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爬上挡住贝伦瓦尔的最后一座山,那座著名的死城便一览无余。本打算下车之后徒步隐秘地靠近,现在看来完全没有必要。
远远地望过去,整个城就像是一个被砸碎的陶器,碎片四散在城郭里。能看见萧瑟的风穿梭在街道,卷起飞扬的尘土,就像是给整个城包上了土色的纱布。
“好惨。”雷贾德推了推眼睛,轻轻地叹道。
凯米尔德向前走了几步,微微沉默之后,对密兹说道:“和东区差不多吧?”
密兹摇了摇头。“东区比这里好多了。你见到的熊屋那块是东区最萧条的区域,东区很大,还有很多地方可以自给自足。”
他嘴里说着,一边摇摇晃晃地走到凯米尔德身边,盘起腿大喇喇地坐到了地上,“现在看起来很安静,不像是有人在里面的样子。”
“嗯。”凯米尔德抿了抿嘴,继续扫视着贝伦瓦尔的全貌。
记忆中,那也是五六年前,灭国战争正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
当时的贝伦瓦尔是反抗圣都的先行军之一,这个城邦本来就人口稠密,资源富足,因此可以说是反抗军中最强悍的一股力量。在几次与圣都军队的激烈对抗中,贝伦瓦尔可以说都占有相当的优势,特别是以被称为“贝伦瓦尔围剿战”的战役为代表的一系列战斗几乎都以反抗军的压倒性胜利终结,这其中,贝伦瓦尔本城出动的战力可以说是功不可没。
就是这样一个强悍的城邦,突然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座死城。
大火持续燃烧了超过一个月,当人们最终进入这里时,所有的尸体都已经被烧成了焦炭。没有一个人幸存下来。能被烧毁的地方都化作了尘土,剩余的断壁残垣就像是被涂上了一层厚厚的黑色油漆,稍微触碰就会分崩离析。
这个有过几百年历史的辉煌城邦,完结了。
当时所有的矛头都指向圣都,于情于理都让人不假思索地去怀疑这是圣都的卑劣行径。尽管人们根本无法找到直接的证据,圣都也申辩说自己根本无力派出军队绕过反抗军去执行这一屠城的行为。但是过程与真相都被忽略了,只有被点燃的怒火熊熊燃烧。跟随反抗军一同向圣都进发的贝伦瓦尔司令在这场人间惨剧中失去了妻儿,他强烈的愤怒点燃了最终的那场圣都夺取战。
于是乎,作为主战场的东区,再次变成了第二个贝伦瓦尔——被愤怒和绝望支配的人间地狱。
神明真的存在吗?恶魔却是存在的。拿着武器守卫圣都的凯米尔德那个时候还只是一个小步兵,他的战场在圣都的郊外,砍杀过来的敌人每一个都双目通红,就像是从地狱冲出来的恶鬼,想要把自己身后那个圣洁的地方染红。即使是他也觉得骇然,并不是害怕死亡,而是被一种可怕的气势压迫着,让人失去了存在于世的勇气。
战争最后被贝尔维完结,但是圣都和贝伦瓦尔的仇怨却没有结束。失去了其他反抗势力的支持,贝伦瓦尔最后的幸存者们全部死于圣都军队的刀下。
所以说,神一点也不仁慈。
凯米尔德是没有信仰的,如果一定要有,那么他的信仰一定是自由而不是神明。可是那个时候,他看见他身边的那些虔诚的信徒一个个被恶魔们斩杀,看着他们害怕的抛下武器,奔向圣都寻求最后的救赎。他明白了,神果然是不存在的,不然绝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信仰自己的子民用鲜血染红土地。
“凯君?”雷贾德看着表情越来越扭曲的凯米尔德,忍不住轻轻唤道。
凯米尔德回过神来,淡淡地看了雷贾德一眼,“我没事。”
日渐西斜,灼烧着的橘色日光洒满整个林子,仿佛要将层层叠叠的树也焚烧殆尽。
密兹的发色与夕阳相映成趣,从刚才开始,他就始终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喝酒。他的身上似乎有掏不完的酒瓶子,这一点让雷贾德非常惊异。
