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莎慢慢睁开眼的时候,孚礼欣喜的表情溢于言表。
斜躺着的艾丽莎如同刚才睡梦中醒来,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躺在了孚礼的怀中。她从下而上地望着眼前这个一脸交杂宽慰和兴奋表情的男人,莫名地眨了眨眼睛。
自己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显然艾丽莎一无所知,她的记忆还停留在与随从争论鬼畜之村的那个瞬间,她记得自己激动地拍了桌子,猛地站了起来,然后是一阵晕眩。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呢?
艾丽莎慢慢转动脖子,场景与那时那个狭小的驿站房间完全不同。这里完全是宽敞明亮的普通民居,从正对着自己的窗户望出去,外面的风景也完全是一个和平村落的模样。
邻家的小房子用稻草覆盖住屋顶,深色的围栏圈出自家的小院子,依稀有几条藤蔓绕在上面。还有一条只能看见一小部分的村庄小道,弯弯曲曲的,朝着看不清楚的地方延伸。
“真漂亮。”
艾丽莎轻声说道。
“啊,是啊。”
孚礼附和道。他心里还盘旋着布里安倒下时的样子,结果所谓的鬼畜之村,脱下恐怖的伪装,也不过是个平和的乡下小地方而已。
“这是哪里啊?”
“这里是安第斯。”
孚礼微微一笑,看着慢一拍才反应过来的艾丽莎猛地竖了起来。
“安第斯?我们不是在驿站么?怎么回事?”
孚礼沉默了几秒,才将艾丽莎昏睡时掉落的时间片段娓娓道来。
艾丽莎的脸上历经了错愕、莫名和沉默,最后变为泪眼婆娑。
“布里安叔叔他……”
故事到了最后,艾丽莎嚎啕大哭起来,“哇”地一声扑到孚礼胸前。
孚礼早就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但突如其来的冲击还是让他手足无措。
艾丽莎小小的肩膀不停地上下耸动,孚礼只能用僵硬的手轻轻抚过艾丽莎的发丝。虽然与她抱有同样的心情,孚礼却不得不先考虑眼前的突发情况。他心里不断重复着一个念头,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走进来,看见他们抱成一团的样子,自己可该如何是好。
幸好艾丽莎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她吸着鼻子,慢慢从孚礼怀里离开。
“我想去看一眼布里安叔叔。”
孚礼点了点头。
从布里安去世到艾丽莎醒来,中间已经又过去了一整天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只有孚礼片刻不歇地陪在艾丽莎身边,其余人不是在做启程的准备,就是帮着安第斯人将布里安下葬。
墓地选在靠近村子边缘的一处空地。这是村里最靠近洛比斯主城的地方,高大的榆树下,一个小小的土包上插着凯米尔德临时雕刻出的简陋十字架。十字架前还插着布里安最后与孚礼对战时使用的短刀。
朴素到让人想象不到,这里埋葬着的是一位生前勇猛刚毅的将军。
凯米尔德站在坟墓旁,看着那柄反射出寒冷光芒的短刀。没有插入土中那一截刀刃亮晃晃地,好像是送给逝者的勋章一样,这样就能解脱了么?凯米尔德想着。这个人的一生,沐浴过的光辉,被迫承载的悔恨,战场上英勇杀敌的样子,还有最后离开时解脱的表情。
凯米尔德想起家乡的那个没有墓碑的坟,也同眼前这个一样,安静地躺在大树之下。
人是为了什么而活呢?为什么要生,又为什么要死?在世间留下印记,让尚存者传颂,然而最后不过只是尘土罢了。再过上几十年或者更久,等到那短刀也被时间腐蚀失去光华,这个土包也便成为普通的一处凸起,将随着风四散而去。
只有现在,它的存在却像是拔不去的刺,深深插入每个人的心里。
“凯米尔。”
凯米尔德看见孚礼带着眼泪都没有擦干的艾丽莎慢慢走近。
“公主没事了么?”
