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人昂起了头，用轻蔑的嘴角朝向凯米尔德。
凯米尔德咬牙切齿地对军人怒目相视，他的体内有一种冲动，想要杀掉眼前人的冲动。他已经很久没有杀人的欲望了。或者说，自从村子的那件事以后，他就再也没有主动想过杀人。但是，面前之人是阻挠自由之人，是凯米尔德最憎恨的人。
——但是，即使杀了他，这些人也得不到解放吧。
在凯米尔德的内心深处，理智企图浇灭愤怒的火焰。他明白杀了这个军人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会激怒其余的食人魔众。束缚他们的并不只是长官的命令，还有自身无法抛弃的执念。
凯米尔德并非不懂得军人对于功勋的追求。那与追求名利者是不同的，军人需要的是被认同感，同伴战死沙场的瞬间，手刃敌人的瞬间，还有刀刃交错的瞬间，这些常人不会经历之物在他们的内心留下印记，只有荣誉感能将这一切镇压，让这一切痛苦与罪恶都名正言顺地存在于世，那就是军人的尊严。然而，若是过度追求而将自己捆绑，那么最后就只能剩下堕落的模样。
“多说无益。你就算杀了我，我们也不会救那个女人。”军人用强硬的语气说道。
凯米尔德把剑横架在军人的脖子上，而后以对方脖子为轴心移动脚步，慢慢退到军人的背后。两个人的姿势由先前的面对面变成了凯米尔德在后的挟制人质的样子。
“我也懒得和你废话了，把东西交出来。”
“哼，你以为我们会受你威胁吗？”
凯米尔德咬住了牙，他讨厌和冥顽不灵的人纠缠。
艾丽莎的随从还趴在地上，他忍着腹部被踢的剧痛，努力再次向前移动了几下，用几近于绝望的目光望着军人，嘴里却还不放弃地恳求道：“将军。就算我们都该死，但是公主她……您可是看着她长大的呀，难道您忍心看着她死在您面前么。”
“你想对我动之以情？那是女人才会上当受骗的招数。”
凯米尔德看见密兹摇了摇头，杀人魔的耐心已经快到极限了吧。这样下去，他出手也只是时间问题。面前这个男人的心到底是有多硬，难道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做出任何的退让吗？
凯米尔德的视线扫过所有人的脸，最后停留在孚礼的身上。
孚礼走了过来。
艾丽莎沉睡的侧脸慢慢接近，军人的表情也因此而扭曲。
“你们仇恨的到底是谁？”
“什么？”
“你们不接受投降的结局，因此对做出这样决定的洛比斯君臣拔剑相向。但是，你们真正的敌人是我们，不是么？”
孚礼到底想要说些什么，大家都完全不明白。
“你们的战斗，敌人是我们圣都，而不是家乡的百姓。”
“那又怎么样？”
“你们将战争的罪责迁怒在普通民众的身上，甚至于对你们的同胞见死不救。这样做非常愚蠢。”
“你说什么！”军人再次被激怒了。
“你自己心里明白，之所以会落到现在的模样，是因为你那颗好战的心不能得到满足！什么荣誉，什么功勋，你们需要的不是对死去战友的慰藉，而是重新举起屠刀！”
“你在胡说什么！”
“你可以将我们从这里放走，却不愿意救艾丽莎！你宁可放掉你们战场上的敌人，也不愿意拯救这个女人。因为你们根本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只不过是在漫无目的地仇恨！你们无力再次挑起与圣都的大战，于是将刀刃朝向自己柔弱的同胞。无视他们想要保护你们的心情，反而去伤害他们。把死去者的尊严和荣耀挂在嘴边，其实不过是不想放下自己的武器罢了。我的同伴说的没有错，这样才是最大的耻辱。你们在侮辱逝者，也在侮辱自己。”
“你这个混蛋！”
“既然你们如此执着，那么，拿起你的武器和我战斗吧！把你真正的敌人打倒，取得你所谓的尊严和荣耀！”
在众人错愕的表情中，孚礼向凯米尔德示意放开了军人。
凯米尔德迟疑了一下，还是服从了副团长的命令。他从孚礼的怀里接过艾丽莎，和所有人一起退到远处。
孚礼拔出了剑，轻轻点地，这是要求决斗的讯号。
军人用严厉的目光审视他，但他毫不退让。
军人也拔出了腰间的武器，那是一把刀刃很厚的短刀。武者间的惯例，拔出武器便算是接受了决斗的邀请。