“那么,你决定要怎么办呢?”密兹斜眼看着凯米尔德。
“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还是明天再进城,今天晚上就先在这里过夜好了,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凯米尔德说着,朝马车的方向走去。
“真是个谨慎的人呢。”密兹嘿嘿地笑起来,依旧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时不时地瞥向那座寂静的死城。
于是凯米尔德和雷贾德开始了露宿的准备,升起篝火,支起帐篷,很快,晚饭的香气也飘散了出来。
“密兹先生,吃饭了。”雷贾德的样子很像个主妇。
密兹一直蜷缩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些动静,他站起身来,朝篝火旁走去。
冒着泡的滚烫锅子里盛着一大锅山芋粥,密兹放下手里的酒瓶,从雷贾德那儿接过了晚饭。
奇怪的沉默围绕在篝火旁边,只有火焰的滋滋声震动着空气,炊烟慢慢腾起,勾着他们每个人地思绪。雷贾德已经几次想要打破沉默,却总是感到另外两人之间那微妙的压抑感。
“那个……”
“我一直在想,”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开口的雷贾德,却冷不丁地被密兹抢了先,“有些事情还是先让你们知道比较好。”
凯米尔德抬起了头。
“说不定这件事情和我们要调查的幽灵根本无关,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想还是先告诉你们。喂,小子,我看你在车上也一直在看书,应该知道不少事情吧?”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密兹突然把话题扯到了雷贾德身上。
“啊?”雷贾德突然被提到,一时间有些茫然失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应该知道那个死城的故事吧?”
“哎?你是指灭国战争的时候,贝伦瓦尔突然着火……”慌慌张张的雷贾德语无伦次地说着。
“喂喂喂,突然着火……这话说得实在是……”密兹抓了抓头,做出思考的表情,仿佛在考虑话题要从何处开始。
“你到底要说什么?”最开始的不信任感再次充满了凯米尔德的胸腔,这个人,果然隐瞒着什么……
“好吧,就这么说好了,贝伦瓦尔还是有幸存者的。”
“什么?!”
密兹的一句轻描淡写,却像是一记惊雷打在两人的耳旁。
在那场惊动大陆的事件发生之后,各种势力都曾经来到过被烧成焦炭的贝伦瓦尔,但是不管是圣都还是反抗军的军队,都十分确定贝伦瓦尔人已经被彻底地抹杀。最初进入查访的人发现城门紧闭,因此不得不花了好几天时间来砸破大门进到城里。但是大门打开之后,铺满整条主干道的尸体变成了那些人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噩梦。
“我知道你们都不相信。战争结束之后,圣都甚至派人清点过死亡人数,证明贝伦瓦尔确实没有幸存者残留。说起来,为了保证他们不死灰复燃,不惜这么大动干戈还真是一种残忍的做法呢。”密兹淡淡地说着,“宣扬什么仁慈包容的教义,最后还不是把异己全部除尽?”
“……”凯米尔德不会和他争辩,因为这种事情在他心里根本就无所谓。可是,贝伦瓦尔的幸存者,这到底是……
“幸存者是个女孩子,我亲眼看着她被放走的,所以你们不用怀疑。”
“亲眼,当时你在贝伦瓦尔?”
