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退回几天以前。
撒金终于登上了星月岛。
“他为什么要跑到这种地方来啊!”他嘴里嘀嘀咕咕地,背起行李准备朝星月岛唯一的一座山进发。
“米拉,小心!”
撒金和米拉重重地撞在了一起。
“撒金叔叔?”米拉瞪着晕船症状还没有结束又被自己撞倒在地两眼发直的撒金,好奇地眨了眨眼睛。
一路追赶米拉的柠檬见到撒金也大吃一惊,“撒金将军?你真的来了啊。”
撒金靠着柠檬的搀扶,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天哪。”
“将军来找领主大人?”
“啊,柠檬啊,好久不见了。”撒金依旧觉得脑袋发胀,“贝尔维那家伙呢?”
“请跟我来。”
搭上专用的登山车,撒金才觉得身体正常了。贝尔维躲到这种超远超难找的小岛上难道是为了躲自己吗?知道自己有晕船的毛病所以才故意不想被找到吧?那个混蛋!
“米拉,你哥哥还好吧?”虽然心里愤愤不平,但总不能拿孩子发脾气。撒金和善地抚着米拉的头,微笑地问道。
“嗯。”米拉点点头,“前几天哥哥还说撒金叔叔要来,让我和柠檬姐姐下来接你呢。”
刚才好像柠檬也曾经说过什么“你真的来了”之类的话,贝尔维这个家伙,到底是……
“他怎么可能知道我要来?!”
“这个么,我们也不知道,反正的确是有说起。”
柠檬一脸困扰的样子,用手抚着自己的脸颊。她本来就长得端庄贤惠,加上这样的动作和表情,怎么看都是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型的人物,贝尔维真的只把她当手下看吗?撒金皱着眉想着,对贝尔维各种奇怪的猜度接连不断地蹦进脑海里。
正当撒金努力地想要撇开自己脑海中那些古怪的想象的时候,米拉突然趴到登山车的窗玻璃上叫道:“柠檬姐姐你看,有车子下来哎。”
“哎,真的呢。不知道是谁呢。”
从窗外望出去,另一条索道上的登山车正在缓缓地下降。连接山上下的索道共有三根,一根在山的另一侧,只作为应急时使用。而正面的这两条则是上下方向交替,身为领主的贝尔维因为行动不便,几乎从不下山活动,所以登山车一般是给来访者和下人们用的。但是星月岛地处偏僻,几乎没有访客,平时会使用登山车的,也不过是去采购补给的下人和到处乱窜的米拉和柠檬了。
“好像是不认识的人呢?”
“啊,真的呢。”
柠檬和米拉一搭一唱的,引得撒金也附和地朝窗外看,却在那辆下行的登山车里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
“情报王”穆迪克,大家是这么称呼那个男人的。
只有有钱,什么消息他都能搞到。不管再怎么绝密,在他的手里也不过是一张纸片而已,但据说他极少离开自己的住处,这也让他搞到消息的方法更加扑朔迷离。越是未知就越是会让人胆怯,人们对于他的传说,终于渐渐将他美化成王一般的人物。
这样的一个人,出现在偏僻的星月岛,究竟是……
贝尔维见他,是为了什么事呢。撒金表情凝重的想着,普通的消息是不需要找情报王的。难道自己要上岛的消息,也是通过穆迪克知道的?
“撒金叔叔,到了哟~”
米拉把手放在嘴边围成喇叭的模样,冲着撒金大叫了一声,便像一只小鸟一样奔进宅子里去了。
由柠檬带领着,撒金不需要通报便直接进到了屋里。
候客厅是个漂亮的小房间,光照充裕,装饰高贵。壁炉上挂着大向日葵的画像,和赤红色茶几上的高级茶具相当般配。
他倒挺惬意,躲在这里过小日子。撒金心想着,忍不住发出一声冷哼。
“怎么了,对我的待客之道不满意吗?”