“洛比斯军人尊重勇者，”军人说道，“你放心，你死之后，我会依照你们刚才要求的，把那些东西交给你们。”
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悲，艾丽莎虽然有了得救的希望，可是孚礼却身陷危机。所有人的重点一下子全部集中到了即将决斗的两人身上。
“副团长，到底想干什么……”雷贾德捂着嘴说道。
“小鬼，你们的副团长可是个很靠得住的人呢，好好看着吧。”密兹这么说着的时候，已经完全放松地坐到了地上。
凯米尔德觉得自己隐约能懂孚礼的心意。
两人僵持着，互相注视着对方的举动。
风在两人之间卷起一个小小漩涡，将地上的尘土卷向高处。云层慢慢移动，时不时将阳光遮蔽。两人一动不动地屹立着，等待那一瞬间的出现。
雷贾德只觉得孚礼刀刃上的反光突然闪到了自己的镜片，突然“哐”地一声，两把武器撞到了一起。
两人迅速跳开，先发制人的是军人，他的短刀需要近身搏斗，所以异常勇猛地朝孚礼砍杀过来。
“我是洛比斯讨伐军的司令布里安。”军人说道。
“圣都骑士团副团长孚礼雅士基。”孚礼随即也报上自己名号。
洛比斯讨伐军，这是灭国战争时所用的名号。所以，这个人果然还是没能舍弃那些记忆中的疤痕。
布里安的刀从头顶处朝孚礼劈下，孚礼只感觉到一阵猛烈的风朝自己袭来，下意识地举起剑格档。金鸣之声响起，孚礼只觉得手臂一阵酸麻，布里安的力道非常强悍，第一击的时候孚礼就已经感觉到了，但从上而下的砍杀又将这力道提升了好几倍。
“年纪轻轻就能跟在那个贝尔维身边，果然不简单啊。”
果然贝尔维回到圣都的事情已经传遍了大陆，这个男人的名字是和灭国战争缠绕在一起的。布里安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也一定勾起了不少痛苦的回忆吧。
孚礼侧身躲开布里安的突刺，手腕向上一挑，剑身从刀刃上滑过，发出刺耳的噪声。
“他不会败的。”密兹津津有味地看着，“他的实力不弱，而且，他比对方更加坚定。决斗的时候士气可是很重要的。哈哈哈，我越来越喜欢你们这群小鬼了。”
从密兹口中听到这样的定论，凯米尔德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他看了看怀里的艾丽莎，很快，这个女人就能恢复到之前的模样了。看她这么睡着，凯米尔德还是更习惯她蛮横地大喊大叫。
孚礼是为了她赌上了性命么？凯米尔德突然莫名地想到。一路上两人总是形影不离，也许……
凯米尔德没有继续想下去，因为两人的战斗突然出现了惊险的一幕。孚礼纵身跃起的瞬间，布里安的短刀离他的脸颊只有几寸的距离，凯米尔德似乎都看见了飞舞的发丝。
“我们——不能为洛比斯斩杀敌人……”布里安突然吼叫道，他的动作突然变快了一倍，像是疯了一般拼命攻击。而孚礼则一直维持着防守的态势，从头到尾，他似乎都没有主动出手的打算。
“开始了。”密兹勾起了嘴角。
“我们——不能为洛比斯带来荣耀……”
“灭国战争，只有我们洛比斯，是以投降的姿态结束的！我不甘心，不甘心！”
孚礼拼命格挡着布里安四面八方的攻势，形势并不像密兹口中所说的那么游刃有余。凯米尔德再次为孚礼捏了一把汗。
“我们的悔恨和懊恼！你们不懂！不懂！”
“我们只能羞耻地拖着残躯回到故乡，那种感觉生不如死！”
所有人都看出了布里安的攻击已经没有了章法。然而正因为如此，孚礼的情况才更加危急。
“可是你们是被迫的！”孚礼左支右挡地动作已经开始变得笨拙，却还是寻到了一个空隙和布里安对起了话。
“这不是借口！不是借口！洛比斯军人不能接受这样的借口！”
布里安的双眼通红，恶魔好像就附身在他的体内，疯狂是一味毒药，源源不断地侵蚀着他的身体和灵魂。
“谁知道我们回来之后，那些贵族居然还不让我们进城，说什么担心瘟疫蔓延！我们只能站在城门下，看着我们的故乡，看着它！看着它！它背叛了我们！我们是战败者！无能者！我们是被抛弃者！”
