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程已经过半。这几天急赶慢赶,总算是在第六天的时候走掉了一半的路程。
天色已经不适宜赶路,但此处恰好是群山环抱的一个山谷,附近既没有村庄也没有驿站可以歇脚,两辆马车只能找了一处视野开阔的平地,搭起帐篷准备露宿。
雷贾德第一天晚上就奔回了圣都。他的任务是向贝尔维报告诺斯利的情况,理论上他应该折返,但是至今还不见踪迹。凯米尔德还记得他离开时的那个眼神,好像是满心期待地想要离开,跳上马背绝尘而去的时候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完全不是过去那个雷贾德的风格。
凯米尔德虽然时常告诫自己雷贾德已经不是个孩子,就像贝尔维说的,他是骑士,而且是掉进了贼窝的骑士。但是对这个弟弟的担心还是让他连续几天都愁眉不展。
……他是不是又去见密兹了?或者躲在家里读着叙述杀人刀法的书?相比之下,前者似乎更为不妙,不,后者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种翻来覆去的焦躁感一直折磨着他,有好几次他都几乎要自己跳下马车奔回圣都去寻找雷贾德的踪迹。
“凯米尔,来帮忙。”孚礼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么称呼凯米尔德,他似乎觉得这样更加顺口。凯米尔德对此也并无异议,反正叫什么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马车顶部虽然一直都有露宿所需的各种必需品,但是这几天考虑到艾丽莎的公主身份,孚礼一直尽量控制路线,避免风餐露宿。只不过今天晚上实在是无计可施,孚礼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的让艾丽莎的帐篷能更舒适些。
凯米尔德从孚礼手里接过两大条毛毯,照着孚礼的指示,铺在最大的帐篷底部。把最好的留给艾丽莎是理所当然的,虽然凯米尔德不像孚礼那么注重风度礼仪,但让一个女人睡草地也实在是说不过去。
艾丽莎撩着自己的裙子,慢慢移动过来。她的百褶裙虽然不像圣都最近流行的那样有一个巨大的裙摆,但在草地上走动还是会粘上不少泥土,为了不弄脏衣服,她不得不费劲地提着裙子到处跑。凯米尔德觉得出门在外,特别是在赶路的时候这么穿简直是自找麻烦,但艾丽莎固执地认为贵族的形象也是贵族尊严的一部分,既然扯上了尊严,其他一切在她眼中就都没有了对比的价值。
“你们在干嘛?”艾丽莎看着爬在马车上的孚礼和正在铺毛毯的凯米尔德。
孚礼从马车上跳下来,拍了拍了身上的尘土,说道:“我们在给公主准备帐篷。”
艾丽莎一脸惊讶,“给我?”
“有什么问题吗?”孚礼以为艾丽莎对帐篷不满意,连忙问道。
“不,不是,”艾丽莎不知道是尴尬还是莫名,“你们不用特地为我准备的,我睡马车就好。”
凯米尔德忍不住翻了白眼。
“公主怎么可以睡马车呢?!”
“我平时经常睡马车啊?”
“马车里怎么睡啊?坐着睡吗?”
“是啊,而且在马车里裹上毯子要比在帐篷里暖和许多唉……”
听着孚礼和艾丽莎的对话,凯米尔德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个公主未免也太与众不同了,一边是整天都把贵族尊严挂在嘴边,一边却经常裹着毛毯睡马车。
“不行,我绝对不同意公主睡马车!”
艾丽莎的眉毛微微颤动,“不准跟我顶嘴!”她一边说着一边就抬起了手臂。
孚礼下意识地跳到一边。
艾丽莎也立刻就意识到自己的铁伞并不在手上。
因为走路必须提着裙子,所以艾丽莎把铁伞扔在了车厢里。
“喂喂,公主大人,你不会又想攻击我们的副团长吧?”
“反正,不准和我顶嘴!”艾丽莎双手握拳用力甩动,像个孩子一样抗议起来。
“是。”孚礼用眼角想凯米尔德示意,那无奈的眼神带着苦笑,凯米尔德只能闭上了嘴。
艾丽莎从凯米尔德刚刚铺好的帐篷底部拿起一条毛毯,随手往身上一披,然后跳上马车,重重地拉上了车厢门。
“我就睡在这里,没事别来烦我!”