“是的,谢谢你们。”
艾丽莎微微鞠了一躬,视线却凝固在那柄短刀之上。这让凯米尔德分不清她到底在为自己的事道谢,还是为布里安。
不,布里安的事情不需要道谢吧,毕竟是因为他们而死的……
艾丽莎走到墓碑的正前方,尘土粘在她的裙摆和鞋尖上,就像是地下之人伸出了流连的双手一般。
“布里安叔叔……”
她的眼泪止不住地再次淌了下来。
孚礼突然感觉到了一种与之前不同的气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随从曾说,布里安是看着艾丽莎长大的,所以对艾丽莎而言,布里安也一定是如同亲人一般吧。但是失去亲人的痛苦,似乎已经在刚才发泄殆尽。孚礼看见艾丽莎的侧脸表露出的惊人的坚毅,那与躲进自己怀中痛哭失声的小女孩模样是不同的。
她挺直的脊背就像是一名军人,双手垂直地放在身体两侧。很奇怪,如果平时看见穿着百褶裙的少女做出这样的姿态,一定会让人感到非常奇怪吧。只有在现在这个场景,才会让一切这么和谐。
“请您放心吧。”
艾丽莎维持着挺拔的姿势,深深地弯下了腰,几乎是一个直角的角度。
她没有竖起来,而是维持着那样的动作,深深地鞠着躬。
“我绝对不会让那样的事再发生在洛比斯的身上。”
凯米尔德和孚礼都能看见从她那张被长发遮住的脸上滴下的泪珠,掉落在土包上,随即被吸收的一干二净。
在地下的那个人,也一定是收到了少女强烈的决心了吧。
孚礼朝凯米尔德微微一笑,凯米尔德也用眼神回应了他。他们都感受到了,虽然总是像个刁蛮任性的孩子,但褪去年龄的不成熟,她却是可靠之人,可托付之人。
“凯米尔德骑士。”
艾丽莎昂起了头,照在她额头上的阳光就好像是领袖者的不可抗拒的威严。
“请你代我向安第斯的臣民们转达。从今天起,洛比斯的大门将永远向他们敞开,之前的一切都过往不究。希望从今以后,我们能够洗刷掉各自的罪孽,建立起更强大更美好的洛比斯。”
凯米尔德轻挑起眉毛。他还是不喜欢被艾丽莎命令,但是,今天就……仅此一次好了。
“是,我明白了。”
艾丽莎随即转向孚礼。
“我们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了,尽快启程吧。家乡的人民等着我们呢!”
孚礼把手放在腰间,毕恭毕敬地行礼道:“是,公主殿下。”
“哎哎,已经要出发了?”
又是收集食材,又是为艾丽莎熬制解药,还要搭手帮忙处理布里安的后事,累到发疯的雷贾德此刻看着凯米尔德的样子完全就是崩溃两个字,不说其他,就说他那副标志性的眼镜,现在都是歪着架在鼻梁上的。
雷贾德不明白为什么安第斯有那么多村民,自己却还必须承担布里安下葬的工作。说起来虽然说是因为某种愧疚的情绪,但是始作俑者密兹却一整天都非常安然地呆在屋子里休息。因为不管怎么说,杀人的那一剑毕竟是密兹刺出的,所以村民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接受他。
“哦,的确是该出发了。”
密兹轻巧地起身,将倚在墙边的剑挂到腰上。
雷贾德对密兹怒目相视,他不是不明白时间紧迫,只是觉得最该承担责任的家伙居然如此轻松,这让他心里极不平衡。
“密兹先生,你也稍微向村民们道个歉吧!”雷贾德叫了起来。
密兹有些讶异地看了雷贾德一眼。“为什么?”
“为什么?不管怎么说,布里安将军也是你刺死的呀!”
密兹的表情更加莫名,他微微思考了一下,而后竟然又嘿嘿地笑起来:“小鬼啊,所以说,你还是太嫩了。”
“啊?”
雷贾德看着密兹走出门前,用眼神责怪凯米尔德为什么不将他拦截。
凯米尔德也看了一眼密兹出门的背影,什么也没说。那个时候的真相,他也是后来才慢慢意识到的。
发疯似的布里安,将淤积在心里的一切都呼喊出来以后,最后刺向孚礼的那一刀,不是为了杀了孚礼,而是为了求死。
密兹说的没有错,孚礼不会败,因为他的目的只是引导布里安打开心扉而已。他一直都不出手攻击,这才让人觉得他处于了劣势。只是,在那种被逼到极点的情况下,孚礼除了将对方杀死以外,没有别的方法可以挡住那致命的一击。
孚礼也一定不想杀了他吧?所以密兹才代替了他。这个男人无所谓自己背负上多少杀业,反正他已经是世人心中的杀人鬼。
这算是老人家的温柔吗?凯米尔德不禁在心里嘲笑自己,竟然想出这样的词汇。
“凯君!”雷贾德不满地抗议道,“你为什么不拦着他啊!”
