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对了对了,艾丽莎寄了信来,”贝尔维拉开手边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淡蓝色的信封递给孚礼,“她说瘟疫已经根除了,洛比斯的人民非常感激圣都及神祭司大人为他们所做的一切。”
孚礼接过信,从里面抽出信纸,较信封更浅的蓝色信纸上满是艾丽莎娟秀的笔迹。从措辞上看,这信并非是官方的书信,而是出于艾丽莎与贝尔维私人的交情上表达的感激。信中对卡罗莱特的事似乎写的相当避讳。不过孚礼也能够理解艾丽莎那种两难的心情。即使卡罗莱特牺牲了自己,也不能改变他就是洛比斯一连串悲剧的始作俑者的事实。
另外艾丽莎也在信里提到了孚礼,她一路上一直受到孚礼的照顾,因此请贝尔维代她对孚礼说声谢谢。
“她……又道歉了……”孚礼有种哭笑不得的难堪感觉,当他在信的最后看见艾丽莎提到自己的段落时,艾丽莎不但表达了感激,顺便又对砸伤他肩膀的事情道了歉。
这件事到底要延续多久啊……
“哈哈哈,她这么诚心诚意的你就接受了吧。”贝尔维的样子更像是在看笑话。
孚礼苦笑着把信纸收回信封,还给贝尔维,“这种小事,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公主也太较真了吧。”
“那可是她的优点呢。”
“话是这么说……”
难道说艾丽莎从今以后都要一直把这件事挂在嘴边吗?这样孚礼反倒会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事。不过到底怎么做才能让艾丽莎忘记这种无意义的失误,孚礼也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好方法。
“过几天就是新主教继任的日子,准备工作进行的怎么样了?”
贝尔维将话题转向正事。
“警备已经分配好了,剩下的就是与会者的身份核实。”
“哦,那就交给你了。这么短的时间里祭司堂两易其主,接下来要操心的事还很多哪。”
对于卡罗莱特的死,回到圣都后孚礼就几乎不再听到贝尔维提起。说不上是刻意回避还是本身就不涉及,总之贝尔维表面上像是非常平静了接受了这件事,当然这么说的前提是将那夜贝尔维的痛哭忽略不计。
孚礼现在开始渐渐明白这个男人能够成为英雄的理由。他不会停滞在过去,他前行的力量非常强大,拖上再重的包袱也不能阻止他往前奔跑。有时候孚礼觉得他的轮椅只是为了掩盖他飞速狂奔的脚步的一种道具。假如失去那两个限制自由的轮子,这个人说不定会更快,更快的……消失?
孚礼脑海中出现的画面让他一瞬间产生了一些呆滞。贝尔维在前方狂奔的情景非常奇怪甚至搞笑。孚礼努力地让那想象的画面与贝尔维的气质能够更加契合,结果幻梦中的贝尔维踏着坚定的步子前进的时候,自己居然只能站在原地看着他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为什么呢?恐怕在自己的潜意识中,也确定了自己是永远不可能和他并行的吧,甚至于跟随都像是奢望。现在回过头去想,卡罗莱特死去的那一天,自己与贝尔维的争吵正证明了自己的无能,或者说是幼稚?单纯?总而言之,那就是差距。
明明自己总是被人评论说细致入微,却不能够将事情考虑得更加深远。孚礼现在想要辨清的是,究竟所谓的面面俱到,是将当时当地的所有人情世故考虑在内,还是预见每种结果所能带来的未来,并将其握在手中?
“关于神祭司大人安葬的事,上面不知道有没有什么……”
一想到卡罗莱特,这件事就始终在孚礼心中萦绕不去。
“那些老头啊,”贝尔维有些感叹似地挑起眉毛,“啰里啰嗦的真是烦人。以前就那么烦人,现在年纪大更烦人。”
“呃……”
“你是没看见,他们差点把桌子掀掉,说什么违背‘祖制’。开什么玩笑,难道要我带着卡罗莱特的骨灰回来嘛?”
