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这是您要的所有骑士团成员的档案。”
“嗯。”
贝尔维点了点头，接过孚礼递过的厚厚的卷宗，最上面的两份因为颜色不同而显得特别显眼，封面上写着凯米尔德和雷贾德的名字。
“还真不少呢。”
“嗯，上次团长的话传下去之后，有三名骑士退出了骑士团。后加入的三名我已经标注在名单里。根据您的要求，档案中对所有团员的家族、血统、教育以及……”孚礼正汇报着工作，突然团长室的大门被“砰”地一声重重地踢开了。
“贝尔维，你这个家伙，在骑士团里传什么假教义啊！”
闯进来的男子一身祭司打扮，从上到下都是镶着金边的白色道袍，右手握着一根权杖，那权杖虽然多处磨损，却还是闪闪发光。
“哈，真是稀客。”贝尔维好像是不愿意让对方看到一般，顺手就把卷宗扔在办公桌后轮椅边的地板上，“这不是新任的神祭司大人么。”
“你这个家伙，回来这么多天也不知道来看看我。”
“你这不是来看我了吗？哈哈哈。”
“哈哈哈。”
两人爽朗地大笑起来。来者名叫卡罗莱特，是前任神祭司费金特的第二个弟子，由于首席弟子兼养子的撒金长期疏于神官职责，同时个人也强硬拒绝继承神祭司，最终决定由第二弟子卡罗莱特继承。这一决定虽然颠覆传统，却更加令人心服。毕竟比起那个总宣称自己是军人而非神官的撒金，卡罗莱特才是一心一意走上祭司之途的人。
“我听说你在你的骑士团里宣扬了很多非常违背圣都教义的东西，该不会是真的吧？”卡罗莱特一边说着，一边毫不客气地在贝尔维面前大喇喇地坐下。
贝尔维带着官腔坏笑起来，“你都说是我的骑士团了。再说，就算我真的是异教徒，在我的团里宣扬什么坏东西，在神祭司面前也绝对不会承认的呀！不对，是死都不能承认啊。”
“你这个家伙，”卡罗莱特在扶手上支起右臂，撑着自己的头，一副疲惫的样子，“我就知道你又到处胡说八道了。”
“你就不能多信任我一点么，都认识那么多年了。”
“就是因为认识你久了，才知道这种胡言乱语绝对不是空穴来风。当年在组织里……”贝尔维的轻咳打断了卡罗莱特的话，卡罗莱特突然意识到什么，瞥了一眼一旁的孚礼，又继续说道，“当年听你说的疯话还少了？”
“我当年说的可都是真知灼见啊，你们不是一个个都说受益匪浅么，真是，过河拆桥……”贝尔维假装伤心地侧过脸去，正好与孚礼诧异的目光相接，他友善地朝孚礼笑笑，但孚礼却表情僵硬。大概是对自己动不动就冒出来的小孩子脾气无语了吧。戏弄撒金，和卡罗莱特乱开玩笑，和自己这个骑士团团长的身份真是完全不符。
“你也稍微体谅一下我这个新任神祭司啊。新任骑士团团长一上任就挑战我的权威，你让我以后怎么办啊。”
“既然大家都是新任，那你索性抛弃你那些旧教义吧，和我一起创立个新教什么的不是也挺好玩的嘛？”
“你够了吧你，”卡罗莱特不爽地趴到桌上，把脸凑近贝尔维，“你知不知道你刚才说的话到底犯了多大的罪啊。”
贝尔维也把脸凑近，用装模作样的语气回答道：“犯罪什么的，不是家常便饭嘛？”
“唉……”卡罗莱特长叹了一口气，倒回椅子的靠背，“我可不是来和你贫嘴的。”
“新上任的神祭司大人日理万机，光说搞清楚前代祭司留下的各种账目就够呛了吧，要是特地抽空过来只是来看老朋友的话，那我的面子也实在太大了。” 贝尔维说完最后的那句调侃，终于收起了刚才嬉皮笑脸的样子，用手交叉支着头，等待着卡罗莱特说明来意。
卡罗莱特听到“账目”一词不由得表情扭曲，却强忍着并不发作。神祭司控制着圣都财政，中饱私囊是难免的，费金特比起历代祭司更是变本加厉，追求穷奢极欲不算，还连带着养肥了一大批亲信。撒金和卡罗莱特还是弟子的时候就过过不少好日子，所幸后来撒金从军，卡罗莱特也转向了清心寡欲的修行，这才避免了被金钱的持续腐蚀。但这次卡罗莱特接手之后，看到整个账目都已经被搞得乱七八糟，只能从头开始整理，至今还完成了不到一半。
