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车轮不会停止转动，就像历史的辙痕也不会消逝一样。只是有些东西会被风沙隐藏，他们虽然存在，却永远不会为人所知。
当凯米尔德和孚礼奉命护送掺杂着卡罗莱特血液的药物到救济院的时候，当那些病患感激涕零地接过救命稻草的时候，孚礼不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人类自私的嘴脸，还是该怀抱可悲的同情。
没有一个人开口询问真相，他们只是将那些小瓶子像自己的孩子般紧紧地护在怀中，他们仰头喝药的样子就好像瓶子里装的是最奢华的金水，没有人介意那微微渗出的血腥味从何而来，他们不去想也不会想，究竟为什么为了救他们就必须让神祭司大人付出生命？
贝尔维用一种体面的方式宣告了卡罗莱特生命的终结。牺牲自己向神明祈求灵药？若这无私的幻想变成现实，那神明也不过只是一个残忍的商人而已。
最为可悲的是，被抽干的卡罗莱特的身体成为了一具木乃伊，其脆弱程度令人难以想象。就算勉强将他带回圣都，最后所剩的也一定只是一捧黄土。这样的死法无法对祭祀堂和元老评议院交代，更加不能接受神祭司应有的葬礼仪式，就算是钉死棺盖将其火化，重量的差异也会让人立刻产生怀疑。
贝尔维不能接受卡罗莱特死后还要遭人非议，一丝一毫都不能。为了保护卡罗莱特最后的尊严，贝尔维最后和德里奥商议决定，直接将卡罗莱特安葬在洛比斯的王室陵园之内。
也许对卡罗莱特来说，这里才是最适合安息的地方。
如果那时自己没有点头，卡罗莱特又会怎样？看着卡罗莱特下葬，艾丽莎这样自问却没有答案。那个深深下陷的眼眶里透露出的悲哀，他恳求自己原谅的样子艾丽莎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样的人不该被当作罪人，他只是一个可怜的被遗弃者，他的神明遗弃了他，他也遗弃了自己。
是谁一次又一次地酿造着悲剧？仿佛不见到人们的痛哭，不听见人们的悲鸣就会夜不能寐。人心的挣扎才能令其露出滴血的狞笑，人身的毁灭才是他的期望？
艾丽莎看着父亲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他面无表情地看向远方，那双眸子里透出些许歉意和痛苦的感情。别人是不能明白的，只有艾丽莎能够体会，父亲对卡罗莱特抱持的感情难以言明，因此选择沉默让一切都沉淀在心里。
所有参加葬礼的人都低下头默哀过之后，这场与神祭司身份完全不符的简陋葬礼就此结束。但是没有人挪动脚步，空间和时间都被束缚在原地，追忆和反思不能停止。
贝尔维深深叹了一口气，那声沉重的叹息好像才终于为这场弥散着黯淡情绪的葬礼画下了最终的休止符。
“大家都把头抬起来吧，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贝尔维朗声说道，他的声音破除掉蒙蔽在众人心口漫天的阴云，使现实的光芒得以重现，“首先，德里奥大人，您是不是还有些事没有告诉我们呢？”
“你在说什么？”德里奥皱起了眉，他做出尊严被侵犯的样子，打算迅速从墓地离去。
“这里所有的人都为您的洛比斯付出了很多，包括躺在地下的神祭司。难道你真的没有什么想说的吗？比如你们洛比斯最初染病的到底是谁？”贝尔维眯着眼睛，语气中透出强烈的责问感。他似乎是胜券在握一般，将轮椅驱动到德里奥的正前方，用严厉的表情逼问着他。
德里奥被迫停下脚步，发出迟疑的喉音，思考过几秒之后，才用妥协的语气说道：“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我想从你口中确认。”
“父王，到底怎么回事？”敏感的艾丽莎凑到了德里奥身旁。
德里奥轻轻摸了摸艾丽莎的头，说道：“最初得病的人，是我。”
“什么！”
一旁的众人同时惊呼起来。
“可是你却痊愈了。”贝尔维继续追击道。
“是啊，我痊愈了，”德里奥仰起头望天，露出无限的感慨，“这个城中，最初的病原体就是我。可是，我却被敌人所救，最后还被迫加入了敌人的阵营。”
“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艾丽莎急得满脸通红。
德里奥温柔地朝艾丽莎一笑，继续说道：“起初我并不知道那是瘟疫，突然得病之后也一直无法诊断出病因。宫里的人都以为我是太过劳累才会病倒，所以大家只是劝我休息，也都没有察觉到这当中的问题。但是后来宫里和我有一样症状的人越来越多，最后甚至蔓延到了宫外。”
“所以您才是整个城市瘫痪的病因啊。”贝尔维苦笑道。
“是的。瘟疫散播开不久，有一个少女说自己有秘药可以治疗这种疾病，她被带到我面前，并且要求和我单独对话。”
“你同意了？”
“是啊，洛比斯的人民都在水深火热，眼看希望就在眼前，这么小的要求怎么可能拒绝呢。可是，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之后，她说的话却非常可怕。”德里奥顿了一顿，仿佛为了确定脑海中的记忆是否确实一般，“她说她能调制出足够的药剂来解救洛比斯的人民，但前提是，我必须不再接受圣都的统治。”
