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利势罗的房间里,许久没有见面的撒金茫然地转动眼球,追逐着空气中不断穿梭的灰白色幽灵。
这是贝尔维从洛比斯回来的第三天,从他口中亲耳确认卡罗莱特死亡的撒金身体僵硬,唯有无神的瞳孔还能显露出一点点生气。但此刻他的眼中也只能映照出那些不可辨认的阴影,双手无意识地颤动,弯曲的背脊和膝盖似乎也需要轮椅帮助才能够前行。
为什么要挑在这个地方见面?即使是神祭司之职暂时悬空,祭祀堂由撒金代为管理的今天,不经元老院的那些老头同意而私自进入加利势罗的房间也是违反禁忌的。
更何况,自从卡罗莱特的噩耗传来,撒金就一直对这里抱持着两难的心情。他时常会想这里既然是历代神祭司的灵魂归属之地,那卡罗莱特自然也该回到这里。可是他又害怕确认这一事实,不管是能见到还是不能见到,对于撒金来说都是一种残忍的结局。
难道说贝尔维也是看破了他的这种心情,才故意不惜触怒元老院?
加利势罗的雕像一如既往的充满了不可侵犯的意味,撒金不能确定围绕着她们盘旋的幽灵中是否多出了卡罗莱特的身影。它们都是一样的,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没有一刻安歇的盘旋着,甚至不能让人将数量清点清楚。也许这样模糊的结果对撒金而言才是最温柔的,留有一寸幻想的空地,就能够心存感激的继续维护自己的希望。
——多希望你还没有离去。
这是撒金心中反复鼓动的语句。没有见到卡罗莱特最后的脸庞,没有看见他下葬时的模样,一切只是从贝尔维口中带来的一个故事。就像所有吟游诗人们都吟唱的英雄颂歌一样,最后主角只是消失在了远方。
——亲爱的弟弟啊。希望你在远方安好。
撒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觉得鼻腔有些发酸,但那一定是因为空气中湿气太重的缘故。
贝尔维安静地在一旁看着撒金。他知道自己只是点头对撒金也是一种打击,更何况自己还详尽地诉说了卡罗莱特最后的人生。那封遗书虽然已被烧毁,但每个词句都印刻在贝尔维心里,他把那些刺痛心扉的话复述出来的时候,觉得自己也好像又被刺死了一次。
撒金慢慢直起腰板,收敛起自己悲痛欲绝的表情,直视着贝尔维的双眼。“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被上面知道会很麻烦的。”他露出一个在军人脸上才能看见的刚毅表情,军人最能凸显自己是军人的时候,就是当内心已经几近崩溃,却还是维持着自己男子汉尊严的瞬间。
贝尔维轻轻扬起眼尾,勾着嘴角也仿佛在暧昧地发笑。他身体前倾凑向加利势罗,将手放在加势伸出的拳头上,好像在感知那种不可思议的律动般沉默了一会,而后说道:“这世界的秩序,应该就和每个人律动的心脏一样。本来就应该是稳健而且有规律的,但是我们却硬是改变了它的节奏。该活着的人死了,该死的人却还活着。能够支撑下去的东西一件也不剩,世界也该崩溃了。”
“贝尔维,”撒金认真的叫着眼前人的名字,“我能够明白你想要保护卡罗莱特的心情,但是,他说的没错,我们不该这样下去了。你也知道我们不可能再像战争时期一样,用那些肮脏的手段操纵战事的走向,该到了坦白的时候了。”
“你也是这么想的?”
“我虽然不像卡罗莱特那样一直自责,但也从来没有忘记过贝伦瓦尔发生的事情。落代死的时候,我就想那一定是报应,所以我早就做好了准备了。”
“做好准备了?”贝尔维轻轻一笑,神情中满是不屑,“你做的是什么准备?在那个叫尤菲的女孩子面前自杀吗?从密兹口中听到落代遗言的你居然还想着这么幼稚的事。”
撒金并没有因为贝尔维说自己“幼稚”而生气,相反的,他只是继续冷静地反问道:“我们必须要赎罪,不是吗?”
“只是这样是不够的,如果一定要死的话,也必须要黏上那些污浊清流的泥沙一起沉入河底呀。”贝尔维眯起眼,目光跟随一个幽灵四处游荡,“我们应该看不到彼岸了吧。未来的样子,还真是让人期待啊。”
“你……”
“也到了该解放的时候。”
撒金突然有种错觉,房间的温度冷得宛如严冬,幽灵们飞舞的速度也比之前加快了许多,渐渐变强的恸哭声在震动着他的耳蜗。
“怎么回事?”
“没事的,”贝尔维不为所动地说道,“只不过是真正的怜悯罢了。”
“怜悯?”
撒金下意识地抱住双臂,寒流侵袭着他的身体,让他不由自主的做出了这样的姿势。
贝尔维却好像浑然不觉,也没有继续回答撒金的打算,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般凝视着天花板,“接下来,应该要去见一见那些老头子了呢。”
凯米尔德在熊屋门口徘徊了好久,才终于下定决心推门而入。
夜晚刚刚降临,熊屋里却已经热闹非常。各种谩骂和嬉笑已经铺天盖地,老乐师依旧弹着他的破琴,曲调诡异到基本就是噪音。只不过醉生梦死的人并不介意,反正酒喝多了听觉也会迟钝。
左闪右躲地绕过各种蹒跚的人物,凯米尔德好不容易才到达了吧台。酒保就是初次来时的那个话多的家伙,一眼看到他便热情地招呼道:“哟,你好啊!”
