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罩下的洛比斯充满了绝望的味道。街道冷清地好像从来没有人走过，每一片飘落的行道树树叶都能扬起细微的灰尘。远处的马蹄声惊醒了母亲怀中嗷嗷待哺的婴儿，只是连那孩子的哭声都像是在给这城中正在消逝的生命悲叹。
乔装成普通旅行者的四人在某间酒馆的楼上要了一间客房。不大的房间里有两个上下铺，此时倚在门边的孚礼和躺在其中一个下铺的凯米尔德正在等待密兹和雷贾德的归来。两人都很有默契的相信，密兹会挑上这么个地方藏身完全是因为有酒喝的缘故。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凯米尔德把双手垫在脑后，上半身微微抬起到能看清孚礼的角度。
孚礼自从越狱之后，始终愁眉不展。祭司们的安全成了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阴影，还有将他们带到洛比斯来的艾丽莎，愤怒的德里奥，甚至还出现了贝尔维同意自己出任务时的笑脸。总而言之，各种情绪掺杂在一起，让他非常混乱。
凯米尔德看了看扭曲着脸的孚礼。那张平时非常讨人喜欢的漂亮脸蛋现在非常骇人，恐怕平时那些最喜欢给他折扣的卖菜大妈们看了也会吓得退后几步。
——副团长虽然很强，却不适合像自己那样工作。
这是最近一段时间，始终盘旋在凯米尔德脑海中的想法。
在团里训练下级骑士的时候，代表骑士团出席各种场合的时候，孚礼是个无可挑剔的优秀领导者。虽然还远不能和贝尔维相比，但是每个骑士团的成员都非常尊重他。哪怕有时候他弄出来的午餐让大家有集体想吐的冲动，也没有对他在众人心目中的地位产生任何的影响。
在火灾和安第斯的事件中，孚礼也充分显示了他的勇猛和果断，他的实力是不容小觑的，即使密兹也会认同这一点。只不过……
太感情用事的人不适合触碰太黑暗的东西。
凯米尔德知道自己被选作“特别任务”执行者的原因。变成过魔鬼的人才有资格去和魔鬼对话，所以他虽然讨厌杀人，也还是会一丝不苟地去执行贝尔维的命令。想要把每件事情和每个人都处理到最妥帖是不可能的。这就好像是天枰，天枰的存在是为了告诉人们，只有牺牲掉一些东西，才能让另一些东西达到想要的高度。
孚礼总是在考虑太多的事情，顾及太多人的感情。他想把每件事都变得和他的鞠躬一样完美，对于凯米尔德这样的人来说，那是比梦境更虚无之物。
“我们……”
脑海中翻滚的各种脸庞不断阻碍着孚礼思考的步伐，他没办法静下心来筹划一个对策，这使他本就焦急的心情更加雪上加霜。
凯米尔德维持原样看着他。
孚礼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刚要开口的时候，却被一阵从外部楼梯上传来的急促脚步声吸引了注意力。
二楼只住了他们一间。这脚步声多半是出自雷贾德的。
孚礼把头探出门外，看见惊慌失措的雷贾德正奋力朝自己跑来，后面跟着左右手都拎着大号酒瓶的密兹，右手的那一瓶已经有大半进入了他的身体，摇摇晃晃的样子仿佛又回到了圣都的模样。
“不、不好了，”雷贾德跑进房间，在中间的空地上俯下身子喘着气，“出事了。”
凯米尔德坐了起来。
密兹摇摇晃晃地跟进了房间，看着孚礼关上了房门，才用喝醉了的模糊的音调说道：“那些祭司，要被杀了。”
“什么？！”
密兹的话明显刺痛了孚礼的神经。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还有什么比明知会有这样的结果却还是只顾自己逃跑更加糟糕的？
明明从底下酒馆跑上来只有几步路，雷贾德还是因为惊慌而气喘不止，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终于将自己听到的传言慢慢说了出来：
“城主德里奥下令，明天中午，要在王宫外的空地上处决那三名圣都祭司。王宫的通告上说，这些祭司对得病的洛比斯臣民见死不见，所以……”
孚礼愤恨地咬着牙：“他是打算公开和圣都为敌了么？”
公开对圣都祭司执行死刑，这与对圣都宣战无异。这本来是孚礼心中最后一处避风港，没有想到德里奥竟然如此轻易地跨过了界限。
“怎么办啊？”惊慌的雷贾德在孚礼和凯米尔德之间摇摆不定，希望其中一人能够打开话匣，说出一些带有希望的话语。
凯米尔德只是缄口不语地看着孚礼，他知道他的副团长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这个决定虽然不符合凯米尔德的想法，但他却不打算反驳。
“当然是去救人了。”
果不其然的，孚礼握着拳说道。
“小鬼，你可要考虑清楚啊。”缩在地上的密兹一边用酒精洗着自己的肠子，一边模模糊糊地说道。
“你反对吗？”
孚礼的语气冰冷冰冷的，之前在牢狱中就是密兹首当其冲地反对把祭司一起带出，所以才会酿成现在的后果。不用说，孚礼现在的怒火完全集中在这件事上。