孚礼虽然觉得自己在和贝尔维说正事,但却更有一种被小孩子撒娇倒苦水的感觉。
“什么都想管的话,就不要偷偷摸摸地藏在后面啊!”
这个“大小孩”抗议的时候,敲门声响起了,继而从门外传来非常响亮的“报告!”两个字。
“请进。”
走进门的是三队的一名传讯官。
“大人,我奉三队长安森的命令前来汇报,已经收集到了关于猎杀越狱犯的凶手的信息。”
“哦?安森才刚从你这离开吧,效率真高啊?”贝尔维对孚礼笑笑,又转头对传讯官说道,“你继续说。”
“有人目击到犯人是个戴眼镜的小个子,好像还有个橘色头发的同伙。”
“什么!”孚礼瞬间想到两人,不由得大叫出声。
凯米尔德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熊屋也到了打烊的时间,密兹却还没有回来。但是除了这里之外凯米尔德也没有其他可以找到密兹的地方,所以只能接受萨琳娜的邀请,在人们渐渐离去的酒馆中继续等待。连酒保也到了下班的时间,最后给凯米尔德倒了一杯之后,他也只能遗憾地耸了耸肩,和凯米尔德道别。
凯米尔德痛苦地摇晃着酒杯,周围清净之后,似乎连嗅觉都有所提升。现在凯米尔德觉得光用鼻子都能闻出这酒的一股怪味。不过他现在根本就没有心情喝酒,一个人焦躁到一定境界的时候,就连酒精都无法压制住那种想要发狂的心情。
萨琳娜将熊屋各处的蜡烛一一吹熄,只留下吧台旁的两支照亮凯米尔德。她向凯米尔德微微致意,拉着梅杰到里间睡觉去了。
凯米尔德之前并没有发现这个破房子里居然还有独立的小间。不过想到这里毕竟是这对母女的家,有这样一个卧室也不足为奇。
空无一人的沉寂是非常可怕的。特别是对于凯米尔德而言,这容易让他想起手上的伤口,而每次想到都会自然而然的疼。不过疼痛竟然也是可以习惯的,凯米尔德有时候会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神经已经麻木。
蜡烛光非常微弱,就连吧台也不能完全照亮,却在杯中投下一个奇妙的光点。金黄色的液体随着凯米尔德的摇动也不断地变化着水平面,颇有一些迷幻的味道。
“嗯?你怎么在这里?”
密兹刚刚进门发问的瞬间,凯米尔德已经从椅子上“嗖”地跳起来,冲到他面前一把抓起他的衣领吼道:“你对我弟弟干了什么!”
“别紧张。”密兹掰开凯米尔德的手,自顾自地往里走去,他已经做好了和凯米尔德对话的准备,所以主动在吧台前坐下,“那小子已经回家去了。”
凯米尔德没办法安抚自己的情绪,一直以来对雷贾德的担心和今夜长时间的等待在看见密兹的瞬间突然爆发出来。他觉得自己像是个野兽一样盯着密兹这个猎物,加速跳动的心脏让他不得不大口喘气才能保证氧气的供给。
“我想到你迟早会来找我的,没想到居然这么迟。”
这是对自己不负责任的指责么?凯米尔德现在也在后悔着,可是,即使的确是凯米尔德的错,也轮不到这个杀人魔来教育他!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喂喂,那可是你弟弟,自己没看好就不能怪花花世界引诱他啦。”
凯米尔德被说得语塞,只能气愤地瞪着密兹。
“你弟弟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你可能还没意识到吧?”
如果说狂怒的凯米尔德是一只虎,那么目光灼灼的密兹就是一匹狼。凯米尔德能在他的瞳仁里看见蜡烛的反光,不,那说不定就是这个男人内心的火焰。
“他在贝伦瓦尔看见我们杀人之后,好像一下子就开窍了呢。”
“开窍?”
