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日之后又见到贝尔维,总免不了一些让人唏嘘的成分。毕竟出了圣都之后,一路上发生了很多事,现在却又发展成眼前的结果,实在是让人始料未及。
孚礼站在贝尔维面前,觉得自己就像是学堂里不成器的孩子,被老师用期待却又失望的目光审视着。他不敢抬头,奇妙的愧疚感将他笼罩。
“原来你们到这里也才两天啊,一路上辛苦了。”
贝尔维看似普通寒暄的一句话,却直接击中了孚礼的内心,将他难以掩饰的窘迫瞬间提到了脸上。
“是属下太没用了。”
孚礼垂下了头。
“你做的很好。而且,无精打采的样子不适合你。”
贝尔维微微一笑,这个人总是能在适当的时候展现出恰如其分的笑容,譬如现在,他的笑容非常温暖,能将孚礼内心所有的阴霾一扫而空。
但那只是为了安慰后辈而假装出的一个瞬间。贝尔维的脸色也并不好,显然以护卫神祭司之姿出现在这里并非他的期望。卡罗莱特那完全不符合身份的可怕形貌出现在众人脑海之中,他歇斯底里地在民众面前自称罪人,神祭司所有的威严都因为那两个字而消失殆尽。他们兴师动众一路颠簸地来到这里,究竟想干什么?
“哒哒”地敲门声响起。贝尔维说了声“请进”,靠近门边的凯米尔德打开了门。
门外是脸色苍白的百褶裙少女。
“贝尔维叔叔……”
艾丽莎低着头,举步维艰般地朝屋里挪着步子。
“哦,艾丽莎啊。说了叫你别叫我叔叔了。”
艾丽莎似乎没有意识到贝尔维略带调侃的语气,依旧是唯唯诺诺的,从淡粉色的双唇间挤出一些断断续续的句子:“那个……神祭司的样子……好像不太好呢。”
“啊,是啊,他的精神状态的确有点问题。”这么说的时候,贝尔维自己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刚才,他和我父王见了一面。”艾丽莎好像畏惧着什么一般,投来怯懦的目光,“他执意说只有自己的血才能解除那些瘟疫的诅咒,在大堂上差点抢了侍卫的剑自杀……”
“什么!”
贝尔维瞪大的双眼中仿佛呈现出一个噩梦的起始与终结。那是卡罗莱特的噩梦,多年以来一直祈求神明能带来安枕的他最后还是没能找到救赎的方法,他崩溃了,洗不掉自己的罪孽,因而在神的脚下呻吟。
贝尔维驱动轮椅,飞快地奔向卡罗莱特的房间,其余的人都不敢多说话,只能屏住呼吸紧紧地跟在贝尔维的身后。
卡罗莱特的房间房门紧闭,贝尔维用力将其推开,里面竟然漆黑一片!
“卡罗莱特!”贝尔维大叫了一声,冲进房间。
在那个几乎没有人气的房间里,窗帘被严丝合缝地拉起,火烛被全部熄灭,只有从门外透进的微弱的光线,能让人辨认出角落里那个蜷成一团的卡罗莱特。
“你在做什么?”
贝尔维示意身后的凯米尔德点起灯,房间一明亮起来,众人立刻就是一阵惊呼。
卡罗莱特并非蜷缩在墙角,而是坐在那里,弓着背做着祈祷的手势。他因为贝尔维的突然闯入而受了惊,握在一起的双手无力地松开并且颤抖着,那微微下垂的嘴角也在抖动,一头白发与众人离开圣都之时判若两人。
面前的桌子上是摊开的圣言录,就刚才屋里黑灯瞎火的状况来看卡罗莱特并不是在阅读它,毕竟那些字句他都已经烂熟于心。将它摊开在桌上多半只是为了祈祷的仪式所用,只不过,在黑暗中祈祷并不符合圣言录中的教义。
“是你们啊。”
确认来者之后,卡罗莱特露出一个安心的表情,再次旁若无人地转过头去祈祷起来。
“我在问你,你在做什么?”贝尔维的语气里多了些严厉。
“我在祈祷呀。”
卡罗莱特坦然的回答。而后就开始喃喃自语,虽然轻到让人听不明晰,但还是能依靠只字片语理解出那是圣言录上的句子。
“你去见德里奥了?”