“我一直听说德里奥是个非常光明磊落的男人，”密兹“咕噜咕噜”地喝下一大口酒，模糊的口音让他口中的光明磊落听上去非常可笑，“这个人非常刚毅正直，所以你们也可以理解为什么那个小公主说他不相信圣都教义，毕竟那种东西听上去就像是谗言。”
喝醉了酒的密兹说话很慢，这让屋里的几人都很难迅速掌握他说话的要领。
“他的这种性格很容易揣摩，所以说他绝对不会设下陷阱埋伏我们。如果我们贸贸然地去劫法场，他会下的命令绝对只有把我们剁成肉酱这一条。要知道不管你们有多强，和整个城的兵力为敌是不可能会赢的，贝伦瓦尔的事情可不会发生第二次。”
凯米尔德的视线紧紧盯着孚礼身上，看着他的脸从白变红，而后发紫。这是由气愤而转变成大爆发前的讯号。
“这么说，你还是打算见死不救？”冷色调的怒火随着空气流淌，缠绕住房间里的所有人，就连只是呼吸到这般冰冷气息的雷贾德也忍不住害怕得打了个冷战。
密兹睁开单眼看着孚礼，若有所悟地在嘴角流露出一丝嘲笑。
凯米尔德就在此刻，适时地插入了两人的战斗。
“我看我们还是研究一下明天的计划怎么样？”
拥挤的人群中，各种闯入视线的表情就好像是这个世界最容易理解的缩影。捂着嘴偷偷哭泣的柔弱女人，幸灾乐祸的妖媚小人，忧心忡忡的老者，怒火中烧的病人家属，各种情感混杂在一起，和整个世界一样乌烟瘴气。
孚礼挤在刑场正面地人群中，远远地观望着凯米尔德和密兹的情况。
如果昨夜凯米尔德没有适时地插进来，冲动地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孚礼想象不来。
自己还非常弱，而且幼稚，这是他现在对自己的认识。
但是不管怎么说，看着眼前人因为自己而死是不对的。也许对于密兹而言，这是可笑的坚持，但是孚礼不打算将它抛弃。
有能力做却连尝试都拒绝是羞耻的。他感谢凯米尔德，在关键时刻支持了自己，就算最后真的被剁成了肉酱，也不会有遗憾了。
孚礼并不知道，凯米尔德也正是想起了安第斯村那个一时冲动的自己，才愿意放手一搏，加入孚礼的阵营。
人群开始骚动，三名祭司被蒙着脸带上了刑台。
谩骂声、哀叹声和低低的哭泣声此起彼伏的想起，各人怀着不同的心情，观看别人生命的落幕。
孚礼把手伸进斗篷深处，再次确认了武器的位置。
他屏住呼吸，伸出右手，准备对另外两人发出讯号。
他的手在颤抖，但还是慢慢举起，渐渐到了超过头顶的高度。
这个时候——
“等一下……”
那是一个极度嘶哑的叫喊，干瘪的声音就像是用尖锐的手指拉着玻璃那样令人不快。
孚礼的手停在半空，也随着人群朝那声音的起源望去。
印着圣都标识的旌旗插在一辆大型马车的顶棚之上，四匹马拉动的车厢左右两边都有好几人护驾，那些人的面孔孚礼都非常熟悉，然而最让孚礼吃惊的是从车厢的左右车窗探出的那两张脸。
“团长大人？”
贝尔维的金色发丝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漂亮的蓝色眸子扫射过人群，最后停留在刑台之上。
与他产生鲜明对比的是从另一边车窗中探出的卡罗莱特的脸，那张极度憔悴，已经瘦到一丝肌肉也瞧不见的脸上，深深陷下的双眼就像是黑洞一样将注视他的人吞噬。
“等一下……”
又一声嘶哑的叫喊，那可怕的声音居然是从卡罗莱特口中发出的。
孚礼还在迟疑着要不要上前请命的时候，橘色头发的男人已经毫无忌惮地扛起自己的剑，摇摇晃晃地朝马车走去。
已经来不及阻止他了，从各个守备处涌来的军士将离马车上尚有几步之遥的密兹和马车团团围住。
“你们想干什么！”守卫马车的骑士大声呵斥道，“看见圣都的旌旗还这么放肆，知道马车里做的是谁吗？是神祭司大人和骑士团团长贝尔维大人！”
恐惧的议论声爆发开了，手执长枪指向马车的军士也无不露出畏惧的神色，畏缩地后退了几步。
一个高大的男子，突然登上了刑台。
“就算是英雄贝尔维也没有用，这些见死不救的人必须被杀！”
逆光之下，德里奥的影子像是扑食人类的一头巨熊，将三名祭司完全笼罩在内。他高高地举起侩子手的巨斧，巨熊的手掌一旦命中头颅，无辜者将必死无疑。
“哐！”
兵刃击打在一起，凯米尔德强忍住手臂的抽搐，双脚不受控制地向后滑动，好不容易停住，才发现自己的佩剑已经被德里奥的斧子砍出了一个缺口。
这惊险的一幕映在卡罗莱特的眼中，让他早已无神的双瞳瞬间放大，几乎所有人都听见了他用尽全力的嘶喊——
“住手啊！住手吧！罪人在这里啊！罪人来赎罪啦！”
那是仿佛恸哭一般的嘶吼声，是让所有人都不得不缄默的丧钟。德里奥也被这样可怕的回响震慑住，双手不自觉地放松了力气，巨斧从他手心掉落。
凯米尔德侧身避开巨斧掉下的轨迹，他把剑当做拐杖插入地板，支撑着身体调整着呼吸。
卡罗莱特的灵魂好像已经脱离了他的躯体，剩下的只有一副奄奄一息的躯壳。他朝着德里奥的方向伸长了手臂，用颤抖的嘴角再一次喊道：
“请原谅我吧！神啊！原谅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