凯米尔德吃惊的大叫声引来密兹怪异的目光,他将身边最后的酒大口吞下,开始回忆起往事,“对啊,当时我的确在贝伦瓦尔。那个时候,有人奉命执行屠城的命令,我与那个人是很要好的朋友,而且我又喜欢杀人,所以就和他一起过来执行任务。”
“屠城的命令……”雷贾德的声音颤抖,多年来关于贝伦瓦尔的猜测一直都没有停止,这其中,关于圣都秘密派人屠城的谣言虽然没有证据,却一直都被多数人相信着。
“请不要打断我说话。”密兹有些不快地说道,“那个人现在已经死了。当时参与这个计划的一共有十个人,算上我是十一个。不过任务完成以后,其他的八个人也全部被杀掉灭口了。”
凯米尔德忍不住咽了口口水,黑暗的过去,慢慢被揭开了。
“贝伦瓦尔虽然是个富裕的城邦,但当时可是战争的年代,反抗军一路高唱凯歌,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几乎所有能够战斗的贝伦瓦尔人都拿起武器上前线去了。城里尽是些没什么反抗能力的老弱妇孺。我们到了那里,就假传贝伦瓦尔司令,那个叫德立西的家伙的命令,封闭了城里的所有出口。事情想象起来很复杂,做起来其实很简单,我们关上所有的城门之后,就到处放火,把人全部逼到街上。那些没什么反抗能力的人根本不可能从看守其他城门的人哪里找到逃出去的机会。所以我们只要传出正门还开着的消息,所有人就全部一窝蜂地赶来了。”
然后的情景,凯米尔德已经明白了,之所以后来者会看见通向城门的主干道上成堆的尸体,正是因为他们就等在那里,将那些主动送上门的人全部斩杀。
“那次杀的人可比我过去杀的所有人加起来都多,就算是我最后也都杀不动啦。反正剩下的很多人,一样是逃不出去,最后就算不是被我们砍死,也都会被火烧死。”
“好过分。”雷贾德捂着嘴,强忍住想要呕吐的冲动。
密兹轻轻瞟了他一眼,居然露出了一个微笑,“小鬼,你还太小了,有些事你可不会明白。虽然说我是杀人鬼,但是其他那些人可不是,他们到最后也会手软的,更何况杀的不是敌人,而是些手无寸铁的女人孩子。可是他们是受了命令的骑士。你们不是都发誓要以忠诚第一吗?他们就是贯彻那种白痴信念的人,最后就算杀到自己都麻木了,满脑子里还是杀、杀、杀。”
“骑士?这么说果然是圣都的……”凯米尔德在那可怕的叙述中抓到了一个更可怕的重点。
“是啊,不然你以为还有谁,只不过这个圣都和你们的圣都有些不同罢了。”
凯米尔德和雷贾德已经说不出话来,十一个人,只是十一个人就抹杀了整个城邦?他们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询问密兹所谓口中的不同,也不想去辨别忠诚第一的信仰是否正确。脑海中满是对那些画面的想象,那些人,那些人就算说他们是恶魔也……
“在那当中,有一个女孩被放走了。”
密兹说的很平静,火光映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就好像一切只是一场假象。
“放走她的人就是我的朋友,不知道他们两个当时说了些什么。我只是看见那个女孩本来快要被杀了,但他最后却没有下手。不光如此,他还把她藏了起来,最后把她悄悄地放了出去。”
“女孩的幸存者……”雷贾德垂下头,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此而得到一些安慰。他想象不出那些骑士们执行命令时究竟内心是在挣扎还是早已如同石头般冷漠。他只是觉得这个幸存者的存在仿佛是一点希望的光,不光将那黑暗的过去照亮,也将那些隐藏在黑暗中被血染黑的骑士们的人性承托出来,虽然它那么微弱。
“好像有人来到招呼了呢。”密兹突然变了脸色。
沙沙的脚步声,那是踩踏着柔软泥土和树叶的声音。对方丝毫没有想要掩饰地朝他们走过来,听起来还不止一个。
“真是悠闲呢,这附近可有幽灵出没啊。”蒙面的三人出现在他们面前,篝火照在他们身上,明晃晃地辨析不清光影的界限。为首的说着话,长发和声音凸显出鲜明的女性特征。
“欢迎光临,死城贝伦瓦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