从侧门进入的贝尔维正巧听见了撒金不满的哼哼声,笑着打起趣来。
五年没有见的男人就在面前,撒金一时居然说不出话来。他的轮椅还是一样一尘不染,每个可以装饰的角落都雕刻着羽毛的图案。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好像就在眼前,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眸子,纤细白皙的手指和漂亮的肌肤。看着他总让人感叹,神一定是公平的,给予多少就会收回多少,所以这个漂亮的美男子,才会一辈子只能生活在那两个反射着无情光芒的轮子上吧。
“哼,好久不见了。”
“嗯,好久不见。”
每一幕过往仿佛都历历在目。但是,但是即使这样也不能掩饰岁月在身体和心灵上留下的痕迹。
撒金就在那短短沉默的几秒钟里,眼前仿佛走马灯一样划过各种画面。嘶吼和微笑重叠,鲜血和花瓣交错。空洞,狂言和虚妄。
那个时候,如果落代没有……也许现在撒金就要和贝尔维讨论坐轮椅的心得了吧?
他的脸色不由得黯淡下来,心口像被刀绞一样疼。经历过背叛和欺骗,自以为是的年纪已经过去了,现在只是把良知锁进牢笼,木然地顺从一切罢了。
“怎么了?脸色真是难看啊。你不会一看见我又想起以前的事了吧?”贝尔维开玩笑似的说着,“每次看到我你就回忆啊回忆的,我又不是老照片。”
贝尔维的表情轻松而畅快,和壁炉上的那幅向日葵画像一样熠熠生辉。撒金侧过脸去,把视线投向窗外。他不想看他,明明受伤最深的人,却在安抚着自己的伤口。
窗外是一片青草地,不知名的白色小花错落地绽开其间,视力不佳的话极有可能将它们错认为飞絮。几只长得漂亮羽毛和长尾巴的小鸟吟唱着,蹦蹦跳跳地四处游荡。
为什么呢?那件事情以后,自己一直感觉生活在冰窟之中。无论想什么、做什么、说什么,总是感觉会有人冷不防地哈出一口凉气来,把自己的所有热情吹个精光。渐渐就变成现在的模样,只懂得承受和缄默。
然而贝尔维活得很好,像是个沐浴在阳光之下的圣子。那些污秽侵袭不了他,反而节节败退。
他的世界是光明的,自己却见不到光。
“你不会只是来看看我吧?”
贝尔维的话打破了撒金的沉思,把他拉回到眼前的现实。
“是为了费金特的事?”
撒金还没来得及从自己随身的行李里找出那页破纸,贝尔维已经猜到了他的来意。
“这件事果然很轰动,连住在这种地方的你都知道了。”
“喂喂,这里哪里不好了?不就是要坐船嘛,”贝尔维依旧是开着玩笑的语气,将轮椅摇到窗户旁,“虽然是件大事,要传到这里倒还不至于那么快。我是从穆迪克那里知道的,你刚才没看见他么?”
撒金当然看见了,但他没有意料到贝尔维会这么坦然的说出这件事。
“应该看见了吧。算时间应该正好是在登山车上看见的对吧?”
“啊,看见了。我要来也是他告诉你的?”
“没有啊?”贝尔维用不解的表情看了看撒金,突然明白过来,“啊,你说米拉和柠檬的事吧。那是骗她们的,因为她们总是在房子里跑来跑去,实在是太吵了。”
“……”
撒金刚才还在想穆迪克到底有什么神通,被贝尔维这么一揭谜底,突然没了兴致。
“不过我倒是猜到了。刚才穆迪克对我说费金特被杀的时候,我就想你也许要来了。但是没想到这么快。”
“不是我快,你倒该表扬穆迪克,他的消息真是灵通。”
“呵呵,毕竟是情报王嘛。”
撒金心里也在默默感叹着,情报王果然不是浪得虚名。费金特被杀的第二天,撒金就从圣都出发,马不停蹄地赶来星月岛,可以说他是掌握了第一手信息的第一批知情者。而穆迪克居然可以比他更早的将这个消息传到贝尔维耳中,这个人的情报网络,真是让人骇然。
“问题是,你来这里……”贝尔维的目光突然变得尖锐起来,不再是刚才那种善意的、看着老朋友的目光,而是充满了警戒,甚至带着些微的敌意。那眼神一瞬间便将他适才光辉的形象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整个人都开始散发出某种危险的气息。
撒金的心不由地一震。他明白了,刚才那种几近真实的伪装甚至欺骗了自己。贝尔维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身份,从来没有放下过心里的桎梏,他从未安心下来,这五年来的每一分钟,他都一直没有逃离那段黑暗的时间。
“你猜得到的。”
撒金低下头来,他不知道这是今天第几次他不敢看他。自己并不对他有所亏欠,可是这种仿佛犯了错的心情,满是愧疚的心情,究竟是为什么呢?