贝尔维毫无客气地问道。
贝尔维的问话让卡罗莱特安静了下来,他缓缓地转过身来看向贝尔维,而后扫过贝尔维身后的艾丽莎、孚礼、凯米尔德,最后停留在艾丽莎的身上。
两行眼泪,从他深陷的眼窝中淌下。
“哎?”见到卡罗莱特看着自己哭泣,艾丽莎不由得手足无措,只能朝后退了几步,躲到孚礼的身后。
“喂!”贝尔维又朝前移动了一段。
卡罗莱特将视线调整回贝尔维的身上。
“这么多年,躲在神的怀抱里,果然还是没有用。”
这一瞬间,贝尔维好像回到了刚回圣都的日子,与卡罗莱特的初见,互相调侃的言语,还有最后,道别时那句伤人的问话——
“这么多年,躲在神的怀抱里,你,得到救赎了么?”
卡罗莱特伸手将自己的眼泪抹去,勉强露出惨淡的笑容,他很疲惫似地弯下腰,把手肘放在膝盖上,开始自我忏悔起来。
“神说,‘作恶之人,内心必有恶种。’我也一定是那种生来就有恶种的人,所有才会被选定来执行这种可怕的任务。我的内心不够坚定,我以为只要是冠上保护神的名义,不管再丑恶之事也定能得到宽恕。我错了。神明才不需要我们保护,我们只不过是剽窃了他的光辉去满足自己的欲望,所以才被唾弃。”
“这五年来我每天都在祈祷。我躲在我的小世界里,每天都称颂着神的光辉,每天都期盼能够沐浴神的恩泽。我远离一切奢靡之事,隔绝所有贪鄙之人,只为了能够能到宽恕。但是一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这是我可悲的幻想。画布一旦被染黑,就不可能再被洗白。不管怎么洗怎么洗,最后都会留下洗不掉的印记。”
“自从洛比斯的瘟疫重新萌芽之后,我每天都寝食不安,好像听到无数恶魔在我耳边嘲笑,这几年来做出的一切努力瞬间就化作泡影。我并不害怕这罪被人所知,也不牵挂神祭司的职权,我只是不希望再有人因为我的一念之差而丢掉性命。”
“所以我每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里,我用尽一切办法想要破解这种由我的手创造出来的可怕病毒。可是我失败了,不,应该说我根本不可能成功。那就是我的罪!我的罪是不可能抹灭的!”
卡罗莱特开始激动起来,但是他虚弱的身体并不允许他的情绪有过多的波动。
“直到那一天,那个人来见我,我才终于明白了。只要我还活着,恶魔无时无刻都不放过我,他们一直在看着我,等着我再次堕落,等着我去伤害更多的人。我就是这个瘟疫的诅咒,只要我还活着,所有人都不可能得到解放。”
贝尔维默不作声地听着,慢慢移动到窗前,撩起窗帘的一角,猛地将窗帘拉开。
窗外是夕阳西下的时分。金色的光芒毫不吝啬地将屋里的众人照亮,正对着窗户的凯米尔德不得不用手挡在眼前,以遮蔽过于强烈的光线。
“请把窗帘拉上。”卡罗莱特背对着窗,却还是害怕被照射到般遮住眼睛,“请把窗帘拉上吧。”
贝尔维皱了皱眉,但还是将屋里恢复成暗室。
“我已经不习惯沐浴在阳光下了。那些光好像能射穿我,真是可怕啊。”
“你应该好好休息。”
贝尔维忍不住说道。
“不,我自己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卡罗莱特突然起身,他的一条腿因为虚弱而无力,只能在另外一条腿的作用下拖动着行走。就这么一瘸一拐地,他慢慢移动到艾丽莎的面前,“艾丽莎,你能原谅我吗?”
艾丽莎迟疑着看了看身旁的孚礼,抿着嘴唇伸出手去,握住了卡罗莱特那双老年人般的颤抖的双手。
“艾丽莎,你能原谅我吗?我就是那个让你们洛比斯人饱受痛苦的罪人,你能原谅我吗?”
