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维离开了五年的地方,一眼看去竟然没有丝毫的变化。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恐怕只有战后重建的街道变得更加繁华了而已。
“啊,这边。”孚礼指着左侧一栋白色的塔形建筑,“那里就是骑士团的总部了。”
贝尔维点了点头,轮椅便朝左边转了过去。
“哎?连转弯也可以自己……”孚礼再次吃了一惊,早上下船的时候,他本来想推着贝尔维前进,没想到贝尔维的轮椅却可以自己行动,吓得孚礼以为上面附了什么妖魔鬼怪。
“哈哈,是啊,它什么都可以自己做哦。”贝尔维爽朗地笑起来。
撒金不爽地朝贝尔维的轮椅瞧了一眼,“你也太小看这个男人了,他可是什么都能造出来的天才啊。”
“天才?”
“哈哈,你过奖了……”贝尔维毫不客气地接受了撒金那句听上去相当刺痛的赞扬。
“贝尔维大人好厉害啊……”
“是啊,他可厉害了,可以在你的背后插上长得很奇怪的杆子,然后把你推下悬崖,测试你会不会飞起来?还会在你的鞋子上随便装上轮子,看看走路速度会不会变快……”撒金发泄般的说着,这些事情,以前都是贝尔维戏弄他时干的好事。
贝尔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还笑……”
“对不起,对不起。”贝尔维挥着手道歉,脸上却忍不住笑意。三个人穿越街道,朝着塔形建筑缓缓走去。
“啊,好漂亮的人。”
“可惜坐着轮椅呢……”
“坐轮椅也帅呆了!”
“不要这么说出来啦……”
四周的细语渐渐传入耳中,撒金听着多少感觉有些刺痛。可是贝尔维却毫不介意地抬着头带着微笑,仿佛是在享受着周围对他美貌的赞礼。
撒金也曾经想过,如果贝尔维能站起来的话,一定是个堪称完美的男人。可是完美这个词汇,神是绝不允许让任何一个人类享用的。
“啊,对了,”快要走到骑士团总部门前的时候,孚礼突然想起了什么,向贝尔维问道,“在船上有提到过落代哥哥的名字呢,大人好像听说过他?”
贝尔维的脸上划过一丝阴霾,他的余光扫过撒金抽搐的脸,“嗯,是啊。”
撒金当然听见了两人在船上的谈话,只是那个时候他被晕船症搞得死去活来,根本没办法开口。现在孚礼再次提起,他心里的阴云也再次浮了起来。
“大人是在什么时候听说的呢?家里人常说落代哥哥是我们雅士基家族最强的人,前几年圣都派人到族里说他失踪的时候,大家都不相信呢。”孚礼说道,“大家都说,落代哥哥是肯定不会死的,说他失踪什么的,一定是有问题!”
贝尔维的心震了一下,果然,用这样拙劣的借口是骗不了人的。
“落代和你,是什么关系?”贝尔维试探着问道,他心里有一个可怕的想法,正在慢慢地滋生出来。
“嗯……如果算辈分的话,他应该和我同辈,但是论血缘关系的话,我们基本上只是姓氏相同吧。”孚礼好像不好意思似的,尴尬地笑了笑,伸手理了理自己的帽子。他下船之后就换了正装,除了一身制服之外,还特意加上了一顶贝雷帽。当时贝尔维对这顶帽子特别赞赏有加,完全是因为觉得孚礼在船上特别彬彬有礼的缘故。
“你们,没有血缘关系吗?”撒金迟疑地问着,一旦牵扯上落代的名字,他就变得异常怯懦起来。
孚礼摇了摇头,“没有。雅士基家族很大,在我的故乡,整个村子都姓雅士基。虽然说追本溯源的话大家都是一家人,但是很多人很早就已经分家了,在四五代里都推算不出血缘关系的。”
“……那落代家,还有亲人吗?”
“应该没有了吧。我听村子里年长的人说,落代哥哥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母亲生他的时候也难产死了,所以他是由本家的长老们带大的。”
听到“本家的长老们”,贝尔维和撒金忍不住对视了一样。他们对这个说法非常熟悉,落代常常提起那些脾气古怪又趋炎附势的老头们,正是他们,把落代送到了这个地狱。
“大人们好像对落代哥哥很感兴趣呢。难道他在圣都也很有名吗?可是我在这里这几年,从来没有听别人提起过他呢。”
孚礼一边说着,一边跟随着贝尔维的轮椅步入骑士团总部。门外的守卫一见到贝尔维雕刻着羽毛图案的轮椅,立刻就意识到了他的身份,不需要撒金和孚礼的介绍,就毕恭毕敬地跟他行了军礼,目送他进入楼内。
贝尔维没有回答孚礼的问题,撒金也没有。他们两个沉默着向前走,一路上不断有人向他们致意,却完全被他们忽略了。
“孚礼,有些事情,我想你该知道一下。”
贝尔维径直进入他的办公室,屏退了所有的下人,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贝尔维!”