他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始认真地说道：“大家都是知道你喜欢胡言乱语的脾气的，所以就算知道你真的说了些什么上面也完全没打算追究。不过呢，如果有人假借你，或者骑士团的名义在民众中乱传一些流言，我们就不能坐视不理了。”
“嗯？”
“最近圣都里到处都在流传，说费金特主教是被神罚而死的。”
“神罚？！”孚礼大叫了一声，但立刻就自己捂住了自己的嘴。
“你应该知道这话的严重性。”
贝尔维仰起头，一边思考着什么一边转动了几下脖子，“神罚啊，那可真是了不得的词汇呢。”
“就算是神祭司做的预言，也极少会用到神罚这个词。”卡罗莱特的双眼发出极为严厉的光芒，似乎要将面前的贝尔维刺穿一样，就连只是从侧面看着他的孚礼，都不自觉地想要回避那锐利的视线。然而，贝尔维却毫不在意，背对着窗外阳光的他散发着模糊的光芒，就好像是水，将一切攻击都静静地融化在身体里。
“侍卫团进过一番探访，最终确定流言的源头是东区的某个酒馆。有一个自称是骑士团新进骑士的人，最近常常在那里散布这样的流言。”
“这怎么会……”孚礼再次插嘴了，但另外两人却仿佛完全不介意他的存在一般，维持着互相之间箭与水的微妙平衡。
“来回报的人说，最近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有一个自称梅杰的男人在东区的一个叫熊屋的酒馆喝酒。那人自称是最近成立的圣都骑士团中的一名三星骑士。还有证人说看到他煞有其事地拿出了骑士徽章给别人看。”
“有徽章啊……”贝尔维喃喃自语地嘀咕了一句。
“那个叫梅杰的男人，最初好像是喝醉了才胡言乱语，说费金特主教才不是上面向外宣称的什么病死，而是被雷劈死的。”
“嗯……”
“大家开始都以为他是喝醉了说胡话，可是又有人觉得那不是胡话，因为这种严重的事情，就算是在梦里也没人敢胡说的。”卡罗莱特看了看贝尔维思考中的脸，继续说道：“于是就有人在他第二天又到酒馆的时候去问他。结果这个人却说没有这样的事情。”
“那是肯定的吧，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承认呢。”
“所以那时候大家都以为是他喝醉了说胡话。你知道，本来费金特主教的名声就不好，所以发生这样的事情也没有人举报。”
贝尔维冷笑了一声。圣都曾经颁布过禁止群众亵渎神明的法令，神祭司作为神明的最高代表，当然也是绝对不能亵渎的。一旦被抓就可能被处以极刑，但费金特在民众心目中却是个非常低劣的人物，几乎所有人都在他背后说他坏话，所以发生这种事，当然不会有人举报。
“本来事情就到此结束了。但是过了没几天，这个梅杰的男人再次出现在酒馆里，这次他不但没有喝醉，更是听说其实连酒都没有碰。他言之凿凿的说费金特主教其实是神罚至死的，因为神明厌恶他贪得无厌，所以降下神罚，给世人一个警告。”
贝尔维听到这里，突然想发现了宝藏一样两眼放光的看着卡罗莱特，“那他有没有说神罚是什么样的？”
卡罗莱特发出了一声嘲笑，“他可是说的有声有色呢。说费金特主教是被神明的雷电穿透了身体，心脏被直接贯穿，到死还死命的睁着眼睛看着自己的财产……诸如此类的形容非常多，有一些已经被加油添醋的连天使都出现了。”
“……”
“你不想说些什么吗？”
贝尔维被卡罗莱特问到，才从沉思中抬起了头，“我基本明白了事情的整个过程。总结得到以下信息。第一，上面对外宣称的费金特主教的死因是病死，这一点之前并没有人知会我。”
卡罗莱特的表情有些尴尬，没有做声，于是贝尔维继续说道：“第二，此人很有可能持有骑士徽章，也就是说，不管他是不是我骑士团的属下，他都极有可能就是一名骑士。第三，此人很有可能对费金特主教的真实死因有所了解。”
“你怎么能确定他知道主教的死因？”
“虽然他说是神明降下的雷电，但是除了这一点之外，穿透了身体，心脏被直接贯穿，还有死不瞑目这些，都和实际情况完全符合。我们对外宣称的是病死，对方要推翻这一说辞，就必须杜撰被杀的死因。杜撰死因很容易，但是人类非常脆弱，可能致死的原因非常的多，不管是溺死还是呛死，光是用水杀人都能有很多种，更不要说他杜撰的是神明杀人。神明的神通那么多，想说什么都可以。他能够这么精确的说的和实际情况相符，如果说是碰巧，几率实在是太小了。”