贝尔维却在听到撒金的回答后露出了释然的表情。一大块乌云飘过来,遮住了刚才还肆意的阳光,鸟儿不满地叫了两声便各自散去。贝尔维留恋地看着窗外的草地,终于开口吐出了那一句撒金最不想听到话。
“这一天,还是来了呢。”
撒金从行李里翻出给贝尔维的任命书。镶着金边的白纸黑字虽然看上去闪着高傲的光辉,但两人都认为这只是张破纸。只是鉴于上面印着圣都的徽章,贝尔维还是不得不好好地收起它。他笑着说“圣都骑士长”这种称呼,简直是对他坐轮椅的一种讽刺。撒金对他这种一贯的拿自己开刀的玩笑早已习以为常,但是今天怎么听着都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我们还是明天出发好了。”
“明天就走?”
“你不急吗?我倒是无所谓的。”
“急是急……”
撒金语塞了。他并不想这么快把这个老朋友带回到那个乌烟瘴气的世界里,可是,贝尔维却似乎并不介意。他再次回到平时那种爱开玩笑的样子,细细地把各种事务交付给属下。
撒金站在他背后,听着他对所有的事都一一做好安排。他并没有说起自己离开多久、离开干什么,但所有的属下却都没有问起。
习以为常还是训练有素呢?撒金胡乱地想着。
“你今天就好好休息吧,明天又要晕船了。”贝尔维依旧是毫不客气地戏弄着撒金,吩咐柠檬把他带到客房。
也许是在山上的缘故,屋子里的每个房间的采光都非常不错。天已经黑了,下弦月的光隐隐约约地照在地板上,和着客房里摇曳的烛光营造出一种勾人的气氛。窗帘被风吹得扬起,像是女幽灵漂亮的长裙。
如果说有选择的权利的话,撒金是绝对不会来打扰贝尔维的。
不,应该说,如果撒金有勇气拒绝的话。
费金特被杀的那个夜晚,撒金一个人听着礼堂远远的钟声。那夜的钟声也像是目睹了费金特的鲜血,充满了残酷的嘲笑的意味。
他被叫到祭司堂的时候,费金特喉咙和腿上伤口流出的鲜血,已经在地上凝结成深红色的花纹。那是宛如肆意生长在黑色森林里的树枝,纠结着缠绕着,编织成恐怖阴森的画面。
撒金细细地检查了费金特喉头的那道致命伤。就像是被一根巨型的针穿过,细而窄的伤口呈现出一种让人惨不忍睹的错觉,应该是出自一把类似于西洋剑的凶器。
在撒金知道的所有能够自由出入祭司堂的人当中,并没有使用这种兵器的人。这意味着,凶手是一个外人,而且是个厉害的外人。他无声无息地闯入了被守卫和结界包围的这个祭司堂,在这里残忍地虐待了费金特,并且最终杀害了他。
撒金倒吸了一口气,在他的记忆里,大陆上并没有这样的人物。
如果有的话,那也是五年之前的事了。
费金特的尸体躺在那里,不管身前有多显赫,死了以后一样都只是一块让人恶心和嫌弃的渐渐腐烂的肉。
撒金也一样厌恶着他,但他却不能像别人一样露出鄙夷的神色。非但如此,他还不得不表现的异常悲伤,因为这个男人,是他的父亲。
第二天一早,他就打点行囊,踏上了赶往星月岛的旅途。
一路上,他好几次都将那封任命书拿出来看,虽然是正式的任命书,却因为事出紧急而没有用火漆和信封妥善地封印。
“圣都骑士长”,撒金看着那几个字,无数次想象贝尔维看到时的表情。
只是当他真的把东西送到贝尔维手中,贝尔维的淡定,让他的内心再次受到了撞击。
为什么,不拒绝呢……
如果贝尔维拒绝的话,自己说不定也会有勇气就此离开……
撒金痛苦地想着,这是自私还是无能?他分辨不清楚,只知道如果可以,他只希望这位挚友可以继续这样自由地生活下去。
可是贝尔维却毫不拒绝,难道是看透了自己的心情?
撒金倒在床上,床垫很软,他疲惫的身体一瞬间便进入了放松的状态。在海上航行了两周,撒金因为晕船一直没有睡好,终于可以在陆地上睡上一觉了,微小的幸福感冲淡了他的思绪,迷迷糊糊间,他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