艾丽莎看看卡罗莱特,又看看孚礼。卡罗莱特的年纪并不比孚礼大上很多,但此时的面容却完全可以假装孚礼的父亲。那张苍老到让人不忍直视的脸用最恳切的目光恳求着少女,少女那颗本就柔软的心瞬间就融化成水。就在刚才,她还因为从卡罗莱特的话语里听出了瘟疫的真相而感到愤怒,可是现在,除了痛心再没有剩下其他的感情。
艾丽莎儿时他们也曾经一同嬉戏。撒金和卡罗莱特虽然年长艾丽莎,却总是扮演着被欺负的角色,撒金总是被打,卡罗莱特总是在为撒金疗伤。贝尔维则一直远远地看着他们,嘲笑撒金的没用。那个时候的一幕幕,现在却像是艾丽莎一个人的幻想。灭国战争之时,他们虽然身处不同的立场,身为贵族王室的艾丽莎却一直只为停战而奔波。
她想象不出,那些曾经和自己亲密无间的人,是以怎么样的心情去伤害她的家人。然而现在看着卡罗莱特脸上的泪痕,艾丽莎似乎又不能去责怪一个只是接受了命令,还因此而沦落到这种地步的人。
“你能原谅我吗?”卡罗莱特看着艾丽莎的双眼。
艾丽莎的心被自己狠狠地捏了一把,终于,沉默着点了点头。
“真的啊,太好了。”卡罗莱特终于感觉到一丝宽慰,慢慢地移回自己原先的座位,“这样我就安心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
贝尔维从始至终都在问的问题,卡罗莱特一直没有回答。只是现在,他终于解脱了般,用五年来从未有过的轻松表情看着贝尔维,“我已经找到了破解瘟疫的方法了。”
“你说什么?”
“真的嘛?!”
“太好了!”
众人的惊呼声充满房间。
“但是还差一点点没有完成。”卡罗莱特说道,“所以,你们可以再给我一点时间吗?”
他的表情好像是在驱赶众人。
贝尔维似乎还想更近一步地询问细节,却被卡罗莱特三缄其口的模样击退了。
“好吧,那你还是好好休息。”
无奈之下,贝尔维只能和众人一起退出房间。
“……”
贝尔维关上门的瞬间,看见卡罗莱特欲言又止的表情,但他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站在门外的众人中,除了贝尔维,其他人都是一脸兴奋的模样。
能够从卡罗莱特口中听见破解瘟疫的消息,就算是艾丽莎也高兴得将刚才那些芥蒂抛在脑后。
“哟,你们怎么都在这里啊。”
抱着酒瓶子摇摇晃晃的密兹突然出现,他的房间离这里并不远,但是他走来的房间却是厨房的方向。
刑场的事件发生之后,看在卡罗莱特和贝尔维的面子上,密兹等人暂时摆脱了囚犯的身份。只不过他们还并没有自由到可以直接去厨房讨酒喝的地步。
“密兹先生,你不会去偷酒喝了吧?”孚礼一脸尴尬。
“小鬼,不要用那么难听的词,我这叫品鉴!看看他们洛比斯王宫的酒品质怎么样。哟,这不是混蛋贝尔维么。”
密兹毫不客气地走近贝尔维,俯下身子把手臂架在轮椅的推把上。
“你好啊,密兹先生,你还是这么重的酒气呢。”
“哈哈哈,不喝酒就不是醉酒的杀手啦。”
“也是呢,这酒味和你非常相衬。”
“有品位,”密兹爽朗地笑起来,慢慢直起东倒西歪的身体,“你们都在这里干什么?这里是那个祭祀大人的房间吧?”
他朝关着的门看了一眼,醉醺醺地朝自己的房间迈开步子。
“这位祭祀大人真是可怜哪,他一定非常痛苦吧。仰望神之人才会介意自己的阴影,应该像我这样,把罪孽当做乐趣就轻松啦。”
——仰望神之人。
神才是卡罗莱特的束缚。
如果能够早点意识到这点的话,他也许就能自我解放了吧。
可那是不可能的。
因为那个人是卡罗莱特。
是被神明选中,承担着痛苦和罪孽的卡罗莱特啊。
贝尔维突然感到一阵心疼,究竟是谁束缚了谁?也许只是在不适当的时候,遇见了不适当的事,并不是应不应该去背负,而是想要去背负。其实是自己走错了路,选择了错误的方向,却从未意识到这点,没有想过走一次回头路。因此只能一错到底,不能找到解脱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