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都骑士团副团长孚礼雅士基及其下骑士,奉命追查洛比斯瘟疫之事。”先礼后兵完全符合孚礼的一贯风格,“请你们让开!”
“喂喂喂,小鬼,和食人魔讲道理可是没有用的。”密兹持剑在手,“唰”地一声,离他最近的一人头顶喷血,应声倒地,“要像这样,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这世道可是人善被人欺的!”
鲜血溅到密兹的狞笑的嘴角,衬着他橘色的头发如同魔王般可怖。即使食人魔也在这样的气势面前退缩了。他们的嘴里虽然仍然发着“嘶嘶”地呼气声,步子却慢慢向后移去。
包围圈再次放大,凯米尔德等人在这个间隙找到了一个喘息的机会。
“全部住手!”
包围圈之外,有谁大声呵斥道。
食人魔众露出了畏惧的神情,以相当缓慢却清晰的速度退散开去,在通向村子内部的那个方向,慢慢露出一个缺口。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他一身戎装,被包裹住的四肢因为大块的肌肉而仿佛要将衣服撑裂,板寸的短发凸显出脸部刚毅的轮廓,那是一张威武的国字脸,两眼透出不可违抗的强硬气质。
“你们是圣都来的?”
对方毫不客气地问道。
孚礼朝前跨了一步,“我是圣都骑士团的副团长孚礼雅士基,我们奉命去洛比斯调查瘟疫的情况。”
“哼,”对方冷哼了一身,但整张脸没有做出任何的表情变化,“那种地方,让它自生自灭就好。”
他的语气相当冷淡,冷淡到与随从口中所说的失去尊严的狂暴军人的形象相差甚远。
“不过,看在那几个祭司的份上,我可以让你们安全的离开。”对方伸出手指了指后方的几名祭司,“我们这里的人都受过圣都祭司的恩惠,所以……”他的话戛然而止,视线中突然出现的艾丽莎的形象让他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艾丽莎……公主殿下……”
他仿佛极端痛苦似的,用微带颤抖的声音叫出了艾丽莎的名字。
“哎……艾丽莎公主?”
“是公主吗?艾丽莎公主?”
“好像真的是公主殿下啊……”
食人魔众突然开始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
密兹用力甩了甩手里的剑,剑刃上的血迹随即被甩到地上,他仔细地审视了一遍剑身,确定上面再没有血污之后才将剑回到鞘里。这些动作一边进行的时候,密兹一边发出了惯常的嘿嘿笑声,用既像是在挑逗,又像是在嘲笑的语气说道:“原来所谓的食人魔,只不过是军人假扮的啊。”
离他最近的那一片食人魔停止了“嘶嘶”地呼气声,在密兹歪斜着嘴角的笑声中胆怯地低下了头。
孚礼瞟了他们一眼,他明白人类总是倾向于披起强势的外衣,虽然有时候外衣下的内在并不柔弱,但却会因为外部过于耀眼而压抑内部的能量。而这样的外衣一旦穿惯了,就很难再脱下,自身原本的强悍会被抹杀,变得不得不靠伪装来过活。这些军人正是如此,密兹撕破了他们食人魔的强悍外衣,露出内部本性的他们不自觉地胆怯了。他们早已经不再是军人了,而是真正的鬼,在他们披上食人魔外衣的那天起。
“公主殿下,她怎么了!”那名唯一做军人打扮的男人叱问道。
“她中了暗算,现在需要你们的帮助才能得救。”孚礼这么说着的时候,用谨慎的目光审视着这个人。
他在迟疑,没错,他并不想伤害艾丽莎。
“如果她维持现在这个样子的话,很快就要死了!”孚礼进一步地给对方施压。
对方的眉头拧到了一起。
究竟在迟疑什么呢?孚礼在心里默默揣测着,假如随从所说的都是事实的话,尊严被践踏的仇恨一定还没有被舍弃吧。对洛比斯的恨意也会源源不绝地阻止他做出拯救艾丽莎的决定。可是,如果这个人不出手相助的话,那艾丽莎就一定……
“我们只需要几样最普通的食材,只要有这些东西就可以调制出解药……”孚礼加紧催促道。他用眼神向雷贾德示意,雷贾德立刻将那几味食材都报了一遍。
对方依旧是眉头深锁,半晌之后,他极为沉重地抬起了头,直视孚礼渴求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道:“请你们离开这里。”
“什么!”孚礼在听到那句话的瞬间几乎就要发疯了。
“请您们,立刻,离开这里。”对方再次重复了一遍,并且在立刻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你要看着你们的公主死去吗?!”孚礼怒不可遏地吼了起来。
“公主是否会死去,这不是我所能预见的问题。但是,我们与那座城之间的宿怨不会结束,所以,我们不能救助身为公主的她。”
“你们……”孚礼的双手不自觉的用力,因而将怀里的艾丽莎抱得更紧。如果艾丽莎有知觉的话,一定会觉得非常地疼痛。然而现在她只是一副没有生气的皮囊,生死就掌握在这争锋相对的两人手中。
军人挥了挥手,“食人魔”便四散着退开,让出最中间的通路。
“请你们快走吧,在我改变主意之前。”他转过身准备离去。
“等、等一下啊……将军,将军!”艾丽莎的随从从众人之间发了疯地冲出来,拉住军人的衣袖,“咚”地一声跪倒在地。
“你是……”军人转过头来看他,沉吟着叫不出他的名字。
“将军,求你了,救救公主吧。”
之前所有的恐惧,似乎都从这个人的身上消失了。他拼了命地扯住军人的衣袖,不停地磕着头,声泪俱下地说道:“将军知道公主是什么样的人,公主为了我们每天都在尽心尽力!如果将军不救公主的话,公主、公主就真的再也回不到洛比斯了。”
军人在听见“洛比斯”三个字的瞬间勃然大怒,用力地甩开随从拉着自己衣袖的手,抬起脚将他踹回孚礼的脚边。“啊,我想起来了,你是宫里的走狗!不准在我面前再提那个地方的名字!你们这群懦夫!”