贝尔维的表情渐渐收紧，一言不发地等待着德里奥的下文。
“你知道她对我说什么吗？她说她是贝伦瓦尔的幸存者！她说她知道洛比斯在战争中遭受过什么，所以洛比斯根本不应该和圣都站在一起。”
“所以你就把我的几个手下扔进了监狱？”
“这是她的要求，她的药的确有效，而且救了我们宫里所有染病的人。她是洛比斯的希望，我不可能不答应。更何况，我受够了你们圣都的自私和伪善，就凭你们派来的这几个毛头小子，还有几个根本不肯出手救人的混蛋祭司，我怎么可能会相信你们是真的有心救我们洛比斯？说不定就像那个女孩说的一样，你们根本就是来做做样子，然后眼睁睁看着洛比斯和贝伦瓦尔遭受一样的命运！”
贝尔维突然笑起来。
“她对你的鼓动非常有诱惑性，而且她找对了人。至今为止都一直厌恶着圣都的人的确非常容易被她拉拢。” 那无法让人理解的笑容中隐藏着深不见底的思考。从他轻启的嘴唇里吐出的话语，让人难以想象这是一位曾经为圣都牺牲，不惜让自己被怨恨和罪恶缠绕的英雄所说出的话语，“圣都的确如你所说，自私自利，还藏污纳垢。但这些都已经缠绕在那个地方的历史之中了，就请你不要轻易迁怒于这些年轻的孩子吧。更何况您也明白，贸然与圣都为敌对洛比斯没有丝毫的好处，战争只会加重人民的负担而已。我这次从星月岛回来，就是希望能把圣都变回它该有的样子。这个世界到处都充满了肮脏，没有一个角落例外。我们玷污这个世界太久了，却总是将责任扔给一些虚无的名词。圣都和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一样，它有它该有的样子。不是你想象的那么污浊，也不是其他人想象的那么神圣。圣都就是圣都，我现在想要做的，是把扭曲的一切都拉回它的轨迹。”
“你到底在说什么？”德里奥迷茫地看着贝尔维。金发男人的表情却异常享受，仿佛从他口中吐出的是高洁的诗句，歌颂着幻丽的世界。
“扭转的秩序必须重新塑造，这个虚伪的世界不可能为神所接受。做出选择的是你，但主导你选择的却是世界的秩序。”贝尔维突然说出了凯米尔德转达的那句话，他笑着哼了一声，主动从德里奥的正前方退开，“圣都的教义中，天使不光是传播幸福的使者，同时也是监督和制裁罪恶者的审判官。它们在正式动手以前，必须先收集罪恶者掉落的羽毛，编织出自己的翅膀，然后用这对翅膀飞向审判之地。”
“现在，天使已经开始织羽了，只不过罪恶者还不自觉。”
他留下仿佛是末日审判的预言般的话语，慢慢离开了墓地。
“大人，我们就这么回去了么？”
回程的路上，孚礼忍不住问道。
贝尔维微微睁眼，笑道：“不然呢？”
“把主教大人葬在这里，还有幕后黑手的事……”
违法圣都的传统，私自做出下葬卡罗莱特的决定；还有无视挑动洛比斯谋反的幕后黑手尤菲酷达和神秘女子，贝尔维到底在想些什么？
“啊，也是呢，回去之后那些老头子一定会气得吹胡子瞪眼吧。”贝尔维自我调侃地说道，“可是卡罗莱特应该会喜欢那里吧，他一定只有在那个地方才能睡得安心啊。”
他的语调里透出一丝伤感，卡罗莱特的死，其实触动最大的就是他了。孚礼也很快就意识到这一点，不由暗骂自己愚蠢，只能迅速地切换了话题。
“那，德里奥大人和尤菲的事……”
“那个，就让德里奥自己做决定吧。”
孚礼吃惊地瞪大眼睛，“这样可以么？”
“不然又要怎么样呢？难道真的让你们去屠城吗？你们下得了手吗？”贝尔维反问道，“现在你们应该也已经察觉到了，灭国战争以后，圣都的形象已经不像以前那么神圣了。我们已经用了一次强硬的手段来挽回人心，难道还要用第二次吗？重新建立信誉非常困难，但要使原先的坍塌却很容易。要走的总是要走，强求是没有用的。”
孚礼咬住了嘴唇不再说话。
落代和撒金灭掉了贝伦瓦尔，卡罗莱特制造出病毒使洛比斯不战而退，还有很多当年不为人知的可怕往事。虽然这些事情得以让圣都最终引得战争，却也失掉了无数民心。在猜忌和仇恨中，圣都那栋漂亮的金顶祭祀堂在人们心中倒塌了，取而代之的是责问、控诉和仇恨。
尤菲、布里安、德里奥，甚至于贝尔维、撒金、卡罗莱特，还有身世不明的酷达以及对其一无所知的神秘女人，无数的人在这场漩涡中挣扎着，寻求着在重新建立起的新世界中的一席之地。
“主人，贝尔维已经走了。”
昏暗的小间里，酷达低着头，毕恭毕敬地向眼前抱着竖琴的女人说道。
“走了啊，没见到面真可惜呢。”
女人微微一笑，手上轻轻拨弄琴弦，发出不成调的叮咚声响。
“他似乎已经知道了德里奥和尤菲接触的事，但是没有对德里奥采取任何行动。”
“是么，看来他也一样呢。”
“我还是觉得主人贸然和他们接触太危险了。”酷达说道，“您这么毫不防备地去见那个凯米尔德，万一被他认出来的话……”
“认出来又怎么样？反正我是一个死人。如果真被认出来的话，会有万一的是他吧？”女人咯咯一笑，清脆的笑声和琴音一样美妙。
“……”酷达好像是在赌气般发出不爽的闷哼声。
“好了，我以后会注意的。你下去吧，顺便去看看尤菲，那小丫头又在耍脾气了吧。”
“是。”
“另外，把米沙尔叫来，该他出场了。”
“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