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修安沿着小径走下山丘,穿过麦田,进入村庄。
村庄名为“七杨树”,由一位人称“巨狼男爵”的领主统治。据说,他在年轻时曾独自杀死一只体型巨大的白化野狼。它的皮毛现在还挂在城堡的大厅里。
七杨树村的木制围墙内,共有七十三户人家。有一位铁匠,一位药师,以及一位杂货商。一座公用的风车磨坊,建在村庄边缘。这里农户家的房屋,都由石块堆砌而成,上面是干草铺就的屋顶。村子中央有个广场,被七颗高耸的杨树环绕。它们正是此地名称的由来。
木墙外面,通往领主城堡的路旁,十二根巨大的黑曜石石柱拔地而起,仿佛巨兽的牙齿。
从前,人们会在这里举行仪式,供奉众神,祈祷谷物丰收,牲畜多产。但如今,国王正在这“西银国”的全境内推行一种新的宗教。新教宣称,他们信奉的神才是唯一真神。所有崇拜旧日众神的祭司,以及女巫、术士等等,都是异端。在国王的授意下,新教的祭司们组建了一支骑士团。他们自称为审判官,到处抓捕这些人。
如果卢修安的母亲还在这里,想必也会引来他们的追捕。
母亲离开后,卢修安就一直跟着药师乌约尔生活。他的房子在村庄的西边。但卢修安没有径直回到药师家,而是来到村子中间的广场。
每隔五天,附近的农人便会聚集在这广场上,出售麦酒和家禽,芜菁和洋葱,从森林中采来的蘑菇,以及自家织成的粗糙麻布。
今天,恰好是集市的日子。但卢修安回来得太晚了,摆摊的农人早已全部离去。
杂货商迈提先生的房子,就在广场边上。那是村里唯一的二层房屋,一楼是店面,堆满了陶罐、盐和肥皂之类的东西,二楼则是卧室。每个月,迈提先生会带着农产品到城里,换回一些村里无法生产的货物。
卢修安扣响门扉。
***
不一会儿,屋内传来货架倒塌的声音。一些金属制成的东西掉在地上,相互碰撞。“该死,该死!”迈提先生在门内咒骂着,同时又引发了更多叮叮哐哐的响动。看来,这位臃肿的杂货商又不小心碰翻了货架。卢修安抿住嘴唇,以免自己笑出声来。
迈提先生推开一条门缝,眼睛凑上来瞧了瞧。
“怎么,是你这小子。有什么事?”
“我有东西想卖给你,先生。”卢修安捂着自己布包,回答道。
迈提先生提起门栓,把卢修安让进门:“小心点,别踩着这些圣物!。”
满地都是一些铜制的雕像。微弱的烛光下,杂货商踮着脚,扭动肥硕的身躯,小心翼翼地移动着。活像一只正在学人走路的笨熊。他来到那只翻倒的货架前,将它扶了起来。“小子,跟我一起把这些雕像捡起来,摆到货架上。手脚轻一点,可千万别弄坏了!”
卢修安弯腰建起一只铜像,仔细端详。这是一位全身披甲的骑士,站立在一团火焰中;他双手倒握着一柄大剑,剑尖朝下。这铜像的做工十分精致,盔甲纹路清晰分明,骑士脚下的火舌就像真的在跳动一样。
“这是谁?”卢修安问。
“那些新教的祭司们整天说个不停的‘救世主’。领主大人命我从城里带回来的。他要家家户户都领一只,供奉起来哩。”
“这东西挺贵的吧,‘巨狼公爵’会有这么大方?”
迈提先生原本正伏在地上捡拾铜像,这会儿扶着腰挺起上身,看着卢修安的脸。停顿几秒后,他说:“羊毛出在羊身上……今年的税收,想必少不了。”
卢修安知道,其实,许多人仍在暗地里信奉着旧日众神。领主的这番行为,一定会让他们心生不满。
“唉……哪家要是拒绝,就会被当成异教徒,交给那些审判官。国王陛下说了,只有信奉真神,才能得到拯救。国王下的令,谁敢不从呢!要我说,这帮农民都该识时务一点。像我,老早就皈依了新教哩。”
杂货商继续把那些铜像一一捡起,郑重地摆到货架上。
费了好一会功夫,两人终于将一切收拾妥当。迈提先生喘着粗气,坐到柜台边的椅子上,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
“说吧,小子,你想卖给我什么?”