“将军,将军!求求你了!公主不能死在这里啊!”随从还没有放弃,即使只是用爬的,他也死命地向前抓住了军人的脚踝。
是什么力量让这个人为了艾丽莎豁出性命了呢,凯米尔德一直旁观着这一切的发生。随从跪下的瞬间,他也被这个人的行为所震慑。为了自己的主人而抛弃生命了吗?这也许并不是一种愚忠,而是一种只有勇者才有的勇气。敢于堵上自己的生命,去救一个自己觉得有价值的人,即使自己是无力的,也并没有因此而放弃那种心情。
凯米尔德想起了过去的自己。
那个冲动的,因为母亲的死而迷失了自我的那个自己。
如果自己早一些挺身而出,而不是默然地忍受着村民对母亲和自己的欺压的话,悲剧也许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现在才懂得这些让人非常沮丧。只可惜,被负面情绪的河流淹没不适合凯米尔德。
“她的确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公主,但是……”
军人愤恨地瞪向随从,抬起另一只没有被抓住的脚,正打算朝他的头踩下……
凯米尔德的剑指到了他的眉间。
“你干什么!”军人的动作停止了,他缓缓地收回自己的脚,和凯米尔德四目相对。
剑尖离眉心只有几厘米的距离,凯米尔德的手一点都没有打颤,他知道自己稍稍一送就可以结果这个顽固男人的性命。但是在那之后,不,或者说从自己对他拔剑相向开始,与这个村子为敌就已经成为了定论。
食人魔众再次围了上来。
凯米尔德能听见祭司们用恐惧的声音背诵着圣言录的章节,还有食人魔从嘴里发出的“嘶嘶”地威吓声,还有孚礼和雷贾德木然地叫着自己的名字,还有密兹发出低低的兴奋的笑声。
这一切混合在一起,却各自非常清晰地鼓动着凯米尔德的耳膜。
——如果之后所有人都被食人魔给吃了的话,上了天堂可一定要给大家好好道歉。
——但是天堂应该是不存在的吧,就算有也不是给自己这种没有信仰的人呆的。
——既然如此,轻易死掉可不是什么好选择,临死前必须要给大家道歉呢。
凯米尔德在心中调侃着自己,忍不住在脸上流露出一丝笑意。
“你到底想干什么?”
“照着刚才说的,把那些东西都交出来的话,就放了你。”
“哼,开什么玩笑,你以为我会受你威胁吗?”
“这么说你想死?”
凯米尔德的手轻轻一抖,剑尖划开对方的眉心,几滴血液滴落到鼻尖。
军人笑起来。
“你以为我怕死吗?我可是洛比斯的军人!我们洛比斯的军人是世界上最勇敢的,我们不会害怕任何人!”
他的豪言壮语引发出食人魔众的阵阵欢呼。
“你已经不是了,你连你们城邦的公主都不打算救!”
“你懂什么!就算是艾丽莎公主,也没办法抹杀整个城邦对我们造成的伤害。他们这些人践踏了我们身为军人的尊严!他们无视我们洒下的热血,选择了只有最可耻的懦夫才会做出的投降行径!不可原谅!他们是洛比斯的耻辱!”
“你们才是城邦的耻辱。”
“混蛋!你说什么!”