“有道理。”卡罗莱特认同地点了点头。
“但是这件事有一点很奇怪，你说地点是东区的酒馆。我记得东区是贫民区，那里的酒非常劣质，口感极差。骑士是不会光顾那里的酒馆的。而这个人又持有徽章，骑士的徽章很难伪造，如果有，多半就是真的，一个骑士跑去贫民区喝酒，逻辑上讲不通。”
“也就是说，这个人，有可能是故意去的？”孚礼突然灵光一闪，插嘴说道。
“嗯，说的好。”贝尔维赞许地笑道，“这个人第一次去假装喝醉了酒，试探了那里的人对这件事的反应，测试的结果让他满意。贫民区的人生活非常无趣，所以最喜欢听流言蜚语，选在那里作为源头是非常合适的。所以第二次他再去时，就开始着手散布这一谣言了。”
“这么说，这件事情是有预谋的？”卡罗莱特的表情开始有些惊讶。
“多半是。”
“这个人到底有什么企图……”
“还有一件事也值得担心。”贝尔维突然板起了脸，“如果这个人是从我们内部了解到的主教的死因，从而杜撰了这个神罚的故事，那说不定只是为了他个人的私念。但是如果，他是从杀手那里知道的话……”
“从杀手那里？”
贝尔维沉吟了一会，接着解释道：“这个杀手的凶器非常奇怪，撒金也曾经说过，那种像巨针一样的类似于剑的玩意在兵器库里也找不到。从结果上来看，凶器贯穿形成的伤口和一束雷电击中形成的伤口应该是一样的。”
“啊！”卡罗莱特恍然大悟般大叫起来，“那岂不是说，凶手故意用这种方式杀害主教，然后在外面散布流言，是为了让那种荒唐的说法和事实合二为一？”
“有可能哦。我们当然不会相信，可是除我们以外的那些骑士、侍卫、随从，等等等等，他们只是听说了主教的死状而已，并没有亲眼见到。圣都上下几乎所有人对神迹都非常相信。这种情况下，即使他们最初所知的不是病死而是被杀死，也很有可能会认为这只是上面为了掩盖神罚的真相而说的谎言。而通过这些人的嘴，谣言会被进一步的确实，于是乎，其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最后，几乎所有人都会认为，主教是被神罚至死的。”孚礼颤抖的嘴角吐露出最后的结论。他和吃惊到已经从座位上跳起来的卡莱罗特一起，死死盯着低着头继续沉思的贝尔维。这是一个可怕的循环，最开始的谣言会在反复地怀疑和证实中变成虚伪的真相。贝尔维的脑海里正在旋转的是什么？是事件的真相，还是解除流言的办法？两人现在只希望他下一次开口时，带来的不是更可怕的信息。
“我要再想一想。同时调查一下这个叫梅杰的骑士。”贝尔维抬起头来，看着两个已经变成木头人的家伙杵在面前，“别那么紧张，这只是推论。如果只是前一种的话，这事情应该很好解决。”
话虽这么说着，贝尔维心里却也不能平静。不管这个梅杰是出于何种目的，只要流言还在散播，结果都将是骇人的。
“孚礼，你去找一下撒金将军。请他过来商议一下。”
“是、是。”孚礼敬了军礼，立刻小跑出了房间。
“那我也先回去，”深吸了一口气的卡罗莱特稳住心神，心里默默祈祷事情不会演变得像说的那么糟糕，“这件事就交给你调查。有情况请及时告诉我。”他一边说着，缓缓地企图用平稳的步伐向外走去。
“等一下，”贝尔维突然叫住了他。“我有一件事情想问。”
“什么？”卡罗莱特回过头去看着贝尔维。
贝尔维的表情很奇怪，好像微微笑着，又好像是痛苦的怜悯，也许是逆光让人看不清脸上细微的变化吧。
“我想问你，你得到救赎了么？”
“？”
“向你亲爱的神每天祈祷，你，得到救赎了么？”
卡罗莱特紧紧抿住嘴唇，他突然看不清楚贝尔维的脸了。那个逆着光的端坐着的影子，怎么会有这么深的阴影，简直就像是地狱里的恶魔，要冲过来将自己一口吞下似的。是自己祈祷的还不够多吧？或者是自己的罪孽太深重？
“今天的弥撒还没有做，我先走了。”
房门慢慢关上，掩去卡罗莱特离开的背影。什么时候才能自由呢？贝尔维想着，低下了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