凯米尔德挠了挠头,该怎么向雷贾德解释呢。这应该不是书呆子可以理解的问题吧?不,没有时间纠结这种问题了,要是他们两人最后出现的话,艾丽莎一定会指责他们的吧。
凯米尔德还是不喜欢被刁蛮公主呼来喝去的。
“快走吧。”
“凯君!凯君!”
无视掉雷贾德在背后的呼喊,凯米尔德大踏步的向村口的集合地点前进。
从安第斯村到洛比斯主城,全速前进的话花上一天应该就能到达。马车已经套上了从村民那里借来的战马,这里的人虽然已经没有机会再回到战场上,却一直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他们还是照常会操练,还是一样训练战术,饲养战马。洛比斯军非常强大,他们的强大来自内心,就如布里安所说,因为他们有着高傲的尊严。
所以说,如果不是因为那场罪恶的瘟疫的话,洛比斯军人说不定会攻开圣都的大门。
命运是这样的嘲弄着努力的人类。贝伦瓦尔是如此,洛比斯也是如此,并不是一个个体所遭遇的渺小不幸,而是前进的齿轮拒绝那一群人以他们期待的姿态登上历史的舞台。
贝尔维、撒金、卡罗莱特和落代,他们只是那巨大潮流中的一粒沙,却偏偏掐在那个致命的入海口处,将那些想要奔腾入海的小水流挡在未来的门外。
有很多人因此而在历史的创伤中徘徊,至今都没能得到救赎。
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他们的时间带着他们的躯体苍老,灵魂却被捆绑在原地。
他们散落在这片大陆的各处,用自己残破的灵魂控诉,让前行者也不得不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修正和掩埋那些疮疤,割掉不肯消退的毒瘤。
凯米尔德爬上车厢,看见艾丽莎不耐烦的表情,孚礼的苦笑,还有密兹微合着眼迷迷糊糊的模样。
就是这一群人,要去做历史的修正者,让怨念能够平息,让更多的人能够继续前行,即使不得不把自己留在过去,不得不为此将自己染黑。
“等等我啊,凯君!”
雷贾德叫着,匆匆忙忙地爬上车厢。
“慢死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们时间紧迫嘛?”
果然最后一个人会被艾丽莎责骂,这么想虽然对不起雷贾德,但凯米尔德很高兴自己先行了一步。
“对、对不起……”
雷贾德是绝对不敢和艾丽莎顶嘴的,只能微微努起嘴表示自己的不满。
凯米尔德觉得雷贾德已经同过去不同,他开朗了很多,现在不光会和别人主动交谈,还敢冲着自己大喊大叫。
这是因为最近和自己一起出任务的次数增多了吗?凯米尔德不太确定,关于雷贾德“爱上杀人”的这件事,始终是他心里的阴影。
“人都到齐了,出发吧。”
艾丽莎命令道,战马拉着车奔驰出去,从圣都离开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有了在路上飞驰的感觉。
“后面,好像有很多人跟着。”
雷贾德的座位贴着后窗,他听见了喧哗的马蹄声,因此朝后看去。
“嗯?”
那是一大队安第斯的人马,每个人都穿着军队的制服,排着整齐的队形,跟在马车之后。
“他们要干什么?”孚礼皱起了眉头。
“公主!”领头的某人大声叫道。
“?”艾丽莎不顾孚礼的阻止,把头伸出车外。
“公主,请允许我们一起回去!我们也非常担心在洛比斯的同胞的情况!”
情感的变化如此之快,众人都有些应对不及,唯有密兹看透一切般笑着啧了啧嘴。
艾丽莎用手压住被狂风吹乱的头发,却始终看不清领头人的样子,最后她放弃了挣扎,也回应似地放声叫道:“军士们!故乡在等着你们!”
大队人马发出一阵欢呼,孚礼终于成功地将艾丽莎拉回车里。
“请您不要随便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呿。”艾丽莎不服输地转过脸去,但每个人都能看见她忍耐不住而散发在脸上的笑容。
前方的不远处,洛比斯正等待着他们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