撒金大叫了一声。可是他知道无济于事。每当贝尔维露出那个坚毅的表情的时候,撒金就绝对不能再改变他的心意了。难道他真的要说出来吗?那些可怕的往事在撒金脑海里盘旋着。要把那些毫无保留地袒露在面前这个孩子面前?贝尔维在想什么撒金不懂,他只是好像下意识的明白了贝尔维的企图,下意识的害怕着。
“首先,作为骑士团的副团长,你只需要听从身为团长的我的命令。”怪异的开场白,撒金心惊胆战地瞧了贝尔维一眼,金发的男人一脸严肃,蓝色的眸子里透出冷酷的光,“你应该了解圣都的办事方式。相信在见到我之前,应该有另外一位隐形的长官曾经和你接触过。”
贝尔维故意在“隐形”这两个字上加重的音量,撒金更加惶恐不安起来。
孚礼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这个……”
“我们在这里摸爬滚打很多年了,这种事情也不是遇见一次两次了。”贝尔维微微一笑,“这些小招数现在还想用在我身上的话,我就只能再次卸甲归田了。”
“是,我明白了。”
“同时,希望你能向所有骑士团的成员转达。在我的团里,所有人都必须以自己的生命为第一位。”
“哎?”撒金和孚礼同时惊呼了起来。
虽然过去的圣都没有骑士团这个组织,却一直存在骑士这一称号。而每位骑士被正式册封之前,都被要求宣誓永远忠诚,将忠诚放在第一位。贝尔维的命令,无异于在挑战骑士们的誓言。
“我知道你们都是向圣都宣誓忠诚的骑士,为了圣都可以舍生忘死。但是在我的团里,我希望每一个人都能珍惜自己的生命。盲目牺牲是没有意义的,只要活下去就一定能做出更好的决断。请把这些话原封不动地传达给每位成员。”
“可是……”
“当然了。如果有人对此抱有异议,我也会随时批准他的辞呈。”
“贝尔维,你别胡闹!”撒金大叫起来。
贝尔维缓缓地看了他一眼,那个微带忧伤又意味深长的眼神就像是一颗强力的炮弹,瞬间击中了撒金的心。
“这一点我不会再做退让。”
“……”
“孚礼,我尊重每个人的选择。但我不愿意我的手下因为无意义的信仰而抛弃生命。不管你们将其称为信仰还是觉悟,这些东西都是为了让人更好的生活而存在的。人一旦死了,说什么崇高的话都没有意义。”
贝尔维转向落地窗,背对着孚礼,把目光投向圣都最高的祭祀堂的顶端。那个镶着金子的小小尖顶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不管在圣都的哪个角落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只是它在贝尔维眼里并不是人们所传颂的圣洁象征,而是象征着在财富和权力的极端渴望,是丑陋的物欲的标志。
“我啊,很久之前就不相信神明了……”
“贝尔维!”
“我不相信云端的守护人存在,不相信天堂,不相信地狱。”贝尔维缓缓地说着,仿佛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说着多么大逆不道的言语,“所以我也不相信灵魂,不相信人死后还能看着这个世界。人死了就死了,闭上眼睛之后就彻底什么也不会知道了。留下的只有未亡者无限的痛苦和无法自拔的悲伤。所以,我希望你们能明白,”贝尔维直视孚礼吃惊的双眸,伤感地说着,“就算为了什么而捐躯,死后得到再大的荣耀,也不能补偿给亲人和朋友留下的伤痕。人活在世上一天,就不可能孑然一身。斩不断和他人的纠葛,所以至少不要让自己成为别人的伤口。”
孚礼偷偷地咽了一口口水。贝尔维是这个国家的英雄,这句话他不知道听了多少次。但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个男人的与众不同。在以神明的指示为中枢的圣都,刚才的这番话是多么的可怕啊,简直就是一个能说会道的异教徒煽动者。可是,却没有办法反驳,没有办法义正言辞地斥责他、惩戒他。孚礼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自己必须要跟随这个男人下去,因为只要跟着他的背影,踏着他的脚印,就能看到一片全新的世界。
“贝尔维,你……”撒金铁青着脸,瞪着贝尔维。旁人或许以为这是身为前任神祭司养子的撒金在为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论暴怒,而事实却是撒金在为贝尔维毫不设防地对着孚礼说出了他的想法而为他担心。
“我、我知道了!”冷不丁的,孚礼突然调高了音量,他激动地满脸通红,仿佛是为了向两人表示决心似的,“我一定会将这番话原原本本地告知所有的骑士团成员。”
“嗯,那谢谢你。”贝尔维露出宽慰的笑容,年轻的脸上露出老人才有的沧桑。
撒金舒了一口气,他原先以为贝尔维要说出落代的真相,却没想到听到了一番颠覆性的反动言论,幸好那个叫孚礼的小子似乎是迷上了贝尔维,不然真不知道这话传进上面的耳朵里,会有什么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