以及治疗痢疾、头痛、热疹等十几种疾病的方法。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钱袋。
卢修安的母亲忧虑地叹了一口气。
乌约尔以吝啬、刻薄而出名,但眼下,却实在没有其他的人选。
“请信守你的承诺,药师乌约尔,”她尽量摆出一副冷酷无情的面孔,说,“有一天,我会回来的。若你待我儿子不公,必将承受代价!”
“当然,当然。我可是远近闻名的好心肠,您尽管放心。”说着,乌约尔忙不迭地抢过钱袋,解开袋口看了看内容,然后满意地揣到怀里。
母亲沿着贯穿村子的道路,向北方离去。
卢修安哭得嗓子都沙哑了,但她却没有回过一次头。
***
雾气逐渐变淡。卢修安的思绪从记忆回到现实。
不知不觉间,视野开阔起来。卢修安已经走到了幽影谷的边缘,正站在可以俯瞰村庄的山丘。
太阳完全下沉,只在西方留下一抹微弱的橘色。天空中的星辰清晰可辨。脚下,被麦田环绕的村庄正升起炊烟。遥遥相对的另一座山丘上,是领主的城堡;那里石砌的塔楼上,也已点燃了火把。
奥图完成了任务。它游到卢修安身边,欢快地转着圈。
“再见,奥图。”他说。
话音刚落,那条泛着蓝光的半透明小鱼,便化为一些闪烁的碎片,消散在空气中。
今天,卢修安又一次从名为幽影谷的“他方”平安回来了。
今天,是他的十四岁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