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好像永远也不会绝对安静下来，总是有各种飞虫小鸟的声响上下起伏。重新加过柴的篝火烧的很热烈，三人围着篝火而睡，凯米尔德睁着眼，本来以为这会是一个漫长而复杂的任务，却在一夜之间突然全盘赤裸裸地摆在了眼前。
灭国战争、屠城计划、幸存者、亡灵，还有那个叫做酷达的男人，背后还藏着什么，这一连串的事件的最终目的，应该是一个可怕的巨大阴谋。但是对于贝尔维下达的调查贝伦瓦尔亡灵的任务，看来已经可以就此完结了。明天就回去复命吧，凯米尔德想着，酒馆的事也是这样，轻易就了解了全部，却又好像什么都不了解。对方似乎并不打算隐藏自己，或者该说，即使他们这样不遮不掩，圣都也依旧是抓不到他们一丁点的痕迹？
凯米尔德有些不甘心地咬住了牙，他讨厌自己的无力，刚才的那个瞬间，酷达的杀气完全笼罩住他，让他连前行一步的能力都没有。
这让他胸腔里的某种情感再次沸腾起来。
他偷偷摘下自己的皮手套，认真端视手上的伤痕。
“原来你是为了藏伤口。”密兹的声音自凯米尔德背后响起。
凯米尔德“嗖”地坐了起来。
密兹也竖起身，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中心的篝火。火光在他眼里跳跃，就像是燃烧着他回忆里的所有片段。
“每个骑士都戴手套。”
“可是你从来不脱下来，和撒金一起到熊屋来的时候你也带着手套，不是嘛？”
“嗯。”
“一开始我还以为你和我一样呢。”密兹暧昧地扯动自己的嘴角，也将自己的白手套扯下，映衬着火光赏玩着自己的手指，“我不喜欢用手直接握刀，会弄脏手。”
凯米尔德做出嗤之以鼻的姿态：“我不杀人。”
“真的？”密兹挑起眉毛，意味深长地看了凯米尔德一眼，“我记得十年前，有一个叫洛克的少年，在一天之内杀死了同村的47个人并逃离的那里，那个人就是你吧？”
凯米尔德抿了抿嘴，没有作答。
“当时这件事情可是掀起了轩然大波啊。一个犯了屠杀罪的少年犯，哼，圣都的律法里，是不能对那么小的孩子处刑的。不过你竟然能变成骑士，真是想不到。”
凯米尔德抬起手，仿佛像是在对密兹展示自己的伤口一般，那是一条长而且深的疤痕。从手掌的中心部位一直延伸到手腕处，就好像有什么人曾经残忍地洞穿过他的手掌，还企图将他的整个手臂都破坏掉。
“真是漂亮的伤口啊。是在杀人的时候留下的？”
凯米尔德摇了摇头，“杀人之前。”
夜晚总是这样，总也等不到头。凯米尔德讨厌黑夜，因为那铺天盖地的黑色就像是那一天杀死的村民们溅在他身上的血，包裹住愤怒和怨恨的心情，只将残忍和绝望释放出来。什么才是救赎，什么才是信仰，那种东西才应该被破坏掉！
“那个叫落代的人，是谁？”
“啊？”密兹呆了一呆，没能及时跟着凯米尔德变换话题的节奏。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凯米尔德继续问道，把注意力从自己身上移开的最好方法，就是找到新的话题。
“他啊，他是雅士基家族的最强传人。”
雅士基——这是骑士团副团长孚礼的姓氏，那是一个庞大而强大的民族，但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
“你当然不会听说。如果贝尔维最后不是以英雄的身份终结灭国战争，你也不会听说他。”
凯米尔德明白密兹的意思。那些隐藏在时代暗流之下的人，没有多少会有机会大白于天下。
“我是无所谓，只不过要是让你的团长知道我把这些都告诉你，不知道会作何想法。”
“……”
“他也是圣都的骑士之一，只不过和你一样，执行的都是些不能见人的特殊任务。”
“……”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也是在执行任务，那个家伙和我看上了同一个猎物，结果被他抢先了，我一生气，就决定灭了他。谁知道我们两个打了一整天都没有分出输赢，最后大家都打不动啦，于是我们就这么把剑一扔，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喘起气来。”密兹的脸上浮现出快乐的神色，“后来我们就是朋友了。那个家伙虽然是个骑士，其实和我没什么两样，搞不好我还比他更加光明正大一点。他执行的尽是些收买、贿赂、暗杀的活儿。我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我一向看不起的圣都竟然真的那么不堪。”
“后来有一天，我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碰见他，他的样子看起来很不好。你要知道，那可是个一天到晚把蹩脚笑话挂在嘴边的人，居然能看见他愁容满面，我的好奇心一下子就被点燃了。我想你也能猜到，那个时候他正准备要执行圣都的屠城计划。”
屠城计划，再次听见这个词，凯米尔德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他一辈子都没想过要杀那么多人。他觉得那是不对的，即使是光辉的神明下达的任务，他也觉得那是充满了罪恶，但是他又有不得不执行的理由。”
“理由？”
“他是个孤儿，从小被雅士基族的长老带大的。长老把他送到圣都，就是为了稳固自己的势力。他不能做任何违背圣都命令的事，因为如果他做了，遭到屠城的就会是雅士基。”
凯米尔德脸上的神经抽搐了一下。
“你能想象他那个时候有多痛苦，我这么说或许有点冠冕堂皇，但身为朋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他分担一点杀人的痛苦。当然了，你也可以认为这是我这个杀人魔的借口，不过就算是杀人魔，也会分辨杀和屠杀的不同。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要变成吃人的恶鬼。”