骚动一阵比一阵可怕。食人魔众个个都像是想要饿虎扑食那般凑近凯米尔德。
“你们这群白痴!”
凯米尔德无所畏惧地继续挑衅道。
“你!你居然敢侮辱我们洛比斯军人!”
“都说你们已经不是洛比斯军人了!”
凯米尔德提高分贝,义正言辞地将军人的话压在下面。
“我们为了洛比斯,浴血奋战,可是,那些贵族,那些官员大臣,却只顾自己的安危,将战士们的功勋弃于不顾!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没有资格领导洛比斯!他们都该死!该死!”
“你们到底为什么而战,”凯米尔德的声线突然低沉下来,“为了你们愚蠢的功勋吗?”
“愚蠢的功勋?你们根本什么都不懂,军人们远离故乡,在外面赌上性命而战,可是最后却落得一个被迫投降的命运!投降的军人比在战场上的俘虏更加可耻!你们不会明白的,那种被践踏的心情!”
“所以,你们即使没有了战斗力,也还是想要死在战场上?即使这样你们的故乡也许会因此而被荼毒,你们的亲友也许会因此被杀?”
“哼!圣都的骑士!别说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败者就是败者,屈辱是不可以存在在洛比斯军人的心中的!”
“可惜,你们现在是所有洛比斯人的耻辱。”
军人额头的青筋一根根地暴起,脸涨得通红,他显然已经忍耐到极限了。如果凯米尔德的剑不是抵住了他的额头的话,他一定会扑上来像野兽般撕咬面前这个可恶的骑士。
“他们才是耻辱!不能为死去的同伴挽回名誉,在他们死后还有背上投降者的骂名,洛比斯军人将会永远抬不起头!这些都是他们害的,都是那些贵族!”
“我再问你一遍,”凯米尔德似乎也忍耐到了极点,“即使你们没有了战斗力,也还是想白白死在敌人剑下?即使因为你们的顽固不化,你们的故乡会和贝伦瓦尔一样变成一座死城,你们也还是要选择负隅顽抗吗?”
“你说的对,那些城里的人,和你一样,就是自己怕死,才会投降……”
“将军,不是,不是这样的……”随从趴在地上,抬起头仰视军人,“明明城主已经来向您解释过,我们真的是因为不想你们白白牺牲……”
“闭上你的嘴!”军人鄙夷地骂道,“洛比斯的军人只为战场而活,就算是战死沙场!”
凯米尔德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个一根筋的男人已经没什么可以让他改变心意了。
“我看,你就放弃吧,和这种人讲道理,还不如让他们直接常常被屠城的滋味。等我把这里的这些人都杀光了,留他一个的时候,他就知道到底谁对谁错了。”密兹偏偏在这个时候,选择了火上浇油。
“你说什么!”军人对密兹怒目相视,所有的食人魔都已经将兵刃对准了密兹一行。
“那边的那个女人,能够给你的洛比斯带来尊严和自由。”凯米尔德突然低声说道,“我没兴趣跟你研究你的那套理论。但是,那个女人不能死。”
“她是城邦贵族,就必须承担责任。”
“你是这群人的将军,可是却把他们变成了食人魔。你让所有人都怕你们,让所有人都以为你们是吃人的恶鬼,这就是你用来争取尊严的方式?让你的手下剥去军人的外衣,变成可怖的怪物!这样只会让别人以为洛比斯军人自甘堕落!”
“那些城里人必须付出代价!”
“到底是谁在付出代价!你明明知道那个女人为了那个城邦付出了多少!你明明知道她有多爱她的子民!你身为军人,却不能理解领导者对于手下应有的爱护!你只是利用他们!利用他们来发泄你的怨恨!”凯米尔德终于也怒不可遏地咆哮起来,“让你的手下变成魔鬼,把他们永远束缚在这里,是你在践踏他们的尊严!你让所有人都不能从那个噩梦中解脱!你们一直停留在原地,毫无意义地互相僵持!”
凯米尔德发怒了。用尊严当作幌子,也不能掩饰剥夺自由的卑劣行径。他突然明白原来自己是对这些食人魔产生了异样的同情。他们没有能力选择自己的路途。自从灭国战争之后,这五年以来,他们被束缚在这里,只能慢慢变成了恶鬼。那种可笑的尊严是千斤重的巨石,拉扯着他们不能前进。
是的,他们被自己的愤怒蒙蔽了眼睛。所以失去了自由。所以失去了所有宽恕他人的方法。所以失去了以人的姿态存在于世的勇气。
凯米尔德懂得自己为什么愤怒。为了自由他堕落过,然而这些人,即使堕落了,却还是停留在原地。毫无意义的,就像是怨灵一样徘徊在自己失去的墓碑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