“他好像突然意识到人和世界上其他的东西是一样的,并不存在高低贵贱之分。也就是说,既然一个人可以随意地对待草芥,也就可以随意地对待其他人。”
“这是什么狗屁理论!”
“你觉得这种理论不对吗?这么说你觉得世间万物不是平等的?人类要高于其他生物吗?还是就像圣言录里说的,人是神明的宠儿?所以就应该享受世间的所有特权,奴役其他所有的生物?”
“我不是来听你说这些的!”
凯米尔德知道雷贾德的内心在变化,过去的那个雷贾德在慢慢地崩塌,那些被无数知识高高叠起,纯良无害的雷贾德现在会露出鄙夷的笑容了。他的世界观在扭曲,就像熊屋的那扇歪了窗框的窗户一样,没办法以端正的方式看清外面的世界了。可是,凯米尔德就算知道这些,他也还是不想承认那就是现在的雷贾德。他还在固执地回避着,想将一切诱因和毒素都推到密兹的身上。
“那你想听什么呢?”密兹的目光充满了鄙视。
“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也许密兹真的什么都没有做,凯米尔德的内心有一种痛苦的感觉。是自己这个牵线人把雷贾德带入了一个不该涉及的世界。或者根本没有人对雷贾德做过什么,是时间和一切潮流将他们推向了这个不可回头的方向。看见的,听见的,该做出什么样地反应?没人能够在浊流中全身而退而不被沾污,只不过因为他们原先就是脏的,因此忘记了还有一个纯洁的孩子在不知不觉间被他们染了色。
“如果你一定要问的话,是你弟弟自己来求我教他杀人的。”
“什么……”
“从贝伦瓦尔回来以后,他就自己找到这里来了。虽然我在那个死城发现了他的变化,但是没想到他会变得这么极端呢。”密兹顿了顿,拿起桌上凯米尔德一滴未沾的那杯酒一饮而尽,“他可能觉得这样会对你有帮助吧。扫清挡路的敌人什么的,他就是这么说的。”
凯米尔德这次能够感到自己颤抖的嘴唇,他已经不能控制自己说出其他的话语。
“我一开始也没有答应呢。因为我可不想惹火你和贝尔维他们,不过那孩子后来居然拿钱过来雇佣我,这样还拒绝的话,我好像就要被他看不起啦。”
雷贾德……居然那么执着地想要学杀人?
“你应该了解你弟弟,他的心智很不成熟。对事物的认知点都是基于书本,但是现在他主动想要放弃原来的思考体系,这很容易让人趋向疯狂。”
“你想说什么……”凯米尔德有种筋疲力尽的崩溃感。
密兹叹了口气,“最近圣都发生了一些案件,你应该知道吧?”
“案件?”另一波恐惧朝凯米尔德袭来。
“越狱犯的事,越狱之后不久就让人杀了。”
“不会……难道说……”可怕的阴影正在将凯米尔德整个吞噬。想去杀人,杀了人与爱上杀人,这当中的界限,凯米尔德非常明了。
“都是他干的哟。”
“……”
凯米尔德觉得自己已经无力再继续对话下去,在小小的吧台圆椅之上,他缩成一团,把脸深深埋进双手。
“我一直在试图阻止他,之前只是口头上的,但是一点也没有效果。所以今天晚上就大打出手了。”
“什么?!”
那个孱弱的雷贾德,和杀人魔密兹?
“你放心,我连剑都没拔。就是没伤他才会这么耗时间。”密兹又重重叹了一口气,“不过今天以后,我这个师傅算是当到头了,恐怕他也再也不会听我话了吧。”
凯米尔德心中唯一的宝物正在碎裂,那是不可修复的伤痕。就算凯米尔德将它护在手心,牢牢抓住强迫它维持着原来的模样也不过是自欺欺人。只要稍稍减小力道,它就会变成四分五裂的碎片,再也不可能粘合在一起。