“可是你最后变了，不是么？”凯米尔德的脸色很灰，他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那个叫尤菲的少女口中所说亏欠，他似乎也能够明白一点了。
“就是那次以后，我再也不想杀人了。我是真的杀累了，我找到了以前曾经和我有过一腿的女人，结了婚有了孩子，就躲到东区开酒馆去了。”
“那那个人后来呢？”
“他后来死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不过他好像知道自己会死，所以把他的骑士徽章留在我这里，还托我转达一些话给撒金。”
凯米尔德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密兹的故事被串联起来了。那个酒馆的夜里发生的场景，凯米尔德现在终于有所端倪了。
只不过，为什么是撒金将军呢？
等一下，难道说……
“你猜到了吗？撒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哦，而且那个时候，撒金也是屠城计划的执行者。”
这就是密兹对少女尤菲所说的“另一个，你连影子也看不到。”想要见到军部第一司令，的确是比登天还难。凯米尔德明白了，但他并不吃惊。这些事情仿佛早就已经在他的心里铺垫好，只等着有人将它们证实。
“我一直记得有那么一次，他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人最可怜的那一点，就是不能掌控自己的出生。没有人问过你要不要出生，想怎样出生。生你的人是随意的，但是你的人生却不能随意。我啊，一直在想，如果我不是那样的出生就好了。’会发出那种感叹，他也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凯米尔德的眼神异样起来，他抚摸着手上的伤口，整个身体开始变得僵硬。落代的话像是荆棘一样缠绕着他的手臂，每一个字都是一个刺，深深扎进他的伤口。“我也……这么觉得。”
“啊？”
“如果不出生就好了。”
疼痛就像海浪一样汹涌而至，这是凯米尔德只在受伤的瞬间体验过的惨烈感觉。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个时候的事了，即使夜里伤口的阵痛常常让他辗转反侧，他也没有将那些灰色的片段从记忆的底层翻出来。可是今天……
“我的母亲，非常信仰圣都的神明。”
为什么，为什么要开始诉说？
“在我故乡的那个地方，虽然表面也臣服于圣都，但因为路途遥远，其实还保留着自己独特的信仰。”
停不下来，如果不说出来的，膨胀的回忆就要爆炸了。
“在我出生之前，村子相当闭塞，因为村子外面就是高耸入云的大山。那里的人偷偷地祭拜着自己的神明，圣都的信仰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邪教。但是圣都却为了显示它的博爱，派来了一个骑士小队为村子打通了一条隧道。”
“哦，是第13号隧道吧。”
“是的，就是那里，号称大陆最东的努尔村。我的母亲当时还是一名未出嫁的少女，她和负责打通隧道的其中一位骑士恋爱了。”
密兹轻轻微笑了一下，多乏善可陈的故事。
“然后就有了你是吗？”
“嗯，但是那个人很不幸，在开凿隧道的一次事故中罹难了。”
将自己的父亲称为那个人，凯米尔德总是有些难堪，但将他称作父亲，却因为没有实感而更加困难。
“我母亲因为爱上了圣都的骑士，所以也开始崇拜圣都的神明。未婚先孕，崇拜邪教，每一条都是不可饶恕的罪。当地的宗教有不能杀人的规定，所以我母亲和我才活了下来。可是我一点也不觉得好，村子里的所有人都欺负我们，恨不得我们快点死掉。他们动不动就朝我们家扔石头，随便地羞辱我母亲，把我打到几个月都起不了床。”
密兹啧了啧嘴。
“直到有一天，母亲在溪边洗衣服，过桥的时候，因为有人朝她扔石头，她摔了下来。”
凯米尔德顿了顿，他想起了那条小溪，那条小时候他最喜欢的，清澈的小溪，被母亲的鲜血染红。
“没有人救她。她的头撞在河床高起的石头上，血沿着小溪流满整个村子，那群混蛋！”
凯米尔德握紧了拳头，牙齿咬紧到几乎要挤出血来。
“所以你就……”
“我去给我母亲收尸的时候，村子里的很多人都来阻挠我。我母亲不在了，我一个孩子欺负起来可以更加肆无忌惮，中间有一个人，用一块磨尖的石头戳穿了我的手。”凯米尔德抬起手，露出一个可怕的冷笑，“我的血和母亲的血混在一起，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然后我就想，如果我没有出生就好了。”
“我想离开那里，可是他们都阻挠我。那个时候我想反正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大不了就是死。所以就失控了。”
“你可真是个厉害的孩子啊。”密兹丝毫没有表示出同情，反倒发出一种同是杀人魔般的惺惺相惜。
“我抱着我母亲的尸体一直走一直走，走到自己昏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就在圣都了。救我的人也是负责开凿隧道的骑士，他一直放心不下我们，只可惜回来的太晚了。”
凯米尔德的故事嘎然而止，突然一切都陷入寂静。连飞虫小鸟也睡了么，密兹想着，可是今夜他们却注定要失眠了。
密兹突然很想喝酒，可惜在这深山野林的夜里是不可能找到酒的。他喜欢上了面前的这个孩子，就像当年看着落代一样。随波逐流可以到什么程度？或许每个人都是不自由的，只不过有些人特别可怜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