卢修安掀开布包,双手捧出他采来的那丛绿晶石,轻轻放在柜台上。
“你瞧,先生!我保证你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绿晶石。一个银币卖给你,怎么样?”他兴奋地说。
迈提先生脸色一沉:“你又到那个要命的山谷里去了?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再靠近那里。我知道,那鬼地方里确实有不少宝贝,但无论是啥东西,都比不上性命重要。”
又是这番说教。每次,这位杂货商都会摆出这副伪善的嘴脸,对着卢修安絮絮叨叨。但面对卢修安冒着生命危险带回来的那些宝贝,他却从没说过一个“不”字。
“这不用你管,”卢修安不快地盯着他,反驳道,“我已经去过那里很多次了,每次都能好端端地回来。”
“哼,这种话,我听很多人说过。”杂货商不屑地说,“那些进入‘他方’寻宝的所谓冒险者、探险家,没一个会有好下场。一次、两次,也许你能侥幸活着回来,但山谷早晚会把你生吞活剥!好运是会耗尽的,小子。赚钱的方法有很多,别再自己赶着去送死!你能一直活到现在,已经称得上众神的眷顾了。”
“‘众神’的眷顾?”卢修安敏锐地抓住他话里的毛病,露出狡黠的微笑,“按照新教的说法,世界上可是只有一个唯一的真神。我以为你早已皈依了新教呢,迈提先生。说话之前,可要多加留意啊。”
迈提先生一时语塞,眼中流露着慌张。片刻后,他满脸通红,恼怒地喝道:“还想威胁我不成?就凭你?女巫的孽子!”
“哪里,哪里,不过是一点善意的提醒罢了……” 卢修安笑着,把目光转向柜台上的绿晶石,“得啦,先生,别假惺惺地装作关心我了。咱们还是谈生意吧。一个银币,怎么样?”
迈提先生没好气地摇摇头。他把手伸到柜台后面,抓出一把铜币,数也没数就撒到柜台上。
“就这么多了,小子。”
这些铜币大概只有二十几枚,最多三十。还不到预期价格的一半。卢修安不满地瞪大眼睛,抬高了语调:“只有这些?可是……你说过,城里的贵族小姐很喜欢这种石头,可以卖高价呢!”
“今时不同往日,”杂货商摆摆手,说,“教会最近宣布,这种来自‘他方’的宝石沾着邪恶的魔法力量,不允许佩戴。当然,还是有人会买的,但这种交易可是有风险的。”
“不能再多了?”卢修安失望地看着他,试图再多争取几个铜币。
“不能再多了。”
***
自打住进乌约尔家里,卢修安一天都没有快乐过。
当初,药师对女巫说出的诺言,从他接过钱袋的那一刻起,就立刻被抛诸脑后了。名义上,卢修安是药师的学徒。但四年来,乌约尔从未教过他任何东西,只是整天打发他去干些脏活累活。卢修安吃的是剩菜,睡的是稻草,还得每天忍受乌约尔的辱骂,甚至拳打脚踢。
然而,从杂货商那里出来后,卢修安还是只能回去药师家。
越是靠近那栋房子,卢修安就感到双脚越发沉重。平日里的这个时间,乌约尔和他的妻子总在高声对骂,而他们那两岁大的儿子则会放出让人头痛欲裂的尖声哭叫。但今天,屋里却平静异常。
卢修安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空气里还残留着油脂和蜂蜜的香味。餐桌上,烤鸡、腌猪肉被啃干净后剩下的骨头,堆成了一座小山。盘子里还剩下一些蛋糕残渣。药剂师和他的老婆,正仰着身体,半躺在桌边的椅子里,看起来心满意足。他们那脏兮兮的儿子,则显然还没有吃够,正趴在桌子上,将一根大骨棒塞在嘴里吮/吸,弄得满脸都是油。
乌约尔长着一副歪鼻梁,瘦削的脸上颧骨凸起,眼眶深陷。她的老婆则长着一张圆脸,两只眼睛分得很开,看起来有些蠢笨。
难得地饱餐了一顿后,乌约尔红光满面,正用一根小木签剔牙。
看到卢修安进来,他问道:“我让你去采的药草,找回来了吗?什么来着……对了,车前草和黑黎花!”