当一切可怕的情感充斥在一起，剩下的绝不可能是逃离的出口。没那么容易就能忘记所有的伤疤。它们只会更疼，只会更加伤人。它们只会埋下疯狂的种子，慢慢在黑色的心情中浸泡直至开花。那些让人入魔的花朵不会凋谢，只会弥散出勾人的香味，飘向毁灭的路途。
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明白，变成过魔鬼的人才懂。没有出口，没有解放，只能越勒越紧，直到变成碎片的那个瞬间。
“我们也曾经把矛头指向万恶的圣都！你们是伪善者！包裹着神的名义的伪善者！可是你们却派来那些祭司，来救我们！仇恨恩人让我们疯狂！我们无所适从！连敌人都包容了我们！我们的故乡却将我们拒之门外！”
站在城下的那个场面无论回忆多少遍，都只会溢出恨意。充满了绝望的黑幕，小丑都在嗤笑，被迫跌入深渊。
故乡的每一块砖石，每一片赤瓦，都在嘲笑。嘲笑失败者，嘲笑无能者。
再回想起那些在战场上逝去的生命，他们最后的呻吟，他们留在异乡的残破躯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布里安突然不明白了。
如果不把仇恨当做宣泄的出口，也许早在五年以前，他就会成为真正的食人魔。
当第一个军人，黏上野兽的牙齿，带上可怖的面具，威吓着路过的洛比斯臣民的时候，布里安彻底放弃了一切的挣扎。
从那一天开始，整个安第斯村只剩下恶鬼，原本的名字也被舍弃，成为真正的鬼畜之村，就像那些被舍弃的对故乡的情感一样。
“我们失去了一切！所以，也要让那些人尝一尝这种滋味！”布里安像野兽一样大喊了一声。天地好像也被震慑了，孚礼已经来不及反应，那把明晃晃的短刀，正直挺挺地朝自己的心脏插过来。
“孚礼！”凯米尔德把艾丽莎扔给雷贾德，立刻冲了上去，可是眼看已经来不及了。
橘色发丝的影子，从凯米尔德身侧飞过，只留下瞳孔中的某种虚像。
密兹的剑，直接插进了布里安的身体。
剑刃从后背穿入，从前胸穿出，不偏不倚是心脏的方向。
孚礼已经半躺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僵硬住的布里安的脸。
那张坚韧的脸上满是泪水，即使每一条泪痕都能代表一种情感，恐怕也无法将布里安的心事完全诉说。
“呼……只差一点点。”密兹舒了一口气，但是一点也感觉不出紧张。
“将军，在我把剑拔出来之前，你有什么遗言么？”密兹淡淡地问道。
布里安的嘴角淌下的血液将孚礼的制服染红，他笑了。
“我解脱了啊。”
“将军……”孚礼伸出手来，僵持在半空。
“除了死以外，果然是找不到其他方法了……”
“将军！”食人魔众已经哭成一片，他们一个个脱下面具，扯掉野兽的獠牙，露出原本的面目。
“你们说的没有错，我们的确是洛比斯的耻辱。”布里安的表情是宽慰的，终于解脱的喜悦映在他脸上，和阳光一样明亮，“结果到最后，还在做错误的事情。”
他用力将自己撑起，慢慢朝抱着艾丽莎的雷贾德处。
“公主还是像小时候一样，这么漂亮，这么可爱呢。”他用渐渐虚弱的声音说道，“有她在的话，洛比斯一定不会被其他城邦欺负的。因为她和城主一样，把每一个臣民都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啊……”
“我死以后，你们也都能解脱了。公主一定会原谅你们，让你们回到洛比斯的。”布里安没能再向前一步，无力前行的他慢慢跪倒在了地上，却努力维持着上身直立的姿态，“你拔剑吧！洛比斯的军人不能倒下！”
密兹点了点头，走到布里安的身边，“晚安，将军。”
孚礼坐在地上，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祭司默默地围住布里安，开始背诵与费金特死时同样的篇章。
人类不是飘香的花草，也不是永远灿烂的阳光。人类会悔恨、会厌恶、会仇视。不能只将美好的一切揽在怀中，每一秒钟都在被世间流动的一切同化。在那之中，有一些人，不幸成了恶魔的宠儿，但这只不过是值得唏嘘之事。应该觉得可悲的，是他们沉沦的时候，没有光明的双手，将他们从黑色的泥潭中解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