凯米尔德尴尬地朝他笑笑,视线瞥向密兹平时呆的那个角落。密兹并不在座,那个不显眼的角落只有他的老婆萨琳娜和梅杰。
萨琳娜似乎是意识到他的视线,和善地向他点头示意。
凯米尔德亦点头回应。
“来找老板吗?”多嘴的酒保问道。
这个酒馆难道真的有擦不完的杯子吗?或者只是这个家伙的古怪癖好?凯米尔德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不停地用布抹着杯子。他的肩膀随着手臂的运动不停耸动的样子真的很让凯米尔德不舒服。
“他人呢?”凯米尔德继续扫视整个熊屋,希望能在某个角落看见密兹的身影。
“不知道呢。”这次酒保大幅度的耸了耸肩以示无奈,手上的活儿还是没停,“要来杯酒吗?”
“好。”
凯米尔德借酒浇愁般吞下酒保给他倒的金黄色液体才想起这里的酒质非常低劣。一点也不清爽也就算了,居然还有一种药草般苦涩的感觉,这里的酒到底是用什么酿的啊,凯米尔德在心里暗暗骂道。
“喂,你!”
凯米尔德低头循声望去,拉住他衣角的小个子正用相当鄙夷的目光看着自己。
“有事吗?”一头雾水的凯米尔德问道。
梅杰双手一叉,想要表现出凶悍的模样,只不过她那瘦小的身躯和稚气未脱的脸只能让她看上去有种做作的好笑,“你和上次那个人,果然不是从上面来的吧?”
“啊?”
“密兹那个家伙明明说你们是上面来的骑士啊!可是你今天还是穿着这件破衣服!根本就没有制服!”
小孩子的执念有时候真让人理解不了,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这孩子还在执着于制服的问题吗?而且,她真的是密兹的女儿?会有做女儿的这么堂而皇之的管自己的爸爸叫“那个家伙”吗?究竟怎么管教的啊?不,应该说到底有没有管教啊?孩子完全没有把他当父亲看吧?
凯米尔德的内心出现了一连串感叹的问号。
“我说,你根本就是那些穿制服的人的下人吧?”
“这么说,也不算错……”凯米尔德苦笑了一下,贝尔维的确也是穿制服的人……
“我就知道!那个人就会骗人!哼!”从凯米尔德口中确认之后,梅杰的样子从不满转变成一种小人得志的痛快。估计是曾经和密兹争辩过这个问题吧。
“我说梅杰,你就别想那些穿制服的人啦!那种大人是不会到我们这种破地方来的啦。”酒保大笑起来。
梅杰踮起脚,即使如此小小的身躯离吧台还是有一段距离。她勉强把头昂起到台面以上,用相当凶狠的目光瞪了酒保一眼。突然抬起头重重地拍了拍吧台,“笑什么笑!”
那情形完全是孩子模仿大人的过家家游戏。凯米尔德困扰地撑住头,自己可不是来看小孩子作秀的。
“梅杰!对不起,给您惹麻烦了。”萨琳娜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吧台边,将梅杰一把抓进怀里,一边抚摸着她的头,一边向凯米尔德致歉。
“没事。”
如果不是从当事人那里确认过,很难想象这个温柔的女人居然会是那个酒鬼杀人魔的妻子。凯米尔德现在仔细想想,居然会有人愿意嫁给那种男人,真是无奇不有。
梅杰在萨琳娜怀里倒是相当听话,立刻就收敛成了一个普通小女孩的模样,嘟着嘴在母亲怀里默默看着凯米尔德。
萨琳娜在凯米尔德身边坐下,说道:“您是来找密兹的吧?”
“啊,是的。没想到他不在,真不凑巧呢。”
“他和一个戴眼镜的孩子出去了,您认识那个孩子吗?”
凯米尔德的心“咯噔”一下,他正是为了那个“戴眼镜的孩子”而来的。最近雷贾德不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多,而且不管怎么看都是上熊屋这儿来了,实在是叫人担心。
“密兹说,那个孩子如果不好好引导的话,说不定就坏掉了。”萨琳娜忧愁地说道,“最近他似乎来得越来越频繁了呢。今天也是,密兹虽然不太想和他一起去,不过他说扔他一个人的话好像更加危险。”
凯米尔德突然紧张起来,雷贾德的变化自己不是没有察觉,只是,真的有这么严重吗?
“您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吗?”凯米尔德急切地问。为今之计,还是先调查清楚他们到底在干什么比较好。
萨琳娜摇了摇头。
凯米尔德失望地垂下头。雷贾德究竟是怎么了呢,从贝伦瓦尔的那个夜晚开始,他在想些什么,计划着什么,完全猜不透了。离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远,也不再像过去那样依赖自己了。或许一直把他呆在什么就是错误的吧?一开始就让他自己成长会更好吗?至少不用像现在这样跟着自己到处去见识那些血腥的事情吧?
强烈的自责充满了凯米尔德的胸腔。他现在就像是走在分岔路的其中一条上,却不幸发现这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一条,因此对已经无法回头重新选择的另外一条岔路充满了悔意。
“不过我想他们应该就快回来了吧。”萨琳娜察觉出凯米尔德脸色不佳,急忙说道,“密兹一般天黑之后就会回来的,今天倒是有些晚呢。”
凯米尔德把视线转向熊屋的大门。
密兹什么时候会拖着他的酒瓶摇摇晃晃地走进来呢?入夜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凯米尔德的惴惴不安正在急速膨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