“没有,”卢修安径直走到壁炉前,伸手烤火,“这个季节,根本找不到它们。”
“哼,没用的东西。”
药师神色淡然,继续剃着牙。他当然知道,卢修安不可能真的找到草药。只是,今天村里有人请他做些治腹泻的药。他得找个理由,把卢修安打发出去,免得让这孩子待在家里,偷看到配置药剂的方法。他那些安身立命的手艺,得好好留着,传给自己的亲生儿子才行。
突然,乌约尔换上一副不怀好意的坏笑。
他指了指桌子,说:“你回来得真够晚。不过放心,我们给你留了东西呢。把这些骨头丢到锅里,煮一锅汤喝吧,上面还连着点肉丝哩——哦,别忘了,把那些蛋糕渣也放进去!”
药师的老婆听到后,咯咯笑起来。
卢修安一阵反胃,冷漠地说:“不用了,我今天已经吃过东西了。”
他感到疑惑。平时,乌约尔简直吝啬得要命,鞋子破了三个洞,都不舍得换一双。几天却为何搞了这么一桌奢侈的大餐?虽说,今天是卢修安的十四岁生日,但药师和他的老婆是肯定记不得的。
“今天是什么日子?”卢修安忍不住问道。
乌约尔眯着双眼,得意洋洋地说:“哎呀,我今天真是交了好运。不知是哪位好心人,送给我一大笔钱呢!这一定,是我平日里的善行得到了回报。”
卢修安听到这话,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他慌不迭地跑出门去,绕到房子背后。那里,有一块松动的砖石。卢修安这两年来冒着生命危险出入幽影谷,辛辛苦苦攒下的钱,都用一块油布包着,藏在那里。
他掀开砖石,所有钱都不见了。
血液冲上头颅。卢修安用力把砖石摔在地上,冲进屋内。
他怒不可遏地对着乌约尔叫到:“小偷!”
听到这番指控,乌约尔站起身来,径直走到卢修安面前,朝他脸上用力扇去。
卢修安跌倒在地,整个脑袋嗡嗡作响。
“你叫我是小偷?忘恩负义的东西!” 乌约尔还没有解气,他用脚后跟狠狠碾着卢修安的后背,“告诉你,凡是这个家里的东西,全都是我的!你这女巫生的杂种,我没把你交给那些审判官,就已经够仁慈了!”
卢修安默默承受着疼痛。他用力咬着嘴唇,一丝血腥味在嘴里蔓延。
他在心中一遍遍地念着: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个地方。总有一天……
***
卢修安用毯子把自己裹起来,躺在马棚里的干草堆上。
自从卢修安不小心烧掉了自己的床,乌约尔就不再允许他睡在房子里了。
还有两年。到了十六岁成年,卢修安就可以摆脱监护人,离开乌约尔的家。但在这七杨树村里,他还是没有容身之地。说到底,对这个村子来说,卢修安是个外来者。他们不可能将宝贵的耕地分一块给他。
但无所谓,反正他打定主意,一到十六岁就离开这里。为此,他需要攒上三十枚银币。这样他就能去找领主赎身,获得离开村庄的许可。本来,他已经攒下十六枚,现在又要重新开始了。他得重新找个隐秘的地方藏钱。也许,可以藏到村外的树林里……
寒风像是无孔不入的水,钻进坛子里。卢修安手脚冰凉,久久无法暖起来。身上的好几块淤青,都在生生作痛。
此刻,他是多么渴望小鱼奥图的陪伴。
卢修安坐起来,按照母亲教导的方式,在空气中划出魔法图案,然后念出咒文。但很快,那图案就变成了一团胡乱燃烧的火焰,落下来点燃了稻草。他急忙用毯子把火扑灭。
至今为止,只有身处于幽影谷的时候,他才能顺利施展法术。
他重新裹紧毯子,侧身躺下,看着外面的星空。
母亲曾经向他讲过很多故事。其中,卢修安最喜欢的,是“驭龙者墨丘林”的传说。他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巫师,曾经骑着巨龙,与众鬼之王战斗。卢修安想象着自己就是墨丘林,与龙一起在天空中翱翔。渐渐地,他忘记了寒冷和疼痛,进入梦乡。
这个时候,卢修安还不知道,改变他一生的际遇,很快就会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