孚礼只能看着凯米尔德苦笑。
凯米尔德摇了摇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对于孚礼的好脾气是相当佩服的。事事都把艾丽莎放在第一位,动不动就公主长公主短,搞得好像不是艾丽莎砸了孚礼,而是孚礼砸了艾丽莎。
艾丽莎钻进车厢后就再也没有出来,孚礼也只能放弃原计划。最后决定由自己守在马车外,分配好剩余的守夜工作之后,大家便互道晚安,各自休息去了。
山谷的夜晚风很大,孚礼在马车的后轮旁盘腿坐定,把自己的佩剑摘下,放在身旁。
旅途的劳顿慢慢占满身体,孚礼最后一次放眼望去,整个山谷都静悄悄的。应该不会有事吧?只是稍稍放下心来,睡意就肆无忌惮地爬上双眼,很快就将他攻陷了。
“恶魔啊,杀戮吧,摇摇晃晃,摇摇晃晃;
地狱的恶犬寻觅着饵食,地狱的大门在呼喊你啊;
摇摇晃晃,摇摇晃晃;
罪恶的人们,来赎罪吧。”
怪异的歌声慢慢传入孚礼的梦境。熟悉的曲调,孚礼挣扎着想睁开眼,但是睡意还在和他的意识交战。
“摇摇晃晃,摇摇晃晃;
来赎罪吧,来赎罪吧。”
歌声还在继续,孚礼想起来了,那是圣都的母亲们哄孩子睡觉时唱的摇篮曲。
头疼欲裂,孚礼终于睁开了眼。
“副团长,你听见了么?”
凯米尔德睡得很浅,歌声刚起他就醒了,正在四处寻找歌声的来源。
“嗯,好怪的歌词。”
孚礼不是圣都人,但他曾经听过这首曲子,
“天使啊,入眠吧,摇摇晃晃,摇摇晃晃;
温暖的摇篮盛满了祝福,神明也想亲吻你啊;
摇摇晃晃,摇摇晃晃;
亲爱的宝贝,快点睡吧;
摇摇晃晃,摇摇晃晃;
快点睡吧,快点睡吧。”
那本来是一首充满温暖和幸福感的小调,然而现在在山谷中回荡的,却是说不出地诡异和可怕。
“是谁!”凯米尔德大声宣战了。
“来赎罪吧,来赎罪吧。”
那是一个少女的嗓音,凯米尔德依稀觉得有些熟悉,但是山谷的回音却让声线无数次重叠,似乎怎么也听不真切。
孚礼拔出剑来握在手上,他内心交战着要不要叫醒艾丽莎。
“好久不见了。”
一个模糊的人影从暗处慢慢朝他们走来。
“是谁!”凯米尔德再次叫了一声。
长发黑衣,黯淡的月色下,对方的轮廓慢慢清晰起来。哀怨的眼神好像是含冤而死的厉鬼,在黑暗中闪烁着猛兽猎食时才有的光芒。
那张脸随着前行的步伐而愈来愈清晰,凯米尔德想起来了,之前也是如此,在夜色中出现的黑衣少女,带着杀气的脸让篝火照亮。
“贝伦瓦尔的亡灵,”凯米尔德念出这个名字,“尤菲。”
“记性不错。”尤菲在距离凯米尔德还有十几步时停下脚步,这样的距离已经足够他们看清互相的脸。
孚礼不安地侧头看了凯米尔德一眼,但凯米尔德只是将视线凝结在尤菲身上。酷达呢?他是不是也埋伏在这里的某处?
“出什么事了?”睡眼惺忪地艾丽莎被凯米尔德连续的几次“是谁”的叫声惊醒,她揉着眼睛,慢慢从车厢里爬下来。
孚礼握紧了剑,侧移一步,用身体挡住艾丽莎。
“艾丽莎公主,”尤菲冷笑着,“你好啊。”
视野终于清晰的艾丽莎听见陌生声音的叫喊,不明所以地朝前望去,“你是谁?”
“公主,请小心,她是敌人。”孚礼压低声音说道。
“你来这里做什么!”凯米尔德全神戒备地瞪着尤菲,双耳还在仔细倾听着四周的细微声响,防备尤菲的同伙突然来袭。
尤菲咯咯地笑起来,“别紧张嘛,我对杀你没兴趣,那个橙色头发的,不在吗?”
好像是寻找密兹一般,尤菲张望着一行人的露营地。
“他不在。”
“真可惜呢。”
尤菲的样子越是轻松,凯米尔德和孚礼的肌肉就越是紧绷。凯米尔德知道尤菲的实力,她一个人是绝对不可能对付这里所有人的,甚至于要让她单独战胜拿铁伞的艾丽莎都有些困难。然而她却一个人毫不畏惧地出现在他们面前,这个山谷中,一定还藏有实力强劲的敌人。
“喂,她是谁?”艾丽莎轻声向孚礼发问。
“是敌人。”孚礼重复着刚才的说法,他实在无法向艾丽莎解释尤菲贝尔瓦尔亡灵的身份。
尤菲用手指挑弄着自己的发丝,把视线从凯米尔德的身上移向艾丽莎,却被孚礼挡住了视线。
“你是谁?难道是想英雄救美的王子?”
“英雄救美的都是骑士。”
“哈哈。”尤菲被孚礼的话逗得大笑起来,“所以说你也是骑士团的,那个混蛋贝尔维的手下?”
“……”因为对方的话里出现了混蛋贝尔维这样的组合,所以孚礼变得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印象中只有撒金会这样称呼贝尔维,但是那种情况和现在当然是不同的。
“不回答吗?那也无所谓,反正你们都是敌人。只可惜那个杀人魔不在,不然把他也一起……”尤菲这么说着,慢慢拔高了音量,“这个山谷风景不错,你们就在这里长眠吧!”
她的话音落下,与之相接的是另一种奇怪的声响,很快四周开始明亮起来,红色的光,慢慢朝露营地逼近。
“火?!”
现在意识到这一点也已经来不及了,就好像火山喷发一般,不远处的森林里一团火焰腾空而起,包围住前方唯一的出口。
进入的地方也是一样,火焰将整个山谷全部包围。
“哼!代我向天堂的贝伦瓦尔同胞问好。”尤菲转身快步朝她出现的地方走去。
“站住!”
凯米尔德想去追她,但是突然有无数枝从各个方位射来的强弩箭,将他逼回了远处。
“可恶!”他咬牙叫了一声,一边将靠近自己的箭只全部打落。
对方没有想要将他射死的意思,只是阻止他追踪尤菲。这一战术非常成功,很快尤菲就消失在黑暗中。而随之而来的火焰也迅速将那一片黑暗吞噬。
空气中弥漫着草木被烧焦的气味,到处都是火焰滋滋地进食声。火光在树枝间跳舞。整个山谷亮的好像白天一般。不管是朝什么方向,都已经来不及逃脱那红光的魔掌。
“喂,你们这些祭司,就没有人会放水的法术么!”
艾丽莎怒斥那三名祭司,他们面面相觑,惊慌失措的脸上满是不明所以的无奈。
“公主,你小说看多了吧,这世界上可没有这种法术。”凯米尔德反唇相讥,他的思绪正在飞速旋转,反应加快的他不经意间连话也多了出来。
“我们圣都祭司受到神的眷顾,所以才能用治愈术赶走这世上的恶疾,但是公主说的那种东西,是不存在的。”其中一名老祭司慢悠悠地说道。
艾丽莎啐了一口,这种时候居然还提什么神的眷顾,神可不会显灵把这群眼看要变成烤鸡的信徒从死神手里救出来!
“没办法了,把所有能够找到的可以裹住自己的东西都裹上,凯米尔,我们冲出去。”孚礼命令道,“火是不会走回头路的,只要是已经烧过的地方就是安全的。如果我们可以劈开一条路到火焰的后头去,就还有可能得救!”
凯米尔德点了点头。他在瞬间折服于孚礼的果断和勇敢,但即使是对剑术相当自信的他,心里也不免怀疑,想要砍断那些几人抱的粗壮大树并不那么容易。平时一两棵或许还可以,现在可是在火场,火势到底有多大也无法估计,这样出手,成功的几率能有几成?假如着火的树叠上十几层,他们葬身火海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但是情形已经由不得迟疑,除了孚礼和凯米尔德,几乎所有人都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艾丽莎本来也想和孚礼一起冲在前面,却被孚礼硬是用刚才她睡觉裹的毛毯给包了起来。
“全部跟紧!”骑士团副团长完全脱下了平时和蔼可亲的“奶妈”外衣,率先举起剑来,对着面前的一颗大树斜劈下去。
在祭祀们的惊呼中,圣都顶尖武将的实力被毫无保留地施展了出来。凌厉的剑风直接命中树干,只有一秒的缓冲,上半截便滑向了地面。
孚礼朝凯米尔德点了点头,两人便轮流开始开路的工作。
艾丽莎跟在孚礼后面,紧紧咬住嘴唇,有好几次树枝掉落的瞬间都是孚礼将她及时拉开。从后面看着他不断起伏的肩膀,艾丽莎的愧疚感再次溢了出来。
“后面小心点!”凯米尔德叫道,“该死,这火好大。”
因为人迹罕至,这一带的树林都异常茂盛,这给两人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他们已经不再眺望前方,只能专注于离自己最近处的情况。
“啊——”
一声惨叫,走在最后排的一名艾丽莎的随从被烧断的树枝砸到,随即被吞入火海。
身边的人都没来得及伸手去救他,他就已经成为了火墙中的一员。
“别往后看,继续走!”孚礼一把抓起艾丽莎的胳膊,大声朝后面几人叫道。
艾丽莎强忍住想哭的冲动,孚礼把她的手肘抓的很疼,可是她连出声都不敢,似乎只要张开嘴,最先崩溃的就是自己的泪水。
——也许要死在这里吧。
艾丽莎这样想着,所有人都这么想着。
这个时候……
“喂,里面的小子,还活着嘛!”
“凯君小心!”
“什么?”突然听见雷贾德声音的凯米尔德还来不及反应,一阵狂风